第50章 rendez-vous
狂歡節邀約不成功, 愛德蒙唐泰斯幷沒有在意。
這次能在義大利和小班納特先生碰上,雖然在他的計劃之外, 細想來, 却像是上帝爲他安排好了一樣。
愛德蒙本就準備購置一本英國護照,這個身份必須能在仇敵中最老奸巨猾的那位面前過明路,就像他讓「薩科納」這個馬耳他人在突尼斯學得一身阿拉伯人習氣一樣,他會在倫敦雕刻給「基督山伯爵」一個毫無破綻的敵人。
這是他爲復仇所做的準備工作一環,當然也可以順勢成爲報恩的一步。
反正已經有了基督山島的約定, 加上那天聽到馬車裡師生之間的對話後, 愛德蒙對如何向班納特少爺報恩又有了新的計劃。
——「我的朋友和敵人可不少,有人會暗中關照你, 有人會來試探你,這些需要你自己甄別。」
年輕人或許生來就注定是個大起大落、留名史書的人,運氣好時可以被女富豪和國務大臣眷顧,愛情前程雙豐收, 倒黴起來又總是接連遭遇强盜惡棍和壞女人, 就連和自己吃飯也被牽連著差點去了强盜窩。
只是他天真純善,似乎從來不會懷疑別人,連救命恩情都可以一帶而過,一頓飯就能輕鬆騙走, 實在讓人放心不下。
愛德蒙已經决意, 親自奔赴英國, 暗中替他掃平一切阻礙。
這次考驗結束後, 年輕人的老師自然會更加器重照拂他, 而自己在英國布置的一切也可以留給他的小朋友所用。
到時候,他就可以放心割捨一切,去做一個上帝指派、鐵石心腸的裁决者,讓那些無惡不作却被法律道德放過的卑吝小人一一接受天主的判决。
包下一整層的貴客回到倫敦旅館時,老闆本想迎上前,只是被伯爵那雙漆黑幽邃的眼睛隨意一掃,頓時背後一凉,如同他當年在野外遇到狼時一樣,幾乎出於生物本能懾服著立在了原地。
他開了這麽多年旅館,因爲往來過客,自然閱人無數,却是頭一次見到這樣複雜的人。
行止像是暴發戶一樣揮金如土,談吐却又像是落魄貴族一樣講究倨傲,就連這時候,整個人也輕鬆融和了溫和與譏諷這樣完全矛盾的兩種氣質。
最頂級的戲劇演員或許能表現這副神情,不過必須預設出立場,使他同時扮出殺死仇敵的戾氣,營救友人的希冀。
不過很快,連柔軟也消失殆盡了,接到了一封來自巴黎的信後,伯爵沉著臉走進了他完全改建過的房間。
——「唐格拉爾在墨西哥的先遣隊發現了一座礦藏,借此封得了男爵的位置,資産還未評估,獲知後將繼續向您來信。」
愛德蒙唐泰斯當年入獄,是由唐格拉爾一手策劃,幷寫下了栽贓陷害的告密信。
而投遞這封信的,是娶了他未婚妻的弗爾南。
到這一步,年輕的唐泰斯或許還只是在提審時遇到一些挫折,有莫雷爾先生替他奔走,說不定就能洗清罪名。
可是這封信却牽扯到了檢察官維爾福的父親,維爾福唯恐被牽連,影響仕途,沒有走任何司法流程,便將他直接送進了暗無天日的伊夫堡。
凶手唐格拉爾,從犯弗爾南,掘墓人維爾福。
是這三個人一步步將他從眼見的光明路途推進了萬丈深淵,而他受盡了一切苦楚,失去了神甫,才從這個墳墓裡爬出來。
現在,凶手又一次交到了好運。
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善惡報應嗎。
緊跟其後的忠心黑奴向門縫裡擔憂望去。
伯爵陷在猩紅柔軟的沙發裡,死死攥著來信,却如同攫住了自己的脖頸,整個浸沒在陰翳裡,面容如同大理石雕成,蒼白而冷硬。
「……」
狂歡節當日,在預先訂好的窗口,弗倫奇看到了依舊是一身阿拉伯人打扮的老闆。
「您不參加這次狂歡節了嗎。」行長驚奇說,甚至忘了先前準備的開場白。
伯爵只是簡單道:「不必了。」
說話的時候,他已經拿起了望遠鏡,向對面的窗口望去。
弗倫奇認爲他是胸有成竹,恍然大悟:「不錯,我聽說您和班納特少爺已經是朋友了。」
於是他這才好好祝賀了老闆新獲得的爵位,接著道:「您既然已經先行接手了法國事務,幷爲了這件事這麽努力,我不敢冒功,更不願意落後。」
「您先前說,要將業務拓展到倫敦和維也納,所以我一直在用關係打聽,最近我瞭解到,倫敦的理查德•布朗特銀行恰好需要一筆注資,您覺得?」
聽到倫敦時,老闆有了反應,終於把注意力移回了他們所在的窗口,用一種難以洞悉的目光看向弗倫奇。
「我可以信任你去做這件事。你知道我的要求吧?」
弗倫奇點頭,恭恭敬敬道:「我明白,您只要完全控股。我會盡力在最小成本……」
「那就是你要考慮的事情了,行長。」
伯爵冷淡說,「我只要結果就行了,至於花多少錢,我幷不在乎。不過,你既然許諾了——」
「我一定會辦到。」弗倫奇連忙說。
他知道這位先生有多在意一個人是否能信守承諾。
弗倫奇不敢多待,趕緊將其他話說完,從老闆所在的窗口退了出去,才長長鬆了一口氣。
老闆似乎在瞬間又變回了班納特少爺出現前的樣子,知道不應該腹誹自己尊敬的恩人,行長却禁不住想起了去看馬戲團表演,他曾經無意在後臺看到的景象。
被關在狹小鐵籠裡躁動不安的獅子,因爲血腥而嗤聲游走,露出尖利的牙,一旦被放出就會擇人而噬。
下樓時,弗倫奇忍不住拿出爲了今天狂歡節備好的單筒望遠鏡朝對面窗口望去。
然後他看到了和幾頂白色假髮相談甚歡的小班納特先生。
難怪老闆這麽生氣,看來班納特少爺選擇了其他人,也就是說法國的事務進展其實幷不順利,自己還上趕著分享自己在倫敦已經十拿九穩的買賣,不就是找駡嗎。
心裡一邊叫苦不迭,弗倫奇很快驚奇發現,班納特少爺幷沒有在那個窗口待很久,一會又換到了另一個窗口拜訪。
這位不列顛人幷沒有他的同胞那樣的冷峻態度,反而面帶笑意,斯文儒雅,只要敲響包厢和窗口,不論對方先前是什麽態度,最後一定會得到友善的禮遇。
對年輕人來說,似乎獲得人的好感,就像天生可愛的孩童輕聲索要糖果一樣簡單。
不過他很快就要受到挫折了。
弗倫奇想著,看他脚步輕快走上來,非常自然和自己打招呼。
因爲先前那頓飯,他對這位俊秀親切的小紳士也頗有好感,所以關切問:「您是要去見基督山伯爵嗎?」
「是的。」
「伯爵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啊,謝謝您的提醒。」
年輕人說完這句話,點頭向行長告辭,在擔憂的目光裡毫不畏懼敲響了伯爵所在窗口的門,像是上門索要債務的債主一樣有底氣。
伯爵見到克莉絲後,面色稍緩,却只是淡淡點了點頭,接著就嘲弄道:「您看上去事務頗爲繁忙。」
她故作驚訝說:「您是認爲我欺騙了您嗎?」
「我的確拒絕了所有邀請,是因爲我和老師布置的功課有一個約會,我必須一一拜會那些人。」
費爾德侯爵離開得突然,沒有來得及告辭,而她剛好被作爲弟子引入社交界了,完全可以在名義上代表他。
於是,老師在信裡給她留了份大作業:
替他在這次狂歡節裡向那些熟識打招呼,告知他的倉促離開,要使歉意足够,重點却必須帶回她自己身上,借機介紹自己。
對於克莉絲來說,這算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
現在她已經把功課圓滿完成了。
這番近乎解釋的話說出來後,伯爵面色却幷沒有好轉,他不僅沒有被寬慰到,反而變得更加鬱結而焦慮了。
克莉絲却像是完全不在意一樣,已經在他的窗口探頭看起來,用輕快的語氣說:「您這個窗口應該是這條街最好的位置了,我能留在這嗎。」
愛德蒙面無表情伸手,向她示意原本就是給年輕人準備的圈椅,上面墊滿了柔軟的墊子。
看來這份莫名其妙的怒氣不是衝著她來的。
甚至是一個很好的機會,用來證實她的猜測。畢竟人在被感情控制的時候,是沒有心神僞裝的。
——這個人似乎是被世界加諸過許多迫害,受過很深刻的苦。
老師是這麽說的。
克莉絲往椅子裡一倒,找了一個舒適的姿勢坐好,順手塞了一隻湃在水晶器皿裡的草莓,開始醞釀怎麽開場比較好。
結果不等她說話,一直在凝視她的伯爵已經先一步開口:「連節日都不忘布置功課,看來您的老師對您期望很高,也很嚴苛了。」
因爲他這句話,克莉絲又想起了那十八張書單,一陣頭痛,「是啊,我未來說不定會成爲一個優秀的律師呢。」
「您是紳士唯一的兒子,不會落到那樣的境地的。」
「您或許不知道,老師給我列了個書單,裡面光法律相關就有七張紙。」
其中當然包括讓她不得不女扮男裝的土地法,眼見著要再次和這位老朋友打招呼,克莉絲的心情幷不愉快。
她當然不會天真以爲自己好好研究一番,未來說不定能改變限定繼承,這樣自己女扮男裝的事情也就沒有危險了。
這個問題連國王陛下他老人家都沒法解决。
英國土地法是世界上最複雜的土地法。不列顛人在這方面較真而且死心眼,加上歷史遺留問題,接近一千年前的厚部頭依舊具有法律效益,一個舊規則就如同一件大披風,上面打補丁一樣層層叠叠贅套著新規則,牽一發動全身的那種。
再加上一千年前皇權和教權交叉,土地情况錯綜複雜,光類別就分成王室直屬領地,分封領地,教區土地。
讓這件事變得更麻煩的是,掌握這些大區的人有權利向下分封給自己的騎士,騎士拿到手還能分給自己的雜役,每塊地都有各種零零碎碎的權利和義務,鬼知道一千年下來這些地被轉手或者重新分割合幷成了什麽樣子。
層次多,內容雜,在律師裡面做土地産權這一行的,比其他方向禿得快多了。
伯爵却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
「我最近也正在學習各國的法律。」
確切來說,是刑法。
愛德蒙繼續道:「如果您回到英國後,覺得煩悶或者有進展時,可以寫信——」
他的話被外面突然潮水一樣涌起的呼喊打斷了。
他們所在廣場的行刑開始了。
在公衆面前將死刑犯處刑是羅馬大節開始前的傳統,似乎是要用這樣的儀式警告惡徒,震懾居心不良的人。
至於圍觀者到底是出於何種用意和心理,那就很難分清而且難以歸類統計了。
克莉絲抬眼瞥了一下樓下廣場中央的斷頭臺,閘刀在光下閃閃發亮,到處都擠滿了觀衆,然後又興致缺缺縮回了椅子裡。
她不喜歡也不打算看,和死的人是不是罪大惡極無關,單純厭惡血腥場面而已。
伯爵已經站直了身子,單手扶了窗臺,自上而下俯視著廣場中央。
似乎是爵位相關的事務已經辦好,他正在有意慢慢改變自己在義大利的形象,做出逐漸被當地同化的模樣來,上次在糖果店門口,他已經脫去了阿拉伯風帽,這次再見,他又換了更小一些的假髭須。
所以克莉絲可以很清楚看到他的表情。
這讓她又一次想到了格里芬,因爲一開始飯量太小,吃的東西都必須讓男僕處理過,克莉絲再親自喂它。
它看男僕殺與自己不同種生物時,就是這種好奇又事不關己的旁觀模樣。
根本無需辨聽的流程後,喧鬧聲戛然而止,刀刃破開骨肉的聲音趁機在其中突兀響起。
人群終於被同類的死亡所震撼,發出了瞬間的屏氣。
伯爵從頭至尾無動於衷,只在斷頭臺閘刀下落的一瞬間,露出了一種安詳而憂鬱的神態,像是在做臨終聖事的神職人員,目送一位向自己禱告過的臨終者死去。
等到一切散去,愛德蒙回過身,猛地對上她的打量,一怔:「您在看什麽?」
我在看一個和過去的自己非常相似、又完全不同的人。
一個復仇的人。
克莉絲若有所思說:「您不害怕嗎?」
「在突尼斯時,我見過更殘酷的刑罰場面,您知道,阿拉伯人有無數種手段對待他們的奴隸。」他自然道。
「看來我和您相反,因爲不小心看過一次,所以不想再看第二遍了。您既然已經看過,現在還有興趣,這麽說,您是喜歡這樣的場面啦?」
「您雖然沒看,剛剛也聽到修士宣讀罪狀了吧。這個人罪大惡極,看到他自食惡果,我當然會感到愉快。」
「那我呢?」
這句話問得有些突兀,年輕人的表情却很執著,就像是那天問「那你呢。我該相信你嗎?」一樣。
果然,愛德蒙很快又聽到了對方的補充。
「如果在那裡的人是我,您會是什麽感覺?」
他怔了會,才說:「您是個好人,不會有這一天的。」
說完後,這番話他自己也不信。
十八歲的愛德蒙唐泰斯是好人,他什麽都沒有做,却連法庭都沒見過,就被判了終身監禁。
「不論如何,我希望您能幸福快樂,您應該是愉快而熱忱的。作爲朋友來說,我是衷心這樣想的。」
小班納特先生沒說話,只是安靜看著他。
遠處有教堂的鐘聲響起,化妝游行已經開始了,樓下一片歡聲笑語。
因爲戲劇爆紅,樓下果然有不少扮成《唐克雷蒂》裡面角色的,戲迷們互相認親,結伴走到一起,開始合唱裡面那首經典咏嘆調《我的心兒在狂跳》。
下一秒,年輕人已經忍俊不禁笑起來,仿佛剛剛只是他一時興起的玩笑,「您原來要將這麽艱難又沉重的使命賦予給我嗎?」
「我說過的吧,連奧林匹斯的神都會有無數煩惱。不過這份情誼我心領了。」
說這句話時,年輕人站起身,將衣服整理熨帖了,發頂剛好只過愛德蒙的下顎。不過作爲一個南部人來說,這個身高也足够,尤其少爺體態偏瘦,再高就不够勻稱了。
愛德蒙下意識道:「您要下樓了?」
將吃完草莓的水晶器皿放回原處,青年點頭,抬眼看他,露出很深的微笑,「審判和刑罰已經結束,我當然要開始享受狂歡節了。」
「不過您看上去還很忙,所以我就不邀請您了。」
「下個月的基督山島見。我的朋友。」
克莉絲真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