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星辰大海
在倫敦時,克莉絲被哈洛德和他那幫公子哥朋友帶去參加過不少舞會。
這年代談戀愛不多,大家都是奔著找結婚對象去的。女性正常進入社交界的年齡是十七歲,她的年紀實在有點小,很少有姑娘會對她感興趣。
而且她也不可能去騙婚。
所以對克莉絲來說,舞會的意義就是蹭吃蹭喝。如果遇到哪一家比較有錢,請的是法國或者土耳其的厨子,那就非常圓滿了。
今天有莉迪亞在前頭吸引眼球,衝鋒陷陣,克莉絲更加打定主意低調行事。
結果這個計劃很快就泡湯了。
剛想找個角落坐下,克莉絲就被菲利普斯姨媽叫到桌子邊,介紹給了一群太太。
她只好站住,依禮向那些太太們問好。
其中一位年長的女士說:「沒想到你竟然去了倫敦上學。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穿著小裙子,就像女孩子一樣。」
附近的太太們都哄笑起來。
傳統是兩歲以下的孩子,不論男女都穿裙子和罩袍。所以那時候管家太太常常把她和莉迪亞弄混。
兩輩子都是姑娘,這話幷不能調侃到她,克莉絲只好露出無所適從的茫然表情。
下一秒,太太們一致低低噢了一聲,紛紛向她露出了慈愛關切的笑容。
……行吧,所以她現在這模樣,不僅不吸引女孩,還會激發母性。
在一番商業互吹、姨侄家常後,菲利普斯太太終於表露了她們此次聊天的目的。
「克里斯,你在倫敦的時候,一定參加過不少舞會吧。」
「暑假總會遇上社交季,所以被同學帶去過幾次。」
「那你真該在浪博恩辦一場舞會,最好將你的同學們都回請一次,我們鎮上也有好久沒見過生客啦。」
舞會其實也是有門檻和等級的。
首先你得有錢,因爲舞會是在入夜開始的。電燈還沒有發明,蠟燭都是按品質和長度賣的一次性消耗品,如果用那種會冒黑烟的低級蠟肯定會被人笑話。放映機當然也沒有,所以還得請樂團演奏,錢越多越能請全套。
至於舞會中的餐點,就可以很好展示這個家裡請的厨子是什麽水平,菜單的安排則是一位主婦能力的成績單。
然後還得有勢,舞會上客人的質量就是你身份和地位的顯示,之所以辦舞會,無非就是拓展自己的人際圈,通過朋友認識更高層面或者有潜力的人。
浪博恩完全有辦舞會的資本,而且階層一致,郡裡的鄉紳應該也都願意到,可以使他們結交更多人。
可惜它的主人班納特先生非常不喜歡這項活動。
所以,雖然明裡暗裡鼓動過姐姐多次,菲利普斯太太却一直沒能如願。
現在小班納特先生回來了,看著很靦腆溫和,再說了,年輕人哪有不愛玩的,麥裡屯太太團的心思又活泛起來。
克莉絲聽到這裡,看向姨媽,驚訝道:「您最喜歡的不是紅制服嗎。我聽媽媽說,您一直覺得學生不比參軍,不僅沒有男子氣概,成日學拉丁文和希臘語,還會變得神神叨叨的。」
這些都是班納特太太逼迫簡在信裡寫的原話,要求她體諒媽媽脆弱的神經趕緊回家。克莉絲在宿舍放下信,提起一瓶紅酒跑了趟天恩寺街,沒費多少工夫就從舅舅那裡套出來,是姨媽在後頭碎嘴。
這兩姐妹性子非常相似,人肯定不壞,但是也不怎麽見得別人家好。
沒想到姨侄會這麽直接說出來,菲利普斯太太臉上一紅,嚷起來:「這孩子,我們年紀這麽大了,哪裡還需要交什麽朋友。你自己還小,不懂這些,所以姨媽提點一下你,畢竟你還有那麽多姐姐,她們也不能一輩子賴著你呀,你看,簡都二十三歲了,快成老姑娘啦——」
她話還沒說完,眼前少年露出有些天真的神氣:「可是我聽說有好多人喜歡簡啊。而且我喜歡一家人開開心心在一起,賴著也沒關係,我養得起,畢竟我家有那麽多田,種出來的麵包够啦。」
這番話內容很孩子氣,語氣也非常自然,所有人都笑起來。
菲利普斯太太總覺得這是在說「反正沒吃你家麵包」,又忍不住懷疑自己想多了,連不在乎財産的話都能說出來,對方根本是個傻小子。
碰了個軟釘子,菲利普斯太太早忘了剛剛的提議,勉强說了幾句話,就把克莉絲打發走了,
走到瑪麗她們身邊,剛坐下,凱瑟琳就壓低聲好奇問:「你以後也不打算辦舞會嗎?」
克莉絲說:「我只是不喜歡被威脅。」
辦舞會這點錢當然不是問題,他們家都能供得起馬車了,這要替換到現代打比方,誇張點說,就是家裡開阿斯頓X丁的人想包場一天的海○撈。
而且這次莉迪亞的事似乎讓家裡的態度轉變了不少,似乎她是一個可以參與事務的繼承人了,克莉絲開口要辦舞會,班納特先生也不會拒絕。
雖然她更想攛掇著她爸去投資。
可惜班納特先生厭惡倫敦,他是個愛好田園牧歌的老派英國鄉紳,聽到工廠都會大皺眉頭,想讓他老人家往新領域扔錢……
難度大概約等於讓班納特太太成爲英國第一檢察官吧。
畢竟她家唯一的收入來源就是土地年租,每年有這筆穩定來源,生活可以過得很闊綽。但是爲了維持體面開銷,加上班納特太太有些大手大脚,餘錢幷不多。
想幹點大事就困難了。
打地産的主意,半夜會被帶著白色大卷假髮的祖宗戳脊梁骨的。遺産想都別想,她還指望著班納特先生能長命百歲,最好到時候能直接把浪博恩傳給哪個過繼來的侄子手裡。
所以她還是缺錢。
每次都只能幹看著公債信息和鐵路招標,克莉絲深切懷疑,要是哪天走投無路了,來個「我,秦始皇,打錢」這種詐騙,她也能相信。
「其實我真的有一份寶藏。」
有個蒼老的聲音在黑暗裡用英文幽幽道。
鑿石塊的動作一停,愛德蒙•唐泰斯忍不住嘆氣:「您又來了。」
說下一句時,神甫又換回了義大利語,溫和責備道:「你應該知道我沒有瘋,我的朋友。不然你可是在向一個瘋子求知。」
「我當然相信您。」
愛德蒙順服說著,繼續挖巷道。
可能是因爲長久孤獨的監牢生活不停磋磨著寶藏這個執念,睿智清醒的老人唯獨在這一點上會有些錯亂。他已經習慣了,所以不會在這種小事上與神甫違逆爭辯。
「好吧,好吧,那麽說點別的。昨天我講到哪裡了?啊,尼祿的生平,這是我最喜歡的一段歷史。」
法利亞很喜歡教導這位年輕的朋友,他是他認識所有人裡記憶力和理解能力最優秀的。這種學生會讓所有的老師充滿成就感,而且唐泰斯擅長舉一反三,往往能在討論裡與神甫撞擊出新的知識火花。
「那麽,今天我們來說點你更熟悉的吧,查理曼怎麽樣?偉大的法蘭克國王。」
在講解的過程裡,他不僅評述解析事件,還會毫無規則、猝不及防換一個國家的話繼續往下說,德英法西交替著來,以此替學生鞏固之前語言學習。
兩個人聊天一樣教學,時間過得飛快。
快到獄卒送早飯的時候,愛德蒙才從地道裡出來,剛探頭,神甫溫暖的手已經伸過來。
「好啦,你該回去了,孩子。」
作爲紅衣主教的秘書,法利亞神甫常替主教講經,所以談吐充滿宗教感所具有的莊重大氣,又因爲接觸的都是羅馬達官顯貴,即便是站在牢室的墻邊躬身拉唐泰斯出來的動作,他做起來也非常高雅。
晨曦的光投在灰白的發須上,因爲看著他的溫暖眼神,顯得十分慈眉善目。
像是每次回港後對待父親一樣,年輕人用一種敬重熱烈的擁抱向他告辭。
穿過神甫因爲計算失誤打出的通道,回到自己的牢室,愛德蒙仰面倒在了稻草裡。
自從被陷害入獄後,無數個沒有日夜分別的黑暗裡,過去的愛德蒙唐泰斯就蜷縮在這裡,在絕望詛咒和啜泣禱告之間如同困獸一樣打轉。
直到神甫出現,他教授自己知識,建立科學體系,引導他思考,構築哲學思維。
愛德蒙的世界變得廣闊起來,無數前人的思想和智慧伴他入眠,已經很久沒有夜不能寐了。
他躺在狹小黑暗的牢房裡。
眼前是萬丈星河,身後是無際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