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Uys色
因爲濕漉漉粘附的黑色長髮鬍子糊了滿臉, 克莉絲一開始還以爲從水裡鑽出來的是一隻海怪。
法國海怪肯定是不會說英語的。
克莉絲的語氣從沒這麽陳懇:「……這艘船就要沉了,你上來也沒用。」
多個人沉得更快。
「我可以幫你!」愛德蒙站在洇水的甲板上, 急切說, 「我會補船, 暴風雨就要來了, 繼續待在這裡, 我們都會被淹死的。我絕沒有壞心,請你相信我。」
他說完,忍不住看了一眼天色,現在的烏雲動得不那麽劇烈了,像是在醞釀一場聲勢浩大的暴雨。
結果對面的人却不爲所動,左手不慌不忙拿起手杖, 伸過來, 用竹節的末端挑起了蒙在他眼前、因爲著急來不及抹開的頭髮。
恰好有閃電像是游蛇一樣略過,從頭頂的濃雲間隙投出光來, 將兩個人之間照亮了。
這下他們對視了,把彼此的眼睛都看得很清楚。
「現在,你是船長了。」
把保險重新關上,讓槍滑回袖子內袋裡,克莉絲淡淡道, 手剛從背後拿出來, 就被男人塞了一隻小木盆。
「你來舀水, 我去看看哪裡漏了。」
因爲盆裡濃鬱的魚腥味, 克莉絲忍不住蹙了眉, 還是把外套的長下擺在腰上系好,推了袖子,開始彎腰把水還給大海。
沒過多久,水位的確下降了不少,情况比她先前一邊倒水一邊漲好多了。
很快,新上任的船長從內艙跑出來,雖然看不清臉,語氣却很嚴肅:「現在暫時控制住了,不過撑不了太久,下次再大進水就再也補救不了了。我們最好趕緊離開這片海域,找個地方弃船登島。」
他還忍不住補充:「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破洞。」
克莉絲:「……」
她只是不小心觸了個礁,能撑到現在已經不錯了。
風突然大了起來,像是馬駒終於回到了優秀的騎手手裡,小船在海浪間變成了一片葉子,輕快飛馳起來。
在「前帆是什麽?」「主帆索?是這條繩子嗎?」「原來這個就是斜拉器啊。」三連後,前法老號大副忍不住開始懷疑,年輕人究竟是怎麽把船開來這裡的。
最後他無奈接受現實,放弃了讓這位明顯不幹活的小少爺幫忙,自己四肢幷用,掌舵扯帆,和狂風巨浪做鬥爭。
這時候雲變得很低,壓得人透不過氣來,海面像是一鍋被放在馬車上顛簸的湯,船則像雪橇一樣,從浪峰滑下,又被推上另一個更高的浪頭。
比海盜船這類游樂項目刺激多了。
因爲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迎來第二次進水,他們都待在舢板上,方便應變各種情况隨時跳船。
克莉絲環抱住了桅杆,好幾次覺得自己要被顛飛出去,幸好她之前受到「船長」提醒,已經把箱子捆好,這時候只需要顧住自己就行了。
從海裡冒出來的怪客底盤很穩,站在她面前,被浪頭拍擊澆過,依然攥著輪舵巋然不動。
——如果不是水手,那也一定是海盜,而且有多年的水上駕船經驗。
不知道過了多久,頭頂隻下了幾分鐘的雨,他們就將那片黑雲和風雨拋到了身後,海面變得平穩,而天際微微泛白,視野變得清晰了不少。
克莉絲突然又對先前的猜測産生了懷疑。
面前的人被鬚髮掩蓋了面目,反襯得他更加蒼白,像是剛從墓地裡醒來的吸血鬼一樣,而那些依傍著港口和海船生活的人,無不是因爲風吹雨淋變成了古銅色。
她發現他的時候,附近根本沒有任何島嶼,所以他至少游了很長一段路,上船後還能拉動風帆,這種體格,過去顯然是從事體力勞動的。
克莉絲盯著他打量的時候,因爲扯動風帆的動作,勁健的手臂現出非常流暢的肌肉綫條。
勻稱消瘦,塊壘分明,這個男人簡直就是一塑從博物館跑出來的羅馬石雕。
……連什麽都不穿也非常還原。
可能方圓十幾海裡都只有他們兩個人,克莉絲實在有些不忍直視,從一邊的行李箱裡翻出了一片斗篷,表情自然遞給他。
「謝謝。」
爲了防止掘墓人在抬屍時發現不對勁,逃犯早在牢裡就脫下了囚衣,心裡感慨了一番英國人果然很保守後,他感激披上了。
終於遙遙看到一座海島時,船裡的水位又一次開始上漲。
經過了一夜的顛簸,現在才出現問題已經是上帝保佑,開足了帆,將繩索綁好,兩個人非常一致抄起木槳開始朝前劃。
一聲沉悶的聲響後,破船在小島前擱淺了。
年輕的紳士提了行李,輕快蹦上沙灘,一直跑到了潮水漲不到的地方,才埋頭檢查自己的兩個箱子,從書的夾層裡抽出幾張紙鈔,看到沒有打濕,長長舒了一口氣。
看打扮就是出身優渥的有錢人家少爺,現在當著自己的面露財,顯然戒備心不太高。
愛德蒙只好裝作沒看到,在甲板上收拾了一些還能用的東西,有意耽誤了一會,才走上岸。
一見面,年輕人果然開始打聽他的來歷。
「你爲什麽會出現在那裡?」
發現逃犯時,伊夫堡會鳴炮示警,這在和平的年頭只有一種意義。而這位小少爺聽到後,很快會反應過來自己的身份。
畢竟是靠著他的船才來了這裡,如果對方實在害怕,要求自己離開這座島,唐泰斯沒辦法拒絕。
最快到今天早上,一切都瞞不住了,至少在此之前,讓他先休息一下吧,他已經一夜沒有合眼了。
愛德蒙想著,這才有些爲難道:「我其實是一個直布羅陀海盜,因爲得罪了船長,所以被他扒走所有東西,扔下了船,我已經在那附近漂流一天了。」
他這頭長髮和大鬍子實在很難解釋,對方畢竟是外行人,應該不會相信水手許諾立誓,還不如說點常人願意相信的話,比如海盜,他們怎麽打扮都不顯得奇怪。
克莉絲面露恍然:「難怪你的英語那麽好。」
直布羅陀是英國殖民地,就在西班牙南面,出現在地中海一點都不奇怪。
還挺會編的。
「你不害怕?我是說,我可是一個海盜。」
「當然不,你不是已經說了嗎,你沒有惡意,」克莉絲眼都不眨,面帶微笑,「而且這一路上你已經證明過了。」
「對了,你要不要吃點東西?我用油紙包好了,一點都不潮。」
唐泰斯把當時見到克莉絲時,她踩著的那隻木桶也帶下來了,正好倒扣在沙灘上充作小桌案,將紙攤開,兩個人就著熹微的晨光開始吃他們遲來的晚餐。
長期的監獄生活已經把逃犯的胃變得很虛弱,他隻撕了兩片麵包就停了手。
少爺却還在長身體的時候,看上去也從來沒有和人分享過東西,自顧自把剩下的吃光了,接著又拿出了從四個强盜那裡搶來的酒。
大海上,這就是唯一的淡水源。
克莉絲灌了一大口,才遞給唐泰斯,水手習慣了船員間傳遞東西,非常自然直接就著酒瓶子口喝,他再想還給她時,年輕人已經躺在了木桶邊,合衣枕著手提箱睡著了。
酒溫暖了身子,睡意來得特別快。
唐泰斯睡得很沉,沒有夢到任何人。
即使是最開始跟著跑船的時候,他也沒這麽累過。長距離游泳,還駕著一艘破船從暴風雨前掙脫出來,實在耗費了他全部的力氣,現在就算是打雷也叫不醒他了。
再睜開眼時,太陽已經爬了上來,皮靴和外套被晾在一邊。
不遠處,少年穿著白色高筒襪走在細白乾燥的沙灘上,內衫垂墜貼身,把人包裹得更加纖細文弱,似乎任何一個成年男子只消用一隻手就能勒死他。
愛德蒙望著日頭估算方位和時間,突然跳起來,向伊夫堡的方向眺望。
「你在看什麽?」克莉絲注意到他醒了,走過來好奇問,不過因爲遲遲得不到回答,很快又喪失了興趣,走到一邊。
他在等炮聲。
按說現在已經開始送早飯了,不過每次這個時候,他都躺在稻草床上,不理會獄卒。最開始是因爲喪失生志,後來跟著神甫夜間學習幷挖地道,早上就成了他的補眠時間。所以獄卒可能習慣了,還認爲悄無聲息躺在那裡的是自己。
他抱著最後一絲希望辨聽。
四下裡非常安靜,除了海浪拍打沙灘和海鳥的鳴叫,就只有少年哼歌的聲音。
等等,哼歌?
下意識轉過身,看清楚聲音源頭時,愛德蒙直接呆住了。
少爺哼著一隻水手小調,坐在一塊石頭上,手裡居然還抱著一本書。
愛德蒙:「……」
他們現在流落荒島了,又不是出來郊游,沒有人發現說不定就困死在這裡了,爲什麽這小子心情還能這麽好。
克莉絲注意到他的目光,向他示意手上的書,「也許你聽說過?笛福寫的,《魯濱遜漂流記》。我覺得現在看這本最合適了,說不定還能指導我們一些什麽。」
作爲一個水手,愛德蒙在小時候就很喜歡這個故事,家裡還放著一本法文版。
裡面的內容他再清楚不過了。
「是的,我聽說過,這位作者也是一個英國人。」逃犯試圖讓自己的語氣冷靜一點,「但是你得明白,這是小說,是編的。」
少爺却不理會,自顧自說:「我看看,下一步,我們需要回到原來的船上拿東西。」
「今天早上漲潮了,它離我們現在有點遠。」
可能是那場暴風雨的緣故,雖然他們所在的小島沒有下雨,這一會的海浪却比昨晚到的時候要激烈多了,把擱淺漏水的小漁船又往岸上衝了不少。
到落潮時,那艘船就孤零零停在了沙灘上。
唐泰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