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abime
克莉絲沉默了很久。
她認真說:「從我這裡得到答案以後, 你會去復仇的吧。」
「所以,你說的現在……」
「這個『現在』會有很多年。」愛德蒙難得强硬道。
「我的三位仇敵,一個比里德侯爵更爲權重, 尤其性子謹慎毫無破綻, 一個背後有威靈頓元帥這個級別的將軍撑腰, 還有一個,如毒蛇一樣奸猾, 偏偏還有一筆不薄的錢財。一旦我出現在巴黎,就已經進入了鬥獸場, 沒有輸贏不能離場。」
「我從來不做毫無準備的航行。同樣,想要達到一個目的, 就要查清所有破綻, 做出充足的準備,擬定推演精密的計劃,訓練自己適應一切……」
這時候, 他看上去一點都不像是面上的年輕, 反而因爲言談氣質裡無可比擬的灑脫堅定,將眼角眉梢都賦予了高出年輕人一籌的沉穩魅力。
將「未來」和盤托出後,愛德蒙借著燈光看她, 「要完成你賦予我的最完美復仇,我們之間可以有很多『現在』。」
「所以, 等倫敦的事務完成後,我想等你,等你駐外的調令下來。」
「在裡窩那時, 是我不告而別。」
「這次,我們一起去羅馬。」
奧布雷答應了魯思文勛爵同游羅馬的邀請,之後就被他纏上,至死都沒能掙開。有這樣的「前車之鑒」在警告,何况愛德蒙唐泰斯已經對她的矛盾有所察覺了。
不論出於理智和感情,她都應該拒絕的。
克莉絲却一點點回扣住那隻手,讓十指交錯,似乎要借那片冰凉讓灼燒的思維冷却。
結果那雙眼睛熾熱看過來,仿佛能看到靈魂深處,以至於一直被高墻封閉保護的心也被燙得一塌糊塗。
「那就一起去羅馬。」
她說。
假期結束的倒數幾天,克莉絲收到了宮中的邀請函。
邀請函的地址不是白金漢宮也不是溫莎城堡,而是他做攝政王時的私人別院,函裡還特意提出讓她把那位「蒼白長髮的好友」帶上。
國王陛下不僅藝術不錯,文學水平相當過關,克莉絲心裡涌上一陣不太好的預感。
果然剛見面,禮節性的對話後,國王就感慨:「那天有人和我說我還不信,現在看,根本就是唐璜和魯思文嘛,不考慮去希臘見見拜倫嗎?」
唐璜也是拜倫一本詩集的男主,美男子,花心風流。
克莉絲失笑:「我該慶幸您沒有叫我奧布雷嗎。」
國王明顯已經入戲頗深,在信函上特意拜托兩位穿上英式的服裝,克莉絲上次跟著里德侯爵離開,本來沒想到會花那麽長時間,尤其還去偷文件,無意放了他鴿子,加上心中也有些好奇,所以配合說服了愛德蒙。
對國王毫無敬意的人本來不太情願,尤其還要趁夜翻陽臺去拿「威爾莫勛爵」的衣服穿,不過因爲有心上人陪著去挑選搭配,還是同意了。
愛德蒙和國王說話時,克莉絲就在一邊心裡腹誹。
同樣對待國王,威爾莫勛爵討好,那義大利伯爵就是冷淡了。
看來這是他的扮演策略了,作爲仇人,什麽都要相反才最好。
也就是說,當初勛爵對自己抗拒逃避,伯爵才這麽熱情過頭。
她心下煩悶,乾脆打量被國王襯得更加挺拔俊秀的人。
基督山伯爵這個身份完全沒有掩飾改扮,就是他本來的面貌,位於法國南部的普羅旺斯本來就接近義大利,過去更是羅馬帝國的統治區域,金髮碧眼多是日耳曼人,黑髮黑眼則更接近羅馬人的血統,英國却幾乎都是盎格魯撒克遜人,大家在長相特徵上就有很大差异。
頂著异國面貌,愛德蒙穿了英式三件套,束上發帶,就更像是吸血鬼勛爵了。
這副模樣明明已經看慣了,在浪博恩時他們相處也很自然。
可自從彭伯裡回來,克莉絲就覺得面前的人變得陌生了很多,她開始想更多看到這個人,却又心生退縮……
「塞西爾?」
克莉絲一怔,回過神,微露歉意,「陛下。」
胖子國王好脾氣重複說:「你知道威爾莫勛爵的去向嗎?」
克莉絲只好把他們串過的「决鬥」劇本無奈重複了一遍。
爲了避免繞回那天俱樂部的尷尬,她把那位「黑髮小姐」給模糊處理了。
國王驚訝了一會,先替她忿忿不平起來:「想不到威爾莫勛爵竟然這樣對你,奪友人所愛實在不是紳士所爲,我耻於和這樣的人在建築上聯名。你不要生氣,我會把他寄來的支票退回的。」
國王的舉動受人矚目,他平白推拒一份錢,當然會引人注意,約等於替愛德蒙把這個身份完全坐實了,比什麽勛章和俱樂部還好用。
基督山伯爵在一邊插嘴:「只要能讓威爾莫勛爵不開心,我願意掏這筆錢。」
克莉絲不著痕迹瞪了他一眼,又連忙向看上去還氣呼呼的國王道:「我現在已經不在意了。」
國王細細打量她,這才微笑說:「不錯,你看上去比去年更愉快,看來和家人的假期過得還不錯?我早就想找你,從布萊頓回來一問,沒想到你去愛爾蘭了,等我過段時間再問,你又回家了。」
克莉絲解釋說:「我沒想到您還願意見我,所以每次到倫敦落脚也就沒有遞求見函。」
國王滿不在乎擺手,「我年輕的時候被人當面嘲諷,寫的諷刺詩全倫敦城都念,不也照樣過來了?人年紀大了,就更不在乎這些了。」
「而且,你已經是我見過最好脾氣的年輕人,那天會反應這麽激烈,看來葛朗台夫人對你的確很重要。」
克莉絲本來以爲,那天在妓院懟了國王一通,他脾氣雖然好,一國之君的面子還是有的,應該也不會再主動談那天的話題了。
結果自己顯然低估了國王的八卦心。
「不過沒想到,就那麽一會,你都能被女人勾走,果然還是太年輕了。」
國王意味深長笑起來,看來,克莉絲說著那番義正嚴詞的話,結果還是沒能控制住第三條腿,讓他老人家産生了某種男人間的共鳴。
他又感慨了一番,「我實在好奇,所以打聽你那天是什麽時候走的,然後才知道你居然連口紅都沒擦乾淨就離開了?年輕可真好。」
突然被這番話喚醒回憶,克莉絲臉上一燙。
在一邊安靜坐著的人突然再次開口:「我也很好奇,克里斯,比起馬賽讓你念念不忘的黑髮小姐,你覺得哪一個更得你的心?」
國王眼睛一亮,像是嗅到了瓜香的狗仔隊長,探身看向基督山伯爵,「馬賽那位女士,原來你也知道嗎?」
背後有人在掐他,愛德蒙借著椅背阻擋,輕鬆反手捉住,蘊了笑意開口,把杜朗當初說的「膚白貌美,黑色長髮,氣質憂鬱」的事迹換了些用詞,完整重新說了一遍。
馬賽頭子顯然比班納特少爺要有戲劇天賦,這個「感人」故事被他用平直的語氣說完,先前滿不在乎的藝術腦國王聽得不住吸鼻子,時不時用手帕擦泪。
「克里斯,我真沒想到,難怪她得你愛重,再也不能忘懷,你當初只說她待你如國王,却沒說這位女士也如此深情。這樣看,她扮作那麽多身份,明顯是患得患失,不想失去你,只能用這樣的計策挽回啊。」
我自己都不知道有這一出啊!
克莉絲瞪向瞎編的人,愛德蒙却表情誠懇回視:「我在羅馬曾經說過,我可以替你打聽她的下落吧。後來,我恰好因爲一樁生意認識了那間俱樂部的老闆。他親口告訴了我這個動人的故事。」
克莉絲:「……」
她瞬間把買了護照的冤大頭,能編出這種狗血故事的戲精串聯到了一起。
——杜朗你死了。
愛德蒙解釋完,又堅持問道:「所以,你更喜歡哪一位?」
連國王也期待看過來。
克莉絲咬牙,面上動情說:「那天只算一時忘情,歡場做戲,當然比不上馬賽的回憶了。聽你說過這其中原委,我才知道原來她的離開是有苦衷的,我更加忘,不,掉,她了。」
國王似乎深受這「愛情故事」的打動,也回憶起自己和瑪利亞的過去,說到動情處還請他倆上樓。
「那時候我太糊塗了,因爲國會也因爲父親的要求,對外宣布我們將不再來往,可是即使這樣,我也控制不住想要見她。」
走進書房,國王一面說著話,一邊撥動了一邊固定在墻壁上的燭臺。
在兩個人一致驚訝的目光裡,書櫃緩緩移動,露出了一個黑漆漆的入口。
「所以我挖了這個地道,以徹夜看書爲藉口,就是爲了能和她相會。」
國王陷入甜蜜的回憶裡,說完大有要故地重游的意思,已經自顧自鑽了進去,因爲太過熟練,他這樣圓潤的身形意外矯健。
愛德蒙突然低聲說:「克里斯——」
克莉絲躬身跟上,頭也不回道:「我不會同意的。」
「我還沒說話。」
「想也不行。」
昨晚翻陽臺後,他就盯著屋裡的承重墻看了很久,回憶起他總是會包下一整層,好像被狹小監獄憋出心理陰影,克莉絲太清楚愛德蒙會想什麽了。
無非就是把攝政街兩邊房子打通,好方便他隨時切換身份。
密道裡很黑,克莉絲艱難摸索著,好幾次差點栽倒,都被愛德蒙及時揪住後領站好了。
好在這段路幷不長,出口的光却被擋了大半,只能朦朦朧朧看到堵在前面的國王,克莉絲剛要開口,就對上了一張冷峻剛毅的面孔。
威靈頓元帥將目光從呆滯的國王那裡移開,决定還是給這個貪玩了一輩子的頂頭上司留點面子,裝作沒有看見國王,衝著克莉絲點頭:「班納特。」
這種尷尬場面都能化解,語氣還很平靜自然,不愧是見過大風大浪的,就像是面對上門拜訪的人,而不是一條不知道通向哪的密道。
元帥欽點,爲王背鍋。
小小事務官無法反抗,只好忍辱負重,從國王留下的狹小縫隙鑽出去。
克莉絲出去後才發現,密道的盡頭原來是一間大衣櫃。
元帥對國王的想一出是一出已經習以爲常,幷沒把一國之君會打密道到自己家往陰謀論想,也沒有爲難克莉絲,反而讓男僕上了茶,和她閒聊起來。
「前幾天我剛聽斯圖爾特伯爵誇了你,他可不常評價一個人。」
上司這種搞事體質,他的誇獎相當令人心慌。
面前這位元帥是個直性子,不能按照老師那套來,克莉絲乾脆也想到什麽說什麽。
威靈頓元帥:「你和你老師都是這樣,見不同人就是不同一套。」
看他說得平心靜氣,簡單論述,沒有譏諷的意思,克莉絲也用討論事情的態度說:「我以爲照顧對話者是一種禮儀。」
「照顧這個詞本來就是一種傲慢的自上而下,你們運用話術,表面討好,其實是想控制一個人。這樣和命令有什麽區別呢。甚至更七彎八繞,浪費時間。」
「那是因爲您命令的人願意聽從您。」
想到他在議會改革裡裝的鐵百葉窗,克莉絲若有所思看他,繼續道:「您抱著這樣剛直的念頭,或許在戰爭年代很好用,現在這種談判桌上的戰爭,反而不適用了。」
「你這樣沒上過戰場的年輕人,來我面前說這番話,膽子倒是很大。」
克莉絲道:「您誇過我年輕氣盛。我這樣表現就是一種策略。」
威靈頓元帥一楞,隨即笑了。
「那麽,你來說說,談判桌上有什麽戰爭?」
克莉絲微笑道:「您不覺得,愛爾蘭宗教解放法案就是一個戰場嗎,您甚至分不清誰是友軍,誰已經投敵,誰又願意加入您的隊伍。」
「說下去。」
元帥淡淡道。
元帥既然已經和上司聊過,上司還提了自己,克莉絲大膽推測,他已經被不管部長盯上,要拉攏壯勢了。
威靈頓元帥的立場一直很鮮明,非常反對屈從,心中傾向軍事控制,幷沒有意識到這次的不同。
上司只是臨時的上司,而且他沒有表面那麽簡單,大家心知肚明,目前是因爲里德所以立場一致,達成合作。他們關於法案的立場却完全不同,上司到底是政客,派系私心很重,不僅要鬥政敵,更想借機獲得內部支持。
她被納什教過,深諳牌局,當然不會把籌碼全部押在他身上。
直視元帥銳利起來的目光,克莉絲從容笑了。
「您打仗時,想要瞭解戰局,或許需要一些情報。」
「我在愛爾蘭待了好幾個月,恰好能提供一些情報給您。」
……
當初會選擇這兩棟房子挖地道,擅長建築的國王當然是看出,物理距離適宜打地道,但是朝向和街區原因,誰都不會意識到這兩家有聯繫,非常便於他和情人幽會。
在乘馬車去元帥家接青年阿多尼斯的路上,國王被義大利伯爵盯得十分不自在,對拋下小年輕還讓他背鍋更加愧疚了。
「幾十年了,我中間負債就賣了那幢房子,沒想到幾經轉手,居然被威靈頓買下了。」
胖子國王低聲解釋。
他對其他人不在乎,對元帥這樣的英雄還是很敬重的。
因爲國王對年輕人很好,愛德蒙還是放過了他,換了個話題,有意聽聽這位情史豐富的國王到底是和情人走到一起,還分分合合糾纏了這麽多年的。
「我在劇院對瑪利亞一見鍾情,她和別人都不一樣,因爲生活足够富庶,她自己也安於平靜的生活,對我王室繼承人的身份不但不動心,還避之不及。我每次邀請她都失敗,後來,我决定用真心打動她,我給她寫了好幾十張紙的情書。」
國王說到這裡,挺直了身子。
愛德蒙想起了在義大利的一次次邀約,他們三年裡的通信,還有那本聖經裡沒能寄出去的信。
他掩飾了期待問:「然後成功打動了她?」
「然後她逃得更遠了」
愛德蒙面無表情。
國王已經習慣了伯爵表情如面色一樣冷清,又自顧自得意起來,「當然,我最後還是成功得到了她的回應和愛情,我們在一個天主教堂結了婚。不論如何,她都是我心中唯一的妻子。」
伯爵這才以一種完全不符合身份的好奇說:「我能知道您的秘訣嗎。」
「我哭泣哀求,以死相逼,她到那時才發現,她永遠會對我心軟,她根本拒絕不了我。」
國王發現,面前的基督山伯爵似乎也被他的愛情震撼,久久說不出話,於是貼心留出了安靜。
馬車停在元帥的房子前。
克莉絲似乎早就算到,所以已經在門房等著了。
她上馬車後,面對國王低聲的道歉,失笑擺了擺手:「我和元帥聊得很愉快。」
克莉絲又頓了頓。
「對了,元帥讓您自己掏填地道的錢。」
國王耷拉了雙下巴。
等他在心裡算過自己的年金是否足够,又突然興起要給克莉絲嘉獎。
「我雖然是國王,但是不能隨意徵稅,年金也固定了,給不起太貴重的東西,不過我能頒勛章給你啊,我現在什麽都不多,就這個權限多!」
克莉絲哭笑不得拒絕了。
「宮務大臣蓋章時肯定要問理由,難道您要把這件事說出去嗎,還是接受元帥的好意吧。」
喬治四世聽著覺得很有道理,對謙虛好看又有禮好看還俊秀好看的年輕人更加有好感了。
「那我就等著正大光明給你頒發勛章。」
國王思索了一會才說:「我發現藍色很襯你,嘉德騎士團的打扮,你穿上去一定很不錯。加油吧,塞西爾,我已經戒酒,說不定還有十年好活,至少讓我能親自給你頒勛章!」
克莉絲:「……」
陛下請您給我的政治生涯留點期待和奔頭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