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amireux
車門被緩緩拉開, 這次好好點了燈。
已經自顧不暇的人沒有注意到車裡人的表情,却還是出於本能後退了一步。
被一個醉鬼道破了潜藏的心思,隱隱的念頭終於避無可避, 剛剛清晰一些的結論甚至沒有來得及想, 克莉絲實在不願意在這時候面對愛德蒙, 更別說是在一個完全密閉的環境下。
這會影響她的思考。
克莉絲別開頭,「謝謝你來接我, 但是我想自己走回去。」
「太晚了。而且你喝醉了。」
男人平靜闡述。
「我沒醉,」她緊接著他的話尾說, 不知道是在和誰較勁,「這點酒對我來說根本不算什麽。」
「我現在只想一個人待著。」
說到最後, 連聲綫都變得委屈起來。
夜已經很深, 就連舞會都大多散場了,街上非常安靜。
車厢裡也一下安靜了。
如果是巴浦斯汀在這,想起主人越是沉默便越慍怒, 肯定會覺得大事不妙, 心下驚慌,不過被臨時叫起來的是阿裡,所以他跑到一邊的煤氣燈下, 自在點了一杆旱烟。
最後是愛德蒙先打破了毫無意義的對峙。
「上去吧。」
他妥協走下車,「我走回去。你可以一個人, 但是在車裡我會放心一些。」
燈光柔和了眼角眉梢,寬縱溫柔,因爲語氣裡帶著無可奈何, 顯出與實際年齡相符的沉穩來。
完全就是在容忍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
這種全然陌生的酸澀籠罩上來,使得她驚懼又不安。
明明這次還是對方服軟認輸,克莉絲却覺得自己已經一敗塗地了。
不想再去看那張英俊得讓人惱火的面孔,也知道自己不占理,說下去只會輸,她抿了嘴,悶聲不吭往前走。
傳話的人是說因爲很久不見,所以决定去喝酒叙舊,直到剛剛愛德蒙才知道,那個朋友其實是哈洛德埃弗雷特。
兩個都在倫敦的人,有什麽值得叙舊,還能够聊完就讓這個人失魂落魄成這樣。
他控制住心神,疾步跟上前,耐心道:「你昨晚沒有休息够,精神本來不好,還上了一天的班,今天就不應該喝這麽多酒。這個朋友一直都在倫敦,你們可以換個時間再約定見面,沒必要……這麽迫不及待。」
年輕人停下脚步,扭頭看他。
因爲醉意暈滿紅色的面頰,眼睛也不復往日清澈。
愛德蒙用哄醉鬼的語氣說:「克里斯,聽話。」
在另一個人聽來根本就是長輩一樣勸哄。
她爸都不會管她這種事情。
思維明明還很清醒,只是酒意上頭,她控制不住說:「不用你管我。」
「你真把自己當美洲叔叔了嗎,我是不是還要繼承你的家業,繼承你的女兒?我不需要,我想要的我自己可以去爭取,注定得不到的東西我也不會多肖想。」
三月的夜風非常冷,他心中始終記挂著那個先天的病症,結果被擔心的人自己反倒不愛惜身體,愛德蒙也不禁惱火起來。
光是那句不用管就已經讓他失去思考,沒去聽後面根本是自說自話的部分,愛德蒙伸了手臂,本來想要拎起來扛走,想起對方喝了很多酒,乾脆直接將人打橫抱了起來。
青年個子雖然不高,却也是正常男性,抱起來幷不膈人,意外柔軟。
愛德蒙先是驚訝克莉絲的體重,心中更加確定了年輕人幷沒有想像中那麽健康,因此不做他想,反而讓他更加小心翼翼起來。
同樣是擁抱,和上次在馬車比,兩個人的心情却徹底顛倒過來了。
天旋地轉間,連煤氣燈的光暈也被拉成模糊的綫條。
世界一片寂靜,只剩穩健和過速的兩種心跳聲。
克莉絲呆住了。
這種姿勢讓她一時間不知道該羞窘還是惱怒,等回過神開始掙扎,又因爲完全的體力壓制更加不滿,執拗覺得自己在哪個方面都輸了個徹底,更加劇烈反抗起來。
向來在這方面縱容她的人這次完全沒有退讓的意思,反而因此桎梏得更緊了,脚步却很平穩。
年輕的紳士這時候還記得守禮,不想吵到臨街睡夢中的人,叫囂著的嗓音被壓低,「放我下來」沒有半點氣勢,甚至像是軟聲求饒,動作反而將自己送得更加貼合懷抱。
「克里斯。」
他突然停下脚步,疑惑說,「這是什麽。」
一邊說著,愛德蒙開始不自覺用手去臨摹衣服下的那個邊沿,順著摸索,最後停在了胸口下隱秘的繩結上。
克莉絲已經徹底僵住了,爲這過分的動作呆滯,更想不明白,爲什麽隔著這麽厚的衣料也會被感受到。
在牢獄中,法利亞神甫只能在夜間上課,教他拼寫時,神甫就是用泥板刻出字,叫愛德蒙摸索字迹走勢,後來挖地道,更是需要抹黑工作,一點細微的差別都會引起塌方,所以他的觸覺也很敏銳。
束胸都是根據束腰改制的,愛德蒙跟著父親長大,又遵守教義潔身自好,所以連女人會穿束腰也不知道,更別說摸到這個痕迹産生什麽聯想。
克莉絲沉默了一會,看出他沒有發現真相,才別開頭一臉不自在解釋:「我個子算不高,所以靠這種綁束糾正體型,保持背挺直。」
想起年輕人爲了先天不足堅持鍛煉,還用這種方式隱藏自己的瘦小,愛德蒙控制不住心生愛憐,輕手輕脚將人放在了馬車上。
因爲這個意外,兩個人之間激烈的氣氛得到了緩和。
恰好一杆烟抽完,阿裡自然走回到座位,一扯繮繩,輕快吹了聲呼哨,馬車便緩緩行駛起來。
因爲險些暴露,心裡控制不住後怕,更不想看攪亂她思緒的人,克莉絲只能捏著剛才掙扎時扯下來的發帶,縮在角落裡生悶氣。
很快連她自己也分不清是在和什麽較勁了。
答應過讓她一個人待著,愛德蒙就貼心不說話,結果眼睜睜看著對面的人從氣惱變得茫然,進而變得困倦,眼皮變沉,最後就跟著馬車點起了腦袋。
……居然氣睡著了。
愛德蒙哭笑不得,原本見過金髮青年的抑塞也减退了不少。
馬車已經駛進了攝政街。
這幾天實在累過頭,加上酒精作用,克莉絲靠著厢壁睡得很沉,手裡還捏著她送他的發帶,面頰和唇色都緋紅,面龐沉靜美好,眼睫顫動,胸口起伏,滿是櫻桃酒的氣味。
她突然像是小動物受到驚嚇一樣,瑟縮著抖了一下,才將看入神的人喚醒。
這一會,愛德蒙已經凑到一個足以趁人之危的距離。
連長髮也自然垂下,幫忙掩住變暗的瞳色和快要交錯的呼吸。
意識到自己想做什麽,他驚慌跌回原處,伸開手指將頭髮往後梳,深呼一口氣,才輕輕推醒這一會都能陷入噩夢的人。
克莉絲還沒來得及想明白自己在哪,愛德蒙已經從暗格里拿出一隻玉制的鼻烟壺給她。
「解酒的。」他嗓音有些啞。
因爲剛醒來,年輕人臉上一片茫然,看上去比剛剛張牙舞爪的樣子乖順了很多,下意識接過,拈了一點烟末,接著輕輕打了個噴嚏。
確實很提神醒腦。
入睡前還滿腦子「這樣下去遲早會被發現,我要離愛德蒙唐泰斯遠一些了」,結果潜意識就放鬆警惕在只有兩個人的車厢裡睡著。
克莉絲一下就清醒了不少,臉上表情一陣變換,不自然道謝,把發帶和鼻烟壺都還給他。
面前的人似乎習慣在這上面親力親爲,綁束頭髮相當順手,袖子因爲抬臂滑落,露出勁健有力的小臂,肌肉綫條隨著動作起伏。
她慌亂別開眼,好在臉上本來就紅,所以幷不明顯,發現車門被打開,有人拉了踏脚過來,長鬆一口氣。
「阿裡。」她驚訝用阿拉伯語說,「我沒發現是你。」
看到馬車時,她光顧著去想那位主人了。
啞僕不在意搖頭,衝她慈藹笑了笑。
夜已經很深,四下裡一片闃靜,大部分人都已經睡著,門房正在吃夜宵。
克莉絲突然也有點餓了。
她的表現太過明顯,引得身邊的人低沉笑了一陣,在她又要惱羞成怒前,愛德蒙帶了輕謔說:「我猜到年輕人想法不周到,顧不上你,所以給你留了一點晚餐。」
克莉絲哼說:「年輕怎麽了。」
這段對話不免讓他們又想起了現在在意的地方,爲著各自的念頭彆扭,兩個人恢復沉默,像是在比較誰會先說話的游戲一樣走進飯廳,自顧自走向長桌點了蠟燭的那一端,結果他們默契拉了凳子,同時坐下了。
連影子的動靜也完全一致。
說是留了晚餐,根本就是又給她做了一頓,擔心用多了影響睡眠,克莉絲只是隨便吃了兩口,感覺到對面的人從始至終都看著她,突然有些坐不住。
以前被這樣看著,她都沒有半點不自在。
——都是哈洛德的錯!
擔心這樣的沉默讓自己繼續多想,克莉絲做出讓步,開口問愛德蒙今天有沒有什麽事情發生。
結果還真有。
被一槍嚇成那樣了,法國人居然有膽子來,而且還是正大光明,趁著自己不在家跑進來。
不出愛德蒙意料,克莉絲沒有生氣,甚至因爲他敢拿到明面來,勉强相信奧古斯特有幾分真情實意了。
「我本來覺得他太過輕浮,又覺得這或許是你們這些法國人習慣的說話方式,畢竟戲劇和小說裡面,法國的臺詞也更過火一些。」
所以他過去的真心話也遭到了巴黎人的牽連。
愛德蒙表情不變,爲自己著想,還是中肯審慎說:「大概是語言本身導致的差异吧。」
「是啊。」克莉絲隨口換了法語,還像是往常一樣玩笑說,「我親愛的伯爵。」
聽的人心下一顫。
「這樣一說,好像很自然,不過換回我的母語——」她突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一下紅了臉,還是磕磕絆絆把後話說完了,「我就說不出口了。」
這種對話在過去太尋常,結果在被好友點出像情話後,克莉絲自己終於發現古怪了。
愛德蒙似有所覺抬頭看她,因爲驚愕失去了所有語言。
記不清是今晚兩個人之間第幾次陷入沉默。
自從愛德蒙坦白身份以來,他們一直都是無話不談,因爲各自的知識儲備,和對彼此的熟悉,好像怎麽都聊不够一樣。
身邊的人從離開餐廳就不再說話,連神色也變得陌生難測。
克莉絲心下忐忑,發現因爲自己今天的不對勁,他們之間反而變得無話可說了。
沉默著回到樓上。
沉默著等待他先洗漱。
沉默著在臥間門口道別。
愛德蒙突然撑住了將要掩上的門。
他在門隙裡仔細打量她,也自然換了法語。
「晚安。」
「我親愛的克里斯。」
借著光,他如願看到了昨晚在陽臺自己窺見的情感。
比以往都要明顯,强烈。
伯爵現在撿到了一堆珠子,但是還缺一根綫串起來。
克莉絲是男孩子這個概念,在他和自己的信仰鬥爭時被不斷强化固定,要他往女扮男裝想太爲難他了。
神甫:這都沒發現,帶不動,帶不動……
兩個人無話可說,那就應該做點什麽【捂嘴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