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abime
愛德蒙再次被一陣喧鬧吵醒了。
聽力太好, 實在不是一件好事。就像「警告」里德上校時,即使他的耳塞已經是經過特製的類型,那些槍響還是給他帶來了短暫的刺痛。
不過都比不上看到克里斯班納特, 甚至聽到這個名字給心裡帶來的銳痛。
年輕人在倫敦已經小有名氣, 有不少民間簇擁的青年演說家, 加上被國王數次召見,有一位重臣老師, 更是接下來社交季裡會被特別注意的對象。
克里斯班納特的生活相當精彩豐富,充滿了活力生機, 每天都與不同的人來往,結交更有趣的人, 古怪的鄰居根本算不上什麽。
在愛德蒙意料中, 滿腦子只有事業的人,或許會在見面後産生興趣,一旦終止了所有發展可能, 就根本不會分出任何注意力在「威爾莫勛爵」頭上。
雖然會控制不住難受, 但是這也意味著自己未來的行動會方便很多。
至於得到邀請來倫敦見面的基督山伯爵……
愛德蒙赤足踏進延伸到床邊的日光裡,想到彆彆扭扭添在最後的「p.s.」,像是連暖意也從足背籠上來了。
布沙尼神甫暴露了, 威爾莫勛爵被討厭,都沒關係。
神甫和勛爵會被僞造出來, 是用以佐證基督山伯爵真實性的存在。
他已經失去了自己的姓名,以後也只會是基督山伯爵。
——是「克莉絲的伯爵」
攏了睡袍走到窗邊俯瞰,透過柔軟的輕紗, 愛德蒙毫不意外看到了隔壁的管家,中年男人正招呼著人將東西往裡抬。
他無意見到這位管家和門房打惠斯特,却發現這是一個出千老手。
管家這麽重要的職務,怎麽可以是一個賭棍?只要和金錢扯上關係,這樣的人就極容易被收買。
愛德蒙審視時,突然敏銳捕捉到了熟悉的翅膀拍打聲。
是那隻讓他身份暴露的游隼。
愛德蒙體溫偏低,警惕性高,尤其在牢獄待久了,無法忍受封閉的環境,所以睡前總會開一扇窗,紗簾阻攔不住,身形只有烏鴉那麽大的游隼很輕鬆就撲騰進來,停栖在了一邊的窗框上。
游隼看著他,眼膜開合,似乎不滿低沉咕了一聲。
愛德蒙失笑,將沒有遮掩的黑髮別到耳後,換回原本的聲音輕喚:「格里芬。」
格里芬開始梳毛。
做神甫時,他聽它的主人說過,游隼非常傲氣,除了自己的主人誰都不搭理。
心裡不免起了一點期待,他伸出手,想要摸摸那看上去油光水滑的背羽,將要碰到時,游隼却挪騰著避開,毫無留戀撲扇著飛走了。
踏上馬車前,愛德蒙看到了隔壁屋前歡笑著互相追趕的女僕們。
不論多麽厲害,克里斯還是太心軟了。
愛德蒙今天的目的地依舊是聖詹姆斯街。
自從在槍械俱樂部裡露一手後,他結識了不少英**官,很快就生了新的念頭。
他的三位仇人之一,娶了未婚妻將舉報信投遞的弗爾南,曾在他入獄那年應徵入伍,參加了一次英法戰役。
「布沙尼神甫」從當年陷害密謀的旁觀者卡德魯斯那裡得知,弗爾南在這次戰役裡,跟隨一位裡通英國的法國將軍投靠了英軍,出賣了拿破侖的軍隊。
結果拿破侖失敗了,波旁王朝得以復辟,對出賣拿破侖這種事根本不會追究,反而讓弗爾南得了那位將軍的提拔,晋爲了少尉。
心知這件事上不會有太大可以挖掘的漏洞,愛德蒙還是决定試試。
被國家動蕩變數而摧毀一生後,愛德蒙對法國已經沒有任何歸屬感,反倒是法利亞神甫教導了他知識,對他有再造之恩,以至於他心中對義大利更有感情一些。
所以他非常自然學了那天國王和克莉絲黑法國的話,輕鬆把話題引到了那次戰役。
得到不少想要的消息,拒絕了幾位紅制服的晚餐邀請,愛德蒙從俱樂部裡出來。
日落西沉時,生意人開始回家,而奔赴晚宴的聚會才剛剛開始,整個聖詹姆斯街非常熱鬧。
愛德蒙一下就注意到了街道對面。
或者說,不少人都在看連暮色都掩不住青春的一幕。
看打扮都是年輕的大學生,凑在一塊大聲說笑,朝氣蓬勃,遠遠望去是一片極整齊的黑色燕尾外套白背心,就像麥哲倫船隊記錄裡的企鵝們,凑群站在岸上,等著車水馬龍的間隙,好結伴搖擺挪騰著穿梭過去。
克里斯班納特是最好看的那一隻。
他的小朋友毫無意外被簇擁在正中,沒有拿手杖,輕鬆寫意彎臂抱著一摞稿紙,側頭噙笑和身邊的人說話,從來乖順垂下的頰發被固定在腦後,意氣風發,風流瀟灑。
這樣的髮型非常清爽,以至於那張秀美的面容映入眼中,連著原本只有他擦乾頭髮時才會見到的耳朵也毫無保留露出來,耳際被夕照映出可愛的粉紅。
……最後還是聽了那個「鐵哥們」的餿主意嗎。
認爲克莉絲會像往常一樣對勛爵視若無睹,愛德蒙理所當然站在檐下,看著他們過馬路等待這些人走遠。
結果前方突然傳來了一陣笑鬧和道別。
「明天見。」
馬蹄聲,談話聲,整條街的喧鬧裡,熟悉的聲音异常清晰。
皮靴在路面走動的聲音響起,逐漸靠近。
愛德蒙屏住了呼吸,立刻拎了手杖,折身就往另一個方向走,道邊明淨的橱窗玻璃裡,他做男僕時一直追逐著的身影不緊不慢跟在他身後。
直到遇見了一輛街車,他連忙攔下,心中默數過十,車轉彎時,他才側頭去看。
人群裡已經沒有那個熟悉的影子了。
第二天早上,改扮過的愛德蒙在陽臺上用早餐,順便觀察那個可疑的管家。
游隼拍著翅膀降落在了鐵質欄杆上,直直盯著他。
愛德蒙只好將餐盤裡的牛肉拋了過去,分散它的注意力。
游隼不愧是被人教大的,完全不介意,反而利落接住,伸著脖子吞下了,吃飽後就懶洋洋待在那梳毛。
現在想,當初在彭伯裡就應該和格里芬搞好關係,在米爾頓說不定就不會被拆穿了神甫身份了。
「準備一些新鮮生牛肉放在我的房間裡。」
臨出門前,愛德蒙向男僕交代,冷面勛爵管束很嚴,僕人不敢多說多問,只點頭應是。
一年前爲了保證「威爾莫勛爵」在倫敦的活動,他曾經給過不少協會和組織贊助,現在自己就在倫敦,索性親自跑幾趟。
爲了避開任何與克里斯班納特可能有的交集,在手下提供的兩個選項裡,愛德蒙毫不猶豫選擇了牛津大學。
一些感謝的流程和套路他已經很熟悉,所以被拜托給學生頒獎時,他毫無防備同意了。
「又見面了,勛爵。」
和同伴們逐個擊掌碰拳後,又恢復了原本髮型的年輕人轉向他,微笑說。
所以昨天剛好遇上他們辯論社慶祝跨校比賽勝利。
衆目睽睽下,避無可避,愛德蒙只好說了一些場面話,不等禮程完全結束,就藉口匆匆離開了。
以防回去再遇到克莉絲,順路去取了買來的情報,愛德蒙很晚才回到攝政街。
介紹人說是全倫敦定價最高,也最穩妥周全的情報販子,速度果然很快,內容也相當詳盡,連這個叫納什的管家哪一年在哪裡都清清楚楚。
背景出乎意料的乾淨,唯一不太對勁的地方是,他曾經在哈福德郡待過,但是社會關係裡完全沒有認識的人在那裡。
這個人不會就是克里斯班納特的手下吧。
愛德蒙心下一跳。
馬賽初遇,偏執於痛苦和仇恨的逃犯因爲太過迷茫,妄圖在班納特少爺身上找到自己過去的影子,幷尋求善意和溫暖。
羅馬重逢,在恩情的驅使下,對待自己在人間見到的第一個人,觸摸的第一片溫暖,他更加極端想要回報這個人,告訴自己這個世界注定了「善有善報」。
然後就有了基督山島的會面……
恩人,救贖,朋友,心上人。
全都是同一個人。
這樣的存在太特殊了,以至於發現「真面目」時,愛德蒙已經陷入了一種極度不理智的漩渦。
終於認清自己的感情後的這一年沉澱裡,他更加沒機會去想這些問題了。
這時候,將自己所知全部擺出來,愛德蒙終於得以用一種客觀的角度去看待克莉絲。
因爲復仇而步步爲營的人,習慣將什麽都計劃出來,也因爲謹慎所以將所有僕從都要嚴加管束著,因而控制欲變得很强。
可是一切都在克莉絲面前失了效。
——哪怕是一點可能,他也不希望這個人受到任何傷害和威脅。
——他已經是一個卑微無名的人了,不值得將這個人也拉入地獄裡。
愛德蒙終於發現,這些掙扎和自責根本沒有任何必要,就連假設都是自己在一厢情願。
克里斯班納特是一個他完全無法掌控的人。
擁有富有情人所以幷不缺錢,能力也勢均力敵,反而是自己愛得不可自拔,徹底落了下風。
唯一的弱點大概就是不會駕船了吧,這麽看,除非將這個人帶到基督山島上,一輩子都關在自己身邊。
愛德蒙被這個突然冒出的念頭嚇了一跳。
「……你的主人連你都不會關束起來,當初會爲了自由離家上學,我怎麽可以用這種卑吝自私的想法來侮辱他?」
被當做告解對象的游隼咽了牛肉,見無趣的人類只顧著自言自語,遲遲等不到下一口,不耐煩撲了撲翅膀。
有了高級生牛肉做誘餌,愛德蒙終於如願以償摸到了背羽。
和主人一個德行,一點吃的就能哄得近身。
將最近跑自己身邊跑習慣了的格里芬投喂過,愛德蒙才出了門。
今天還是去聖詹姆斯街,有一位在槍械俱樂部認識的先生願意將他引薦進一家高級俱樂部。
愛德蒙下了馬車,走到門口,得知費茨威廉上校還沒到,表示願意等一會,結果很快就有人請他進去。
侍者將他引進了一樓的公共休息室。
這時候還很早,這間最大的休息室裡只有一個人。
那個人負手站著,面前是可以輕鬆看到整條俱樂部街街景的弓形落地凸窗,逆著光,身影熟悉。
連續三天遇到同一個人,就算前面是巧合,至少這次也是故意安排的碰面。
剛用誘餌引誘過這個人的寵物,愛德蒙很快明白過來,自己也被這個入會機會給引誘上鈎。現在避無可避,他乾脆走上前。
「早上好,勛爵先生。」
克莉絲回身微笑,語氣輕鬆打著招呼,就見面前的金髮紳士沉了那張英俊的臉,因爲額發長過眉骨,顯得非常冷峻。
「班納特先生。」
他吞咽了一聲,像是在克制什麽,「您認識費茨威廉上校。」
「是的,也是我拜托他幫忙把您帶來的。」
克莉絲開門見山道,「我從他那裡聽說了您的槍術。關於里德上校的事,謝謝您。」
愛德蒙心中一驚,想到克莉絲的本事,倒也幷不意外她這麽快知道了,只是譏諷說:「我知道您是個討人喜歡的年輕人,但是請不要多想,我做這些幷非爲了您。只是因爲單純打靶無法展示我的技術,與他比試有助於我在俱樂部裡獲得地位。」
「就像我今天來這裡,也只是爲了爬得更高。」
面前的人這次却沒有因爲這副模樣冷臉,笑意反而變深了。
她還沒說謝什麽,完全可以是替哈洛德向他道謝,或者感謝他挫敗了里德上校的銳氣。
因爲這個不打自招,克莉絲發現,由於某種現在還不清楚的原因,眼前的人和往常不太一樣,非常好撬話。
於是她故意道: 「既然說我討人喜歡,那麽您呢。」
「您喜歡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