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amireux
多久沒有被人用這個名字真真切切稱呼過了?
只有午夜夢回, 父親垂死的低語,神甫病發的呼喚。
「我會在那個世界爲你永遠祝福,愛德蒙!」
「永別了, 愛德蒙!永別了!基督山, 別忘了基督山!」
伴隨著無數聲的告別, 這個名字也就變成了噩夢,一次次提醒他, 法國改朝換代,連拿破侖也徹底成爲了歷史, 這個名字和那樁案子就像被鐵球帶入了深海,永無見光之日。
即使成功復仇, 這個世界上也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曾經有一個水手,遭受了不白之冤,喪生在黑牢之中。
可是現在, 面前的人用溫和輕柔的語氣, 信手撥開一切愁雲烟靄。
第一次,這個名字伴隨的不是道別,而是開始。
如同當初在基督山島, 年輕人告知他姓名。
被這樣的話問候時,沒有預料中拆穿身份的害怕或者驚懼。
因爲是這個人, 因爲是被克里斯班納特知道,愛德蒙幷不意外,也幷不覺得擔心。
甚至連所有酸意都涌上來了。
分不清是因爲以爲孤獨的復仇, 還是認定無望的戀慕。
可是他哭不出來,伊夫堡已經將他的眼泪全都收走,他的泪腺像是已經乾涸了,只能楞怔看著他的新神。
隨即堅定握住了送到眼前的那隻手。
「好久不見。克里斯。」
他嘆息說。
唯一的信徒經過漫長時間的跋涉,終於又一次回到了聖壇,在彩窗投射的光斑中,執起額前那隻賜福的手,按在自己的嘴唇上。
吻是冰凉的。
克莉絲却如同被燙到一樣縮回手,被過分熾熱的目光注視,不自覺微微別開頭,低聲不自在道:「雖然有手套,但是火車上太多煤灰,我的手很髒。」
她很快發現,自己明明才是被冒犯的那一個,却反而像是虧欠了面前的人一樣解釋起來了,突然又充滿了底氣,反過來指責道:「爲什麽你總是用這種方法打招呼和道別?」
「看來你不僅連法國史很差,連英國禮儀也學得不太好。我糾正過你吧,我們隻親吻國王的手。」
愛德蒙說:「我記得有人曾經親口說過,我扮作不同身份,侍奉他如同國王。」
終於想起自己在「原型」面前說了些什麽,跑火車的人霎時間漲紅了臉。
有更在意的事情,遺憾暫且放過這個話題,愛德蒙問:「你是怎麽查到的?」
克莉絲鬆了口氣,「賣給你現在身份的人,恰好就是我的朋友,他在馬賽有些勢力。基督山伯爵不好入手,一個政治犯就太好查了。不過我想不到,你還有那麽熱血的過去。」
看來還不知道他入獄的真正原因,也對,維爾福已經把判决書處理得天衣無縫了。
他的奧布雷按捺不住好奇心,接著問:「現在,你總能告訴我,你要决鬥的仇人是誰了吧。燒炭黨人、保皇黨人、吉倫黨徒還是雅各賓派?反正來了英國,他也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我照樣能幫你。」
愛德蒙一時不知道怎麽回答,只好說:「你對任何人都是這樣……盡力幫助嗎。」
克莉絲想了想,認真答道:「如果我看到,如果我可以的話。」
「我已經知道,你一直在四處周濟,可能將行善當做尋常了吧。我是因爲知道,求助無門、走投無路時,一個人會有多絕望。」
幷不是這樣。
愛德蒙很清楚。
這一年裡,他的行善都是出於身份塑造目的,他的除惡也都是爲了復仇做出的準備。
相比起社會,相比起其他,他只在乎克里斯班納特。
「當然,你是不一樣的。畢竟我還是頭一次給一個人這麽多機會。」
克莉絲顯然不知道自己說了多麽犯規的話,還毫無自知之明不滿說,「也算你運氣好,有好幾次我很生氣,結果你都不在我面前。我好好回答過,你能說出仇人名字了嗎?」
對這樣鄭重和執著的好意,愛德蒙僵硬半刻,還是吐出了答案。
「『威爾莫勛爵』的仇人,是基督山伯爵。」
克莉絲待了一會。
終於想清楚其中關節後,她控制不住撑頭笑出聲來,好長時間才斷續說:「所以,讓你這段時間一直在煩惱的,還决定坦白的就是這個?」
愛德蒙被她笑得紅了臉,只好誠懇道:「你去愛爾蘭前,我說要與你談談,就是想剖白身份。那時候我已經决定,不論你原諒不原諒我,我都願意去承受。」
「但是我沒想到,你能查到這個地步。」
克莉絲輕哼一聲,「你太小瞧我了,你在荒島時表現太明顯,那時候就猜到你是個逃犯,我給過你機會,是你一直出現……」她明智跳過了扯不清是誰先接近誰的部分,「我如果真想查,剛到馬賽時就能從伊夫堡的死亡名單著手了。」
就連地獄的名字,被面前的人說出來,都讓他有了一往無前的勇氣。
愛德蒙斂目,篤定她一無所知,所以放縱溫柔看克莉絲耐心點出他的漏洞,炫耀一樣說出這次的調查經過。
「……做我的朋友是很省心而且危險的,我用不著從你那裡問,也不需要什麽誤會爭吵,我自己就能查到我想知道的一切。」
「總之,你的死亡證明,監獄記錄,還有戶籍檔案,都在我手裡。」
因爲得意於在口頭上扳回一局,克莉絲說這一連串時,語氣像是在細數過冬貯藏的胡蘿蔔。
可愛得過分。
愛德蒙突然笑了,「的確,你給了我太多機會,一次次原諒我。你應該也猜到,威爾莫勛爵這個身份不能留在倫敦了,所以這次我將决定權交給你,我的國王。」
「女僕,大公,還是修女?」
猝不及防被再次繞回這個話題,內斂的英國人震驚發現,厚臉皮的法國人似乎是因爲已經打了明牌,反而沒了顧忌,開始徹底不管不顧了。
克莉絲騰地站起身。
愛德蒙正要伸手挽回,結果她已經他先一步攥住了他的手腕,將他往樓上帶。
克莉絲本來以爲以水手扯帆的輕鬆勁,自己會很難拽動,結果手下的人非常順從。
直到被帶進房間,愛德蒙才回過神。
是一間大小甚至可以用來打室內壁球的健身房。
克莉絲已經栓了門,利索脫下外套挂好,開始解袖扣,似乎很寶貝這一對鏈式藍寶石,所以摘下來放好後,才穿著熨帖的馬甲慢條斯理翻折袖子。
即使環境不對,愛德蒙還是被這個動作引得紅了臉。
克莉絲從一邊的挂架挑了兩隻擊劍練習用的木棍,拋了一只給他,被愛德蒙輕鬆接過了。
「你不說『修女』,我差點忘了,你還欠我一次决鬥。」她冷笑說。
雖然已經過了好幾個月,愛德蒙還記著克莉絲右手受過傷,尤其她沒有穿外套,深色馬甲包裹得人更加斯文瘦弱,所以不敢用力。
對方不愧是羅馬那位名師教出來的,動作相當敏捷輕靈,反而被她用木劍直直指了喉嚨。
克莉絲衝他挑釁笑起來。
「你輕敵了。」
假髮已經在這一會的動作間落下,愛德蒙伸出手,將垂落到眼前的黑髮往後耙,終於認真起來。
本來就一路奔波,這會爲了應對體力差异,克莉絲花費了更多技巧去應對他。
午後難得的日光爬過了好幾個地板格子。
最後,愛德蒙伸臂,試圖把癱在木質地板喘氣的人拉起來。
「是你輸了。」
克莉絲堅持說。
愛德蒙沒有順著哄在這方面較勁的人,只是一本正經說:「你打敗了威爾莫勛爵。」
「和基督山伯爵算是平局。」
「所以基督山伯爵在决鬥裡贏過威爾莫勛爵了。」
克莉絲避開他的手,伏在光潔的木質地板上悶聲笑起來。
愛德蒙順勢在她身邊坐下。
「你今天沒有把話說完。」
「什麽?」
愛德蒙簡單說:「你只是和納什展示了復仇的一部分。」
「讓一個留有良知的人復仇,遠沒有那麽簡單,甚至是痛苦的……可是你現在打算把這些都全部扛下來。」
「畢竟他是我的手下,我很清楚,那些對他太難了。」
克莉絲沒看他,眼睛被筋疲力竭的體力活動洗過,變得更亮了。
「編織復仇計劃,要讓仇人體會自己經歷過的痛苦,就必須細數自己身上每一道還鮮血淋漓的傷痕,精密算出每一份痛楚的根源所在。」
「仇人奪走的東西,就要他眼睜睜看著自己失去;仇人施加的痛苦,就要讓他自己也好好感受一番。」
「以血還血,以牙還牙。別人給的痛苦,就以同樣的方式,在自己能接受的範圍來等量返還。」
「這才是最完美的復仇。」
這個人在義大利時就能敏銳體察到他想要復仇。
這番話,只有切身體會過的人,才能說到最心坎處。
克里斯班納特到底經歷過什麽?
愛德蒙忍不住說:「也請給我回報和彌補的機會。」
克莉絲搖頭。
「這件事和你無關。就像我曾經說過的,我從來不看一個人的動機和想法,我只在乎一個人做了什麽,在其中起到了什麽作用。」
她不信神,也不篤信這世上有善惡報應。
她隻相信法理,相信邏輯,做什麽事,因爲種種因素影響,再得到一個結果。
不同立場,想法不同,做出的選擇也就不一樣。
她不對任何人的善惡有期待,研究經歷和性格只是爲了預判,比起來,她更願意去看一個人的行事和結果。
「你只是做了更符合你身份的選擇。」
愛德蒙突然說:「可是,如果我想請你看看我的動機和想法呢。」
克莉絲一怔。
愛德蒙發現,自從一次次被放過原諒,意識到自己有機會確實如納什所說,變得對這個人不一樣後,他不知收斂,更加得寸進尺,也更加貪婪了。
他繼續道:「我的想法很簡單,我是這樁慘案其中構成一環,即使我無意,我也心中愧疚得難以入眠……我根本放不下。」
「我的動機也是,我想借此機會接近你,我在你這裡發現了找到答案的可能。」
愛德蒙一詞一頓說:
「我想成爲你復仇的共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