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étoies
克莉絲沉下心看完後, 又換回了過去查探的思路,把這封「都是肺腑之言」的信分析了一遍。
他們在倫敦沒有待多久,很快就去了彭伯裡, 既然提到了「敞篷馬車」, 看來這封信是那天哈洛德到二姐夫家找她之後寫的了。
也就是那段時間, 神甫非常不對勁。
看來是那天晚上,他察覺到了自己的真面目, 一時接受不了,甚至爲此消沉自擾。
克莉絲的記憶力向來不錯, 她很清楚,想要分辨一個人有沒有說謊, 只需要對比這個人前後的話是不是自相矛盾就行了。這方面, 柯林斯表哥就是個最大的反面教材。
在荒島時,她已經明白,逃犯先生非常擅長自圓其說。針對他, 最好是找情緒失控時的無心之言。
他心防最弱的兩次, 一次是狂歡節那天,一次就是他的身份暴露。
克莉絲開始對比他用不同身份面對自己時說的話
——兩個毫無關聯的人,能够在一個地方同時出現, 然後相遇,就已經是最精密的概率學, 也計算不出來的巧合了。
「不管是在馬賽,羅馬,還是來英國, 一開始遇到你都只是巧合……」
——不論如何,我希望您能幸福快樂,您應該是愉快而熱忱的。作爲朋友來說,我是衷心這樣想的。
「再見面之後,我也只是想對你好。我希望你能幸福快樂。你沒有權利用那些話把我的好意也都抹了。」
——和一開始報恩不同,你給了我珍貴的友情,所以我去浪博恩只是爲了見你,我和你在一起時,做的一切只是爲了讓你高興。」
「只要看到你沒事,我就可以放心離開了。」
——在雇傭期內,我只是您最忠實的星期五。
「謝謝你,克里斯,你是我這次出行最寶貴的收穫。」
克莉絲失措發現,她不僅沒有發現漏洞,反而因爲佐證了愛德蒙的真心話,突然就再也無法用理性的思維去思考了。
即使知道了真相,寫出了這樣語氣古怪的信來嘲諷她「生活豐富」,他還是在那天晚上和她去了閣樓,想方設法帶偏話題哄她高興,得知她在米爾頓後,又毫不猶豫去了工廠區,要親眼見自己一面。
在義大利時,因爲察覺到他們或許相似的過去,她以爲,這個人和自己一樣,不願意虧欠任何人,因此執著要向她報恩。
所以克莉絲不管風雨阻攔也要遵守承諾赴約,用友情替換了這份恩情,將他解救出來,好讓他心無旁騖去復仇。
這時候,她才明白過來。
他和她完全不同。
「這個人罪大惡極,看到他自食惡果,我當然會感到愉快。」「您是個好人,不會有這一天的。」
因爲遭遇了不幸,所以更加憎惡惡行、珍惜善意,執著善惡報應,變得愛憎分明。
從沒有對回報有任何期待的人,陡然發現自己收到了一片真摯剔透的真情,得到了一個人專注唯一的在乎。
克莉絲深吸一口氣,有些茫然,繼而煩躁,還是果斷拿了筆,就著這封酸溜溜的信,也回了一封言辭嘲諷的回信。
全然不知這已經在對著愛德蒙有恃無恐,克莉絲寫得很愉快,放下了筆,就像把這口鬱氣也放下了,又拿起下一封倫敦情報點轉寄的信。
依舊是杜朗的來信。
這幾個月裡,他和萬帕明裡暗裡交手了好幾次,對手比克莉絲想像中支撑得要久多了。
看來萬帕背後也有一個支持者了。
克莉絲覺得是時候給紅毛證明一下自己還是會求人的,於是表面一本正經向這位馬賽大佬寫了一通分析,推算了一下他收到信時萬帕可能的動作,遠程指導了一番。又讓他幫忙打聽了很多事情,在其中似乎不經意提了一句。
——順便幫我弄一份近年伊夫堡的死亡名單和監獄檔案。
寄出《國會法》論文後,克莉絲雖然頗有信心,費爾德侯爵遲遲沒有給她回信,還是忍不住忐忑了一陣。
好在最後還是成功通過了,雖然是從學校那裡知道的。
她只是在課程還沒開始前忙碌了一陣,很快就收到了消息,除了歷史方向和政治哲學,其他課程都不用再去了,只要等到學期最後參加考試,拿到應有的學分就行。
克莉絲把自己的課表重新排了一遍,發現這樣一來,自己每周有五天不用上課。
看來可以把在倫敦買套房子提上日程了。
克莉絲出國前其實已經有本事置辦一套房産,不過那時候還沒成年,手續會比較麻煩,而且得周轉一下資金。
現在手頭寬裕多了,她也有底氣可以在全城隨便挑,畢竟可能要折騰裝修得完全符合她的需要,一旦决定好,自己未來好幾年都不會挪窩,克莉絲還是打算花一番功夫好好看看。
目前也不清楚老師口中的「實習」到底會在哪,位置還不好選。
所以,真要决定,也得等到明年社交季,到時候還能把姐姐們也接來,不用再打擾舅舅一家。
因爲惦記著老師安排的那次「演講」,克莉絲打算參加學校裡的辯論社,應變能力和口才她都有,不過還是要先試試在很多人面前說話。
當初在義大利,費爾德侯爵臨時有要事離開,他們的住處有不少機密文件,所以被移交給了英國使館,那時候她就認識了一幫使館官員,連回國也是和幾位外交官一起結伴乘坐汽船。
這些人裡有不少是已經畢業的學長,得知她回國後就會入學,就有人表示讓她「去辯論社,報我的名字」。
克莉絲趁機去探了探風,結果還沒說什麽,剛只聽到她的名字,成員們不約而同一臉恍然大悟,表示都得到過某位前輩的關照,說出前輩名字還都不一樣。
還沒回過神,克莉絲就已經坐到了他們的內部會議裡。
社長在上頭激動說了一番話,總結道:「這麽多人推薦班納特,我們今年肯定能贏牛津大學了!」
克莉絲:「……」
在公學的時候就和伊頓打球類比賽,現在大學又要和牛津掐。
不過她很快就領會到了,和一幫嘴皮子利索的人往來有多開心。
雖然聚會的時候,人多時也會很亂糟糟,但是隨便聊起什麽話題,很快就能因爲觀點分出正反方,對雙方的人員也幷不限制,觀點特殊的話,一個人「舌戰群儒」都時有發生。
大家條理都很清晰,能回杠能接梗,理性討論,上頭了也會有人用冷幽默或者嘲諷提醒,有時候還會出現半路被說服,於是「叛變」到對方的情况。
因爲觀點和攻勢,一隊裡會很自然在交流裡産生一個主要人員,隊裡其他人會默契找佐證代爲論證,有時候一應一合,爲了壯大聲勢還會大聲起哄,搞得和捧哏逗哏一樣。
克莉絲懷疑自己加入的是相聲社。
校園生活很豐富,也算是遵守了老師在信裡說「結識優秀有趣團體,看看真正的大學生應該什麽樣子,不要總是暮氣沉沉。」
抵達劍橋後,克莉絲和哈洛德會面的機會就多了起來。
這小子不論在哪裡都是社交中心,已經在這個學校待了兩年,理所當然認識不少人,介紹克莉絲後,大家約著打打網球和高爾夫,和這些大三生交流後,她很快就知道了幾個老師的情况。
克莉絲目前所有課程的老師,挂科率最高的就是希臘史和英國史。
非常巧了,都是「熟人」。
因爲教希臘史是親生的大哥,哈洛德最有發言權,他含泪說,從來都是最輕鬆的一門,經他哥這個較真的老古板接手後,就從天堂變成了地獄。
至於英國史的教授,也就是能讓威廉聽到自己的姓都害怕的布雷格先生。在場所有修了這一門課程的學長們都表示,布雷格從來不笑,對誰都很冷淡嚴肅,教課也一板一眼。
「而且一旦被他注意到,不論是因爲太優秀還是太差勁,那就約等於上了挂科名單,前者是因爲他會更加嚴厲要求你,後者是因爲你根本達不到他的標準。」
克莉絲一開始沒把這些勸告放在心上,畢竟她已經有一個面慈心黑把她耍得團團轉的老師了。
一周后,她找到機會,請了哈洛德和威廉去倫敦喝酒,順便爲這兩位互相介紹了一下,果然,雖然性格各异,作爲同時被教師家屬統治過的倒黴蛋,兩個人很快就狗熊惜狗熊起來。
「我覺得你哥也不是很古板啊。」克莉絲放下酒杯,畢竟那天只有和哈洛德一個人控訴,還是决定說句公道話,「他就問了我幾個問題,直接把我以後的作業都免了。」
哈洛德瞪大眼睛,忍不住問:「你怎麽做到的,也教我一下。」
「因爲我厲害。」
克莉絲忍不住有些得意。
費爾德侯爵的書單上就有原版史書,她的希臘語還不錯,因此希臘史對她的難度不算大,那時候爲了不碰《國會史》,她是按照難易度去看的,所以在浪博恩已經預先學過。
何况有「布沙尼神甫」詳細講解劃重點。
「我糾正了他講課的錯誤,課程結束後他就留我問了幾個問題,大概是發現我其實已經不用學了吧,就在作業論文上讓步了。」
哈洛德嘖了一聲:「反正你就是受老師歡迎的那種人。」
克莉絲撇嘴,「那你就說錯了。」
她又問威廉:「你確定你沒有和布雷格教授說,我們是朋友?」
威廉聽到父親的名字還是忍不住一哆嗦,喝了一口啤酒壓驚,才點頭,「我絕對沒有說,你上次去找我,我們就吵過一次了……到現在我們都沒見面。」
克莉絲摸著杯沿,疑惑道:「那就奇怪了,我上他的第一節課,他點到我的名字很明顯停了一會,我那時候就覺得奇怪,後來他果然找我回答了好幾次問題。」
哈洛德和威廉都倒吸了一口氣。
哈洛德拍了拍她的肩,一臉沉重道:「那你完了,第一節課就被他注意到,可以寫上校史了。」
他這麽鄭重的表現,克莉絲終於有了一點危機意識。
她遲疑問:「有這麽嚴重?」
事實證明,相當嚴重。
克里斯班納特這個名字短短一個月就成功聞名全校。
這位一年生引起了連校長都冷臉的布雷格注意,每節課都會變成一對一課堂,爲英國史所有「難友」吸引了所有炮火,將他們解救於水火之中。
這下變成三個倒黴蛋了。
百思不得其解的受害者們凑在一塊研究了許久,在威廉已經被哈洛德問得對父親的名字免疫後,克莉絲才知道了自己被「重點關照」原因。
雖然也不是他們研究出來的。
克莉絲盯著眼前的報紙,抬頭看了看還是板著臉的布雷格教授,又看向鉛字印刷的大標題和署名。
就《國會法》淺論國會發展與變革
——克里斯蒂安•班納特
費爾德侯爵把她的論文公開投遞給大報紙了!
發表了,位置還挺顯眼,說不定全校,不對全倫敦都能看到了!
克莉絲瞪著這篇小文章頭皮發麻,發自心底感激他老人家還記得給自己的標題改了個「淺論」。
雖然這個改動更像在明晃晃嘲諷「你小子膽子真小,寫來寫去也就在淺層分析」。
克莉絲的確沒膽子在這個關頭寫些驚世駭俗的東西出來,估計這也是他會把這個投遞給報刊的原因。
她顧不上面前布雷格教授的凝視,拿起來細細研究了一番,這和自己交給他的有什麽不同。
克莉絲寄了那麽厚一摞,報紙當然不可能全刊。
因爲她向來思慮周全,內容其實寫得很詳細,追溯的歷史也很長,費爾德侯爵隻摘選了對這次議會改革相關且有益的部分,幷且修繕了一些語序。
看得出來,他好好看過了。
克莉絲心裡忍不住高興起來。
「看來這的確是你寫的。」布雷格教授肯定道,「他們拿不定主意,恰好我在這個領域還有些名氣,所以找到我審核。我看到的時候也很吃驚,因爲你這篇文章說是談論歷史,倒更像數據分析,不過我還是建議他們刊登。」
克莉絲吃驚回視,忍不住說:「所以您是因爲這個文章才注意到我,還那麽嚴格關照我的嗎。」
布雷格教授楞了下,雖然知道過往所有學生對自己的看法,還是頭一次有人直白說出來了。
他很快又恢復過來,冷聲說:「班納特,你一定沒有仔細看過授課老師的名字吧。」
克莉絲眨眼,開始連名帶姓回憶起來,覺得教授的名字確實有點熟悉,好像在彭伯裡查資料的時候就見過。
「想起來了?」
布雷格教授竟然笑了,雖然笑得很嘲諷,換威廉在這能嚇哭的那種。
克莉絲艱難說:「我錯了。」
她引用了這位教授自己書裡的論點,而且是找到了拿來辯駁反證,還大搖大擺跑到人家面前上課,甚至表現得壓根不認識。
都不用算和威廉的關係,已經把人得罪徹底了。
克莉絲乾笑一聲,試探問:「可是您還是同意過稿了。」
布雷格教授點頭,一本正經道:「那是我好多年前寫的書了,現在想,也的確有些問題,不過你說的還不全對……」
他的話,克莉絲認真聽完了。
她突然覺得,這位先生和威廉雖說關係不睦,說到底還是一對父子。
雖然熱衷的領域不同,但是一旦對上他們所熱愛的東西,就像變了個人一樣,認真嚴謹而且狂熱。
這讓她多少找到了一點和教授相處的竅門,之後反而開始主動在課堂上問他問題,反而把她的一些觀點又周全了不少。
對於自己的文章,克莉絲一開始幷沒有抱很大的期待。
議會改革的話題很熱,上流熱議,平民也參與其中,連不識字的人都能說上好幾句。
也因此,幾乎所有報紙都會發布討論這件事的文章,新穎的觀點層出不窮,自己這篇連大報紙的編輯都不看好,懷疑文章的性質,自己也的確保守,只是數據分析,幷沒有足够抓到人們眼球的東西。
結果似乎因爲她的畫風在一群急吼吼表達態度的人裡格外別致,竟然意外獲得了不小的反響。
連在鄉下的達西和班納特先生都寄信來問,報紙上的班納特是不是她。
這把燃起的火之下,倫敦城裡突然又流出了好幾份全稿。
克莉絲交給老師的論文可以說是一份整理好的資料,是當前全國範圍內數據收集最詳細齊全的,裡面還有不少市面上都沒有的例證,而且圖表畫得簡潔明瞭,畫出來給那些工人也能解釋清楚。
前情報販子約等於當了一次搜索引擎,幫忙從浩瀚書海裡把所有重點都給畫出來了。
這大大减少了工作量,因此傳出後,她的文章不免被大量支持派拿去引述論證,而其他人看班納特這個名字出現的次數太多,都對這個「資料大全」産生了興趣,這下一來,不論是想要寫文章,還是瞭解這件事的人,都開始瘋狂傳抄刊印。
克里斯蒂安班納特這個名字,被不同的油墨和筆迹書寫,在倫敦城到處都是,幷向著北方那些最支持的重鎮傳開。
已經有敏銳的人察覺到,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子,能緊跟熱點上這樣的報刊,看其中的工作量也不是一夕一朝能完成,背後肯定有早就預測到這一天的高人指點。
能知道的人很快就明白了,開始各打算盤,沒辦法知道的人更加好奇,多方打聽這個幾乎沒聽說過的名字,反而爆出了寫出這篇文章的人是還只有十八歲的小紳士。
還有什麽比年少成名更有話題度的呢。
這下一來,雖然人還沒進入倫敦社交界,克里斯班納特已經徹底出名了。
克莉絲此前一直在想,老師給她安排在倫敦的演講,爲什麽不說具體時間。
她從沒有這麽强烈的預感。
就是現在了。
她將在萬衆矚目下,迎來她的首次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