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étoies
克莉絲直白挑明瞭他們中有故意混進來煽動的人, 又因爲她那把還沒收起的槍, 連空氣也安靜了一秒。
一邊,鷹鈎鼻用力吞咽了一下,和遠處的人對視了一眼,才鼓起勇氣說:「所以,你和這個人是一夥的?」
克莉絲笑了。
坐在圍墻中間的那位,也就是這次集會的總領工會會長突然屈指,長長吹了聲口哨。
所有人身後傳來了鑄鐵大門緩緩合上的聲音, 工人們都是一楞,還是依照約定齊刷刷伸出了手, 做出了非常統一的手勢, 將那些趁機混入、却被傳遞了假消息的人徹底暴露出來, 很快就被身邊的人制住了。
連同鷹鈎鼻在內。
克莉絲這才慢悠悠將原話返還, 「所以, 你和這些人是一夥的?」
對方只是狠狠瞪她。
總會長站在墻上, 笑著又點出了幾個名字,連著他們也被抓住後, 冷笑說:「那些貴族議員給了你們多少錢?」
這一局瓮中捉鱉,除了布沙尼神甫的出現完全在意料外,一切都在克莉絲和這些工會會長們的計劃中。
至於怎麽排查出探子, 隔離出來,再用假情報傳遞, 那就更是她的老本行, 當初要是選了老師的那顆黑色棋子, 說不定頂頭指派他們的人也已經在克莉絲的眼皮子底下了。
這裡是工廠區,最不缺的就是繩子,原本計劃失敗就已經讓人很窩火,群情激奮下,告密人和煽動者們很快就被綁住了。
因爲那一聲槍響,又過了一會,很快有不少紅制服騎馬循聲查探過來,好不容易敲開鑄鐵大門,看到一衆被五花大綁的人也嚇了一跳。
總會長走出來,表示自己可以跟著他們一起走一趟,將事情說清楚。
他在整個郡都頗有名聲,從底層一步步打拼成了工廠主,如今也置辦了一片土地,也算是一位紳士,兵士們都認識他,所以對他很客氣。
克莉絲這些日子跟在希金斯旁邊,這幾個大工會的會長打了不少交道,他們這時候都過來打招呼道別,還誇了一番年紀輕輕,做事却很穩妥,似乎覺得神甫會突然出現,也是她安排好的誘餌。
原本說不定都快到義大利的人,突然出現在米爾頓,連克莉絲自己都是懵的。
她只好寒暄著含混過去了。
因爲兵士的到來,領頭也離開,在場的工人們開始陸續散去了,多數人都是一臉茫然無措。
「他們估計到現在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吧。就像我們這些布置了這個局抓出那些人,換到整個郡來看,連我們也只是棋子而已。說到底,不管是議會改革,還是那些暴動,還是上頭那些人在博弈。」
希金斯也走過來,低聲感慨。
愛德蒙如今身份不比以往,他的財富使他足够脫離很多社會規則,這種話不能使他動容分毫,反而讓他回憶起就是這樣被王朝復辟悄無聲息碾末的水手唐泰斯。
克莉絲却搖頭,「在哪都是這樣的啊,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不過我相信,龐大如同大象,也會被雪崩壓垮的,只要雪花足够多就行了。」
希金斯笑了:「我們想要控制城市,結果失敗了,你還這麽樂觀?」
克莉絲看向希金斯,也跟著笑了:「希金斯先生,你果然還是比較適合繼續做一位代工人爭取權益的會長。」
「爲什麽?」
「你太理想化了,所以看得到不公平的地方,看不到利益。」克莉絲解釋,「爲什麽總會長會這麽爽快把這件事一力扛下來?因爲這能讓他獲得聲望和好處,今天他站出來,那些看到的人一旦獲得投票權,都願意給他投票。」
年輕人到這時候還不忘說那種英式冷幽默:「說不定明年我就能在下議院和他辯論啦。」
「某些貴族議員收買了你們的人,得知計劃出賣給軍方,還指使這些流竄分子煽動,意在挑撥抗議者和軍隊發生衝突,最好流點血,讓他們可以正大光明說『這幫人還是野蠻人,不配獲得選舉權』。
「可是現在你們抓住了這些把柄,那幫流竄人員能被一點錢收買,骨頭應該也沒那麽硬,落到紅制服手裡,肯定會交代出這番計劃,這樣一來,直接連那些紅制服也會和你們站在一個戰綫上。
「連《晨報》都刊登了議會改革被上議院否决的事,這件事已經引起了群憤。你在北方,或許不知道,倫敦每天都有人去向國王陛下提交法案,沒有能力的就去貴族住宅區扔石頭砸窗戶,連我的朋友家裡也遭了秧,他爸爸可是投了贊同票的。
「在這樣的輿論環境下,只要將這件事拿到報紙上,定然又會掀起一番風雨。」
克莉絲篤定道。
「現在,我們已經贏了。」
愛德蒙在一邊聽著,靜靜看她。
雖然已經猜到對方不簡單,可是親自聽見帶來的震撼遠遠超出了他的想像。
他已經輕易聽出,面前的人連嗓音都是變過而且壓沉了的,可能通過鍛煉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發音方式,說起來很輕鬆,依舊輕悅動聽。
更別說這副自信耀眼、從容自若的模樣。
只要說話的時候,他就是移不開眼。
希金斯驚奇看她,半刻後笑了:「小子,你會是下一個小皮特的。」
小皮特就是前任國王的首相,爲了區分他的父親老威廉•皮特,大家都叫小威廉皮特,出生政治世家,二十四歲就當上了英國首相,見證過法國大革命和拿破侖戰爭帶來風波,執政二十年屹立不倒。
話題就這樣猝不及防變了,克莉絲頓時哭笑不得:「我沒這個本事,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
他們的路綫完全不同,小皮特非常擅長財政,這位牛人上臺幾年,完全靠調控運作,就能把美國獨立戰爭留下財政赤字的洞補上,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天賦滿級還努力型選手。
克莉絲猜,老師還是會如同當初見面時說的,讓她往外交的方向走。
被賞識的天才路綫不太適合她,她心裡想的還是穩扎穩打,出道然後慢慢從小公務員往上爬,至於去不去唐寧街,就隨緣好了。
……雖然她覺得以老師的搞事能力,應該不會讓自己的政治生活這麽平靜如養老。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想到費爾德侯爵,不免又讓人想到那個完全不知道什麽時候冒出來的「出道演講」,克莉絲忍不住低低嘆了一氣。
聽過她的分析,希金斯也已經離開了,她再抬眼,才發現布沙尼神甫竟然還在看她。
克莉絲幾乎下意識回問:「您在看什麽?」
「我還是第一次……親眼看到你這樣。」
愛德蒙認真道。
語氣和目光裡是自己都沒發現的衷情與動容。
沒有穿那件黑漆漆的神甫袍子,再加上這個眼神,對方一瞬間變得很熟悉,克莉絲楞了下,莫名覺得手背發燙起來。
她又問:「您不是說要回義大利了嗎,爲什麽會出現在這?」
「有些意料外的事情發生,我又受到了新的邀請,所以在這裡耽擱了。正好準備出發去倫敦,得知米爾頓發生了一些事。」他飛快道,「恰好……」
「看到了格里芬。」
愛德蒙低聲說,「我很擔心你。」
克莉絲由衷笑了,認真道:「謝謝您。」
「不過下次還是不要再以身試險了,畢竟您的年紀已經大了。」
愛德蒙:「……」
進到紡織廠內,南希連忙迎過來,忿忿道:「突然聽到你的槍聲,嚇死我了,偏偏你還不許我出去。」
聽她提到槍,克莉絲才想起來自己剛剛腦熱上頭做了什麽,到一邊撿了塊織失敗的碎布一臉嫌弃擦槍口,才無奈說:「外面那麽亂,你去做什麽。」
知道這位大少爺的潔癖又犯了,南希翻了個白眼,跑到一邊麻利打了一盆熱水,恰好這裡是紡織廠,找到一塊白布實在太容易了。
愛德蒙跟著進來,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這些都是他在馬賽時做慣了的,現在看著有人做好,說不定還在自己之前就細心照顧著班納特少爺,心情一下變得很複雜,所以站在原處沒有出聲。
克莉絲順手接過,浸水擰好,開始擦臉上的灰迹,沒一會就黑了一盆水,白晰的面頰也被擦得有些發紅。
她埋頭洗臉時,南希就叉著腰在一邊哼道:「反正你總是這樣,什麽都不讓人插手,在倫敦的時候,我只是順手幫你擦一下頭髮,你就大驚小怪。」
因爲她那時候沒戴領巾。
克莉絲不服氣,順口回說:「都多久以前的事情啦,我早就不這樣了,後來我有了貼身男僕,他就給我擦頭髮。」
愛德蒙心裡驚跳了一下,幾乎是瞬間就感覺到了指隙有柔軟好聞的濕發溜過。
沒能聽到他們繼續談論自己的另一個身份,因爲女助手已經發現了自己。
「克里斯,這位老先生是?」
反正和這兩個人關係都不錯,克莉絲去一邊倒水,隨意介紹道:「我的朋友,布沙尼神甫。神甫先生,這是南希。」
愛德蒙向南希點頭。
南希也友好笑了笑,又扭頭躍躍欲試問:「現在街上還亂著吧,看來今天不能出去了?你想吃什麽,我去厨房做,我有瑪格麗特家的鑰匙。」
克莉絲臉色一變,正要拒絕,眼前的姑娘已經開心跑了出去。
她瞬間面如死灰。
愛德蒙看她,心情又好起來,饒有興致問:「南希小姐做的東西不好吃?」
工裝的褲子非常寬鬆,克莉絲用一種非常男性化的姿勢敞開腿坐在在一個工位上,隨意翹了凳子,皺起臉,露出他在馬賽時非常熟悉的孩子氣來,「我們共同認識的一個人吃過,勸我千萬別碰。」
愛德蒙現在慶幸沒有用「威爾莫勛爵」的身份了,至少他可以放縱自己去看著眼前的人微笑。
納什說的時候表情很慘痛,這位過去的賭棍連濟貧院的白粉木渣麵包都吃過,竟然會露出這種表情,克莉絲直覺自己還是不要嘗試的比較好。
想到這裡,她一個激靈站起來,邀請道:「還是出去找家店吃吧。您呢?可以吃普通的蔬菜沙拉嗎。」
「南希小姐回來看到你不在沒問題嗎?」
克莉絲擺手,「她已經習慣我莫名其妙消失了。」
這時候從被黑暗料理統治的恐懼裡掙脫,克莉絲也反應過來自己被逗了,南希連帽子也拿走,看來是有什麽事藉故離開了。
他們正要出門時,紡織廠高高敞著的窗子裡傳來了一陣翅膀的拍打聲。
克莉絲高興叫了一聲:「格里芬!」
游隼探頭進來,向下看,露出機警的雙眼,瞥見一邊白頭髮的神甫,動作變得激烈起來,總算掙扎著進來了,在空曠的紡織廠房盤旋了一圈,停在一架機器的鐵制橫梁上,居高臨下俯瞰著他們,或者說,直勾勾盯著愛德蒙。
阿拉伯人都愛訓鷹,愛德蒙在突尼斯見過不少,還是頭一次遇到對自己有這麽大敵意的鷹,心底有種什麽要不好的直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