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不朽六

　　因為有謝時的出現，憲兵隊開始暗中向如意樓加派兵力，將整座如意樓圍了個嚴嚴實實。

　　謝家軍驍勇善戰，謝少帥更是惡名在外，因此即便現在謝時已經是光桿司令，依然讓這些日本兵不敢輕視。若不是此時日本人想讓霍顏順利就職商會會長，只怕早已將謝時五花大綁，押送到憲兵隊了。

　　「霍小姐！您真的打算給日本人做這個商會會長麼！」

　　這時一些留守在北平的掌櫃也被日軍半強迫地驅趕到這裡，說話這人正是與霍顏有著多年交情的聖元錢莊的陳掌櫃。

　　陳掌櫃此時眼中多有震驚，然而更多的，卻是徹頭徹尾的失望。

　　「霍家丫頭，你這樣做就不怕讓祖宗蒙羞麼！」

　　「是啊，怎麼能給日本人做走狗呢！」

　　「哎，果然還是女流之輩，毫無大丈夫骨氣可言！」

　　議論聲漸大，就在這時，目下大佐的車子抵達如意樓大門口，一隊日本憲兵跑過來，先前還在對霍顏議論指點的眾人立刻噤聲，不敢再說話。

　　霍顏將茶水飲盡，拍拍身上掉落的點心渣，站起身。

　　「霍小姐，聽說您的丈夫謝少帥回來了？」目下大佐下車後，向如意樓內望了一眼。

　　霍顏笑道：「是啊，回來了是回來了，但他如今已經不是謝少帥了。」

　　目下大佐也笑了笑：「霍小姐放心，倘若您成為北平城的商會會長，那麼身為會長的家屬，我們一定不會為難謝先生的。」

　　霍顏拱了拱手，「那麼以後就要多多仰仗目下大佐的照拂了。」

　　這番卑躬屈膝的嘴臉，此時落在如意街上眾人眼中，看得人心裡窩火，卻敢怒不敢言。很快目下大佐便宣佈召開北平第一次商會會議，並任命霍顏為商會會長。

　　「接下來，有請我們北平城商會會長發表就職演說。」目下大佐一邊說一邊鼓掌，然而台下卻無人配合，死寂一片。人們只是盯著霍顏，目光中滿是憤怒和鄙視。

　　霍顏就是在這樣一道道刀子般的視線中，不緊不慢走到日本憲兵臨時搭建的演講台上，目光掃過台下那一張張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臉，笑道：「街坊鄰居們，北平城的老少爺們兒們，今兒個我有幸受木下大佐抬愛，擔任北平城商會會長之職……」

　　「呸！賤貨！漢奸！」有人想要跑過來沖霍顏吐口水，卻被日本兵用刺刀壓制下去。

　　霍顏停頓了片刻，便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繼續道：「我有幸受目下大佐抬愛，擔任北平城商會會長之職，日後一定會盡職盡責，為北平的經濟繁榮貢獻自己的綿薄之力。接下來，我還要受目下大佐之托，向大家宣佈幾件事。」

　　看著霍顏雲淡風輕地在台上給日本人做走狗，不少從小看著她長大的老街坊們都難過得想要流淚，他們知道，如今他們成了亡國奴，不管換了誰，恐怕都會和霍顏一樣，做出相同的妥協。但是，這可是霍顏啊，是如意街上名頭響噹噹的禍害啊！

　　然而如今，連阿顏都屈服了，他們的希望就沒了。

　　至於那些比霍顏年紀小的，從來都是將霍顏當做大英雄崇拜的如意街孩子們，也都一個個瞪著眼睛咬著嘴唇，緊緊握著小拳頭，不願相信此時站在上面替日本人說話的，真的是他們無敵的阿顏姐。

　　霍顏將之前日本兵給她的那張紙片拿出來，輕輕抖開。

　　霍顏又低頭看了一會兒那紙片上的字，笑道：「目下大佐做事妥帖嚴謹，他怕我將這幾件要緊的事忘掉，特意讓人寫在紙上拿給我看。所以接下來我要宣佈的這幾件事，究竟是什麼呢？」

　　她唇邊笑意愈深。

　　「第一，號召全北平商戶，向帝國軍隊捐贈部分資產，用以支持東亞共榮之友好事業。我身為北平商會會長，自然要起到表率作用，宣佈向憲兵隊捐贈二十萬大洋！」

　　此話一出，原本寂靜無聲的人群中終於出現了騷動。

　　霍顏眼睛都沒抬，繼續道：「第二，因為帝國軍隊進駐華北，是本著幫助當地人民盡快實現幸福與安居之生活，所以北平各行各業私藏有醫藥生產等製作秘方者，有義務將秘方交給憲兵隊統一管理調配。我身為北平商會會長，宣佈率先捐出霍家獨門泡製皮影的秘方！」

　　這下人群中的議論聲更大了，人們都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著霍顏，好像在看一個瘋子，不少老一輩人甚至破口大罵起來，最後被日本兵鳴槍示警鎮壓下去。

　　霍顏卻只是將聲音提高，努力壓過喧嘩聲：「第三，因為帝國軍隊軍費緊張，為了使東亞共榮事業得以順利進行下去，也為了讓北平經濟更加高效有序，北平大小商戶有義務將手中產業讓渡一部分給軍方經營。我身為北平商會會長，宣佈讓渡出如意樓的控股經營權……」

　　當霍顏將紙條上的全部內容念完，人群中的非議聲反倒是消失不見了，人們只是安靜地看著霍顏，看著她笑容滿面地說出這一個個屈辱的字詞，看著她緩緩將那張滿載血淚的紙片一點點折起。

　　「街坊們，我知道，今天你們看到我站在這裡，心裡一定在想，嘿，這個不要臉的女人！居然給日本人做走狗！真是不知羞恥！不錯，我要是你們啊，我也這麼想。沒準我還要忍不住上去撓她丫個賣國賊！」

　　聽霍顏說到這裡，不少日本兵警惕地抬起槍瞄準了她，生怕她接下來會說出什麼反日言論。

　　霍顏站在如意樓牌匾下，忽然轉身仰起頭看了看，一字一句念出牌匾上的字：「天下第一戲樓，可能在如意街上住得稍微久一點的街坊們都知道，當初為了保住這塊牌子，我們霍家有過多麼難的一段日子。好在，我們終究是保住了這座戲樓，可是如今，我就要把這座戲樓捐給日本人了，不光如此，我還要搭上我們霍家穿了三十多代的秘方！有人就要說了，我霍顏這不是在賣我的祖宗麼！喪盡天良了吧？！」

　　霍顏將目光從牌匾上收回，又看向台下，唇角忽而一勾，緩聲道：「是啊，可不就是喪盡天良了麼！」

　　目下大佐原本對霍顏的表現十分滿意，聽到這時，忽然覺得勢頭不對，低聲對身邊的憲兵隊長吩咐了兩句什麼，那人下去之後秘密傳令，在場的所有憲兵開始默默向霍顏靠近。

　　霍顏走到如意樓的大紅漆木門柱旁，伸出手在那木料上緩緩摩挲：「我曾經和人說過，若是有一天，我們家的如意樓要落到日本人手裡，那我寧願一把火將這裡燒了，也不會讓它為日本人賺一毛錢！我們霍家人，誓死不做亡國奴，不做他們日本人的狗！」

　　隨著一聲令下，日本兵就要一擁而上逮捕霍顏，然而就在這時，忽然有日本兵大喊：「火！著火了！」

　　人群中也有人發現了如意樓上空那徐徐升起的煙塵，驚呼出聲。

　　而就在這一剎那的間隙中，霍顏忽然轉身跑進如意樓，隨手將大門關死。

　　原本一直氣定神閒坐在下面的目下大佐，騰地從椅子上蹦起來，面容氣到扭曲，瘋狂地吼道：「救火！快救火！」

　　如意樓這樣一個在世界範圍內都頗具聲望的文化與地域標誌，在日軍剛剛進駐北平城後就被燒燬，可想而知國際言論對他們會是何等不利，更為重要的是，損失這樣一個日進斗金的營業場所，對上面也無法交代。

　　霍顏跑進如意樓，謝時早已經將看管他的那些日本哨兵解決掉了。

　　「已經將之前的引線全都點燃了嗎？」霍顏被濃煙嗆得咳嗽，找到謝時以後第一句話就問。

　　謝時點了點頭，丟掉手中用來引火的火把，看了一眼即將化為一片火海的如意樓，問霍顏：「你真的想好了嗎，真的要將這裡燒燬？現在收手，還來得及。」

　　霍顏望著那一處接一處燃起的火光，悵然失神片刻，最後卻只是淡淡一笑，「這有什麼沒有想好的，你忘了以前我和你說過的話麼，如意樓哪怕有一天被火燒了，只要我還在，天下第一戲樓就在。我們走吧。」

　　霍顏拉著謝時走到後台，因為一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霍顏早在很多年前便在如意樓裡秘密挖了一條暗道，暗道入口就在戲台後面，直通北平城外。

　　她放火燒掉如意樓，一方面是不想讓這裡落入日本人手中，成為侵略者攬財的工具，另一方面，也是想藉機行金蟬脫殼之計。

　　然而，當霍顏和謝時將隱藏在地毯下的暗門打開，卻發現，通道竟然被人用亂石封死了！

　　「目下大佐，火勢太大，我們已經沒辦法控制了！」憲兵隊長向目下稟報，「已經無法靠近，這樣的火勢，我們僅能保證不波及到兩旁建築。」

　　目下大佐盯著漸漸被火海吞噬的如意樓，良久才道：「昨晚說讓你們排查的暗道，有沒有封死？」

　　「是！已經封住了！」

　　目下大佐唇邊揚起一絲詭異的微笑，「那就好。」

　　霍顏發現暗道被封住的那一瞬，腦子幾乎是空白的，她和謝時開始瘋狂地用手去扒那些石頭，然而，根本無濟於事，亂石中被人注入了水泥，堅不可摧，根本不是他們兩個人的力量能夠破開的。

　　眼看著室內的濃煙越來越多，兩人只能放棄從通道離開，重新回到前面大堂。此時所有門窗都已經燃起大火，不時有斷樑木料從上方墜落，已再無生路可能。

　　霍顏咳嗽不止，回頭對謝時道：「你，你快走，謝時，你變成貓，體量比較小，或許，或許還能找到出路……別管我了。」

　　謝時卻只是從背後緊緊抱住霍顏，用身體擋住不時掉落的火星。

　　霍顏有點心酸，喃喃道：「走吧……這次我是真的想不出，反敗為勝的辦法了……」

　　謝時沙啞的聲音貼著霍顏耳畔響起：「你走不了，我走有什麼意義？」

　　霍顏沉默片刻，此時心中想到的，竟是上輩子她在後世所耳熟能詳的那些先烈英名。她承認，剛才之所以能那麼有底氣，完全是因為知道自己還有後路。

　　她不敢想像，若是自己真的明知反抗就是死路，會不會還會那樣無所畏懼。而那些寧死不做亡國奴的先烈們，又是以怎樣的勇氣和情懷，才能義無反顧置生命於度外。

　　想到這裡，霍顏忽然有所釋然，心中也莫名激盪起一腔熱血，她轉過身緊緊抱住謝時，「好，既然你不走，那我們就一起留在這裡。來世……若是有來世……」

　　謝時：「若有來世，我還要你。」

　　霍顏眼中含淚，深深吻住謝時，然後忽然用盡力氣，高聲喊道：「外面的街坊們，聽著！既然我已經就任北平城的商會會長，那麼就要立幾條規矩！第一，無論是誰，只要還承認自己是個中國人，就不能做亡國奴！他們日本人搶了我們的東西，殺了我們的人，但是永遠都別想奴役我們的精神！第二，傳承不可滅，各家各戶的秘方，都給我藏好了，咱們老祖宗一代一代拼了命傳下來的東西，就算是燒了，毀了，也不能便宜了這些無恥的侵略者！第三，日後不論什麼時候，只要看到學生和老師轉移科研學術古籍等資料，能幫上一把手的就幫上一把，留下這些，才是留住了我們的魂！任憑我們被打壓到什麼程度，也終歸會有重新挺起腰桿子的一天！」

　　外面的日本人，自然是不能容忍這樣的反日言論，於是一陣亂槍掃射，裡面聲音終於停止。

　　而此時站在外面的國人，聽見霍顏的喊話後無不動容，每一個人的眼中都映著熊熊火光，他們緩緩地，一步一步地走向如意樓大門口，以沉默的方式，形成某種無聲的對抗，讓那些開槍的日本人，也不知不覺停止了射擊，下意識向兩旁散開。

　　霍家如意樓，名副其實，當得起它天下第一戲樓的名號。

　　不是因為康熙皇帝的那塊牌匾題字，而是因為這戲樓的主人姓霍，叫霍顏。

　　人們自動排稱隊列，衝著如意樓遠遠鞠躬，有人傷心地哭泣，也有人滿腔悲憤盡數壓抑在心底，然而不論是什麼人，此時都沒有了日軍剛入城時那種惶惶不安的無措感，如意樓一把大火，彷彿也點燃了他們心中的某樣東西。

　　而只要有了這樣東西，一個民族無論到了何種境地，都絕不會屈服！

　　無數人的信仰在這一刻形成，無數人對如意樓及如意樓主人的緬懷敬重之情，也在這一刻達到頂峰。

　　而源於自身的認可與讚頌，遠比任何萬國來朝都更能聚勢聚氣。

　　所以，若是此時有陣法師和異獸經過，便會發現，如意樓上空再次有了靈氣波動！

　　霍顏即將失去意識時，以為這就是自己的結局。她會死在這裡，和自己最心愛的人，以最悲壯的方式。然而冥冥之中，耳畔不停迴響起周可溫臨別前和她說的那番話。

　　周可溫說，他會在九州等她和謝時，還說要她無論如何不能放棄希望。

　　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霍顏百思不得其解，想到周可溫畢竟是個神棍，不會無緣無故說這些話，霍顏又強打著精神睜開眼睛，結果居然發現，戲台上的九州通道，居然又打開了！雖然只是很小的一個口，卻足夠成年人通過了！

　　「謝時，你，你看……」霍顏想要去找身邊的謝時，卻發現男人已經變成一團灰色虎斑貓，安靜地趴在她懷裡。

　　於是霍顏也顧不上其他，跌跌撞撞地抱著貓往戲台那邊，連滾帶爬，不顧燒傷疼痛，一門心思只想要進入那個通道入口。

　　終於，她爬到了洞口外，在進入洞口的瞬間，嗆人的濃煙消失了，灼熱刺痛感也沒有了，眼前一黑，又是一亮，入眼所見一片碧草藍天。

　　得救了……

　　這裡，就是九州麼？

　　霍顏心力鬆懈，耗盡最後一絲體力，徹底失去了知覺。

　　她甚至都沒有來得及去探看一下懷中虎斑貓的鼻息，不知道它是不是還活著。

　　也不知道這樣睡了多久，霍顏覺得清風拂面，身體似乎陷入一片軟軟的毛毯子裡，她睜開眼睛，嚇得差點驚叫出聲！

　　眼前……居然是成片成片的白雲！這種景象只有上輩子她乘坐飛機的時候才見過。等她再仔細一看，發現正騎在一隻黑色大老虎的背上。

　　「謝，謝時？」霍顏不確定地問了一句。

　　大老虎的頭微微側過來一點，巨大的翅膀拍動兩下，害得霍顏身體晃了晃，差點沒坐穩，急忙摟住老虎的脖子。

　　就這樣，真正幻化出原型的異獸窮奇，載著他的女孩從高空俯衝下去，再扶搖直上，徹底解放常年壓制的異獸天性。

　　霍顏終於實現了多年以來的騎老虎滿天飛的夢想。

　　「謝時，九州通道是不是又關上了？」

　　騎了一圈飛天老虎，重新回到地面，霍顏看著那再次一點點縮小，最後消失不見的通道入口，自言自語。

　　「嗯，但是總有一天，通道會重新開啟。」

　　霍顏回頭看謝時，愣了一下，隨即笑道：「是啊，總有一天會再次開啟。」

　　在不久的將來，當這片土地掃清了所有恥辱，再次成為世紀矚目的焦點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