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無燈巷9
湯臣走進墓園時,鬼使神差地給自己身上用了一個陣術,讓人看不見他。
可憐了守墓人,篤定了湯臣是個高人,眼巴巴一直目送著他,沒想到青天白日,一大活人眨眼就不見了,頓時覺得渾身涼颼颼,看向那墓園裡終年林立的墓碑,也比平日多了幾分鬼祟。守墓人搓著胳膊縮回了自己的小屋,自我安慰地又往身上拍了兩張黃符紙。
望月宗主見湯臣居然用了隱去身形的陣術,並沒有如何意外,「你這點道行,也就能騙一騙普通人。」說著望月宗主又操控著他補了個手印,湯臣看到,原本圍繞在他週身的五行之氣頓時又濃郁了不少。
「宗主是覺得,那來祭拜我母親的人,還有可能是陣法師?」湯臣問。
望月宗主道:「做好萬全準備,總歸不會出錯。」
湯臣覺得望月宗主從來不會做多餘的事,見他如此行事,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因此當他來到母親的墳塚附近,看見正跪在墓碑前的沈喬,也就沒有那麼驚訝了。
沈喬故意提前了兩天來祭拜岳夢瑤,就是不想和湯臣碰上,因為有些話只能天知地知,他單獨一個人向岳夢瑤說。
「岳姨,是我對不起您……我,我……」沈喬喉嚨裡似乎堵了個東西,滿腔肺腑無法吐露。
湯臣在旁聽得蹊蹺,那天晚上沈喬突然跑來找他,說他認識母親,他還半信半疑,此時見沈喬的確神情悲涼,倒是完全信了他。只不過這沈喬不是說好了,要在母親忌日和他一同來祭拜,怎麼好端端突然提前了兩天?
一時間,湯臣忽然覺得,母親那近在咫尺的孤零零的墓碑,也鍍上撲朔迷離的色彩,看上去如此遙遠。
沈喬神色痛苦,又是深埋著頭,他似乎也不覺得冷,膝蓋就那麼磕在硬邦邦的泛著陰氣的石磚路面上,許久,忽然輕聲道:「可是為什麼呢?岳姨您是陣法師啊,怎麼會因為一個區區車禍,就身亡呢……」
「宗主,你剛才聽見他說什麼了嗎?我怎麼好像聽見……他說我媽媽是陣法師?」湯臣以為自己聽錯了。
望月宗主卻沉默。
湯臣終究是沒能沉住氣,撤去了陣術,衝過去抓住沈喬的衣領,「你,你剛才說什麼?」
沈喬在湯臣撤去陣術的一瞬,眸光陡變,身上氣場再也看不出那不當紅小演員的卑微平庸,如一柄利劍出鞘,殺意赤裸裸地逼出,幾乎瞬時便釋放出幾個能殺人傷人的陣術。直到他看清來人是湯臣,才有些落荒地收了陣術,凝成了一臉驚慌。
「你說我媽媽是陣法師?」湯臣這次近乎於逼問。
沈喬不知道湯臣聽到了多少。
「你說你小時候就認識我媽媽,她那個時候,是個陣法師?」
沈喬終是默默點了頭,「是,她那時候是個陣法師。」
湯臣搖頭,「不對,我媽媽身體非常不好,她患有嚴重的先天性心臟病,還遺傳給了我。」
沈喬:「我知道岳姨身上發生了什麼事,但她的確是陣法師,而且陣術天賦頗高。她還有個相愛的人,也是陣法師,我前往陣法書院學習那年,聽說他們結婚了。」
湯臣覺得自己在聽一個匪夷所思的故事,這故事還窮凶極惡地闖入他現實的生活。把所有劇情攪亂,讓他分不清虛幻和現實。
這說的都是什麼啊,媽媽是陣法師,還曾經和另一個陣法師結婚?那麼,那個與他朝夕相處二十年的溫柔母親是誰?那個體弱多病的市委副書記女兒是誰?那個下嫁湯家多年對丈夫出軌假裝不知的溫婉女人又是誰?
這墓碑之下埋葬的母親,是誰?
湯臣實在是無法承受,一天之內,父親不再是他的父親,母親也有可能不是他的母親。那他呢?他究竟是什麼人?
這一刻,初拿到DNA檢測報告時的天旋地轉感再次襲來,不僅是如此,湯臣鎖骨處像是被灼燒,身體裡好像有什麼東西要噴發出來,那是隱藏在血脈深處的,被殘忍鎮壓的東西,正蠢蠢欲動地呼之欲出。
他眼前好像忽然出現了很多畫面,陌生的,熟悉的,夢中的,半夢半醒的……
泥濘裡摸爬滾打的少年,想要吃他的少年!他窩在他懷裡,他們在冰窟裡互相依偎著,他第一次露出笑容,戳著他柔軟的鼻子:「小東西,這次沒有你我就凍死了,所以我不吃你了,以後就留在我身邊陪我。」
櫻花下的玄衣男人,手中刻著一段木雕,簌簌的木屑落下,簌簌的花瓣落下,落在他玄色的衣袍上。他招呼他,他跑向他,那好像一幅最為嫻靜的畫面,永遠永遠。
「你要是個人就好了,有鼻子有眼的,還能和我說說話。」曾經被人踩進泥裡的少年成了魔頭,大家口耳相傳中的魔頭,放眼九州,沒有人敢在他身前造次。「會不會有陣術能將你這小東西變成人呢?」他自言自語,沒有了外敵,他開始安心癡迷於陣術。他賦予了一批又一批異獸變成人的權力,可唯獨他不行。
因為他只是一隻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被陣法師們視為阿堵之物的,土狗。一隻四爪的,不通五行之氣的畜生。
「為什麼我找不到五行相配之人呢?莫非這世上根本不存在?」他對陣術越發沉迷,哪怕在大多數人看來,他的陣術已經是登峰造極,可他並不滿足。他追求極致的陣術,追求永恆,追求那對陣法師來說可能並不存在的脫胎換骨,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在追求什麼。
直到他被人捉去打死的那一天,他看著他的靈體,震驚錯愕。
一隻狗也會有靈體麼?而且還是一個帶有五行印記的,人形的靈體。
不知那千百萬神通陣術施加在他身上,究竟是哪一個起了作用,他生前沒有變成人,死後卻沾上了人氣。
一隻狗的靈體又能維持多久?浮游之於三千世界,不過眨眼。可是就是那一眨眼的時間,他聽見那道迴盪九霄的誓言,聽起來像是詛咒的誓言——寧肯永不超生,變成孤魂野鬼,也要翻遍六道輪迴,找出你的投胎轉世。
可是陣法師終究不是神仙,再能翻出天去,也終究免不了油盡燈枯。我投胎轉世了,你又在何處?一個人活著時,另一個人死了,天生的五行匹配,又哪是那麼容易碰上的。如果真的那麼容易,書上也就不會將之打上「千古奇緣」四字了……
西郊墓園裡是冷的,哪怕湯臣的血液已經要沸騰起來,哪怕他的腦袋要被撐得爆炸,現實裡依然只是兩人一墓碑的靜立。
望月宗主在湯臣失去意識昏過去的瞬間,順利接管了他的身體,這活他做了一年多,兩人配合默契,已經可以達到無縫銜接,叫外人也看不出來。
可是沈喬畢竟是陣法師,五行之氣變化所帶來的氣場變化,叫他立刻感應到不同,神色也戒備起來,「你是……你不是湯臣。」
望月宗主懶得和這小小的陣法師小崽玩猜猜是誰的把戲,他這一生的廢話都給了一個人,因此對著別人,連半個多餘的字都不願意說。
「是你幹的吧?」
這沒頭沒尾的一句,也不知道沈喬長了個什麼樣的大腦,居然給條分縷析地順明白了,並沒有提出疑問。
「既然覺得愧疚,就報警自首吧。還他母親一個明白,這是他的心願。」望月宗主道。
沈喬卻已經亮出了陣術,幽綠色的陣術光芒浮現於腳下,「我覺得他的心願,應該是徹底擺脫你這個魔頭才對!」
望月宗主一聲嗤笑,「現在真是世風日下了,換做以前,像是你這樣的小崽敢對前輩不敬,是要剁了餵狗的。」說著也不知他又想到什麼,竟是又溫柔地笑起來。
沈喬覺得這是個好機會,哪怕明知不敵,也要試著將這魔頭弄死,可是他又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行動,這魔頭和湯臣共用同一具身體,傷害他,不就等於傷害到湯臣?他投鼠忌器,瞻前顧後,心裡越來越懊惱。
望月宗主在旁邊看戲一樣,然而他對別人終究是連看戲的興致都提不起來,很快便失去了耐心,「別總想著做無意義的事,我時間不多,總要料理好這些雜事才能放心走。」
沈喬聽得一怔,「時間不多是什麼意思?」隨即立刻又準備展開攻勢,「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要用移魂陣驅趕湯臣的靈魂,然後將他的身體據為己有!」
望月宗主將守墓人送的香燭擺在岳夢瑤墓碑前,點了火祭拜兩下,轉身便離開,也不理會沈喬。
沈喬從後面追上來,竟有幾分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氣勢;「只要有我一口氣在,你就別想動湯臣!我不會讓岳姨在這世上唯一的骨血淪落到你這魔頭的手中!」
望月宗主終於回過頭,淡淡說了一句:「你以為你所知道的事,特別調查處不知道嗎?」
沈喬一呆。
望月宗主嘲諷:「他們那些傢伙,可比你這小崽聰明多了。」
沈喬卻想不通,如果特別調查處的人都知道望月宗主想要做什麼,那麼他們為什麼不阻止?就這麼眼睜睜看著這上古大魔頭死而復生?
望月宗主沒工夫繼續和沈喬在這裡耗下去,擺擺手向墓園外走,「別忘了去警局自首,你是肇事司機,有了你,普通人世界的警察才會重新調查湯夫人的案子。這對你也有好處,說不定看在你將功折罪的份上,人家還能少判你幾年。」
沈喬望著望月宗主的背影,反覆琢磨他之前說的話——處理好雜事才能放心走。他要去哪裡?不能用移魂陣奪身,他的靈體很快就會削弱消失,難道他……沈喬震驚,簡直不敢相信心中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