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回家路上十分安穩，沒遇到追車的私生，司機先把江小芙送到了家門口，接著才送二人回了市中心的公寓。

　　江流深見夏希艾睡得沉，沒捨得叫醒，將他扶正了倚靠在後座位上，自己先下了車，走到另一側開門，正打算彎腰把人抱出來，卻見小朋友雙眼一睜，突然醒了。

　　“吵醒你了？”江流深溫聲道，“我背你進去吧，看你困得都走不動路了。”

　　“不用，我可以自己走。”夏希艾自己下了車，低頭垂眸，“走吧。”

　　江流深以為他害羞，便沒再堅持，倆人一起乘電梯上了樓。進了家門，江流深正尋思著什麼時候開口，卻聽夏希艾說：“我先去睡了。”

　　“等一下。”江流深叫住他，不想錯過今天一天營造出來的美好氣氛，“我有話對你說。”

　　夏希艾轉身的動作頓住，臉色在頂燈的映照下有些蒼白，咬著唇，眼神移向別處。

　　“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吧，我現在……很累。”

　　江流深有點意外，他還以為夏希艾此刻也跟他一樣，迫不及待地想表明心意。

　　“那麼累嗎？”他走上前，試圖再為自己爭取下，“我就幾句話，聽完再睡，好不好？”

　　夏希艾抬眼，黑澄澄的眼睛望著他，說不清含著什麼情緒：“聽完我可能會睡不著……”

　　江流深笑了，小朋友太可愛了，還擔心聽完他的表白會睡不著。他心裡軟綿綿的，柔聲道：“好，那明天再說，你快去睡吧。”

　　夏希艾輕輕地“嗯”了聲，轉身進了自己房間。

　　關上門之後，他沒有開燈，背靠著門板，在黑暗中靜靜聆聽外頭的聲音。

　　他聽見江流深的腳步聲逐漸遠離，去到了臥室門前，打開房門，走進去，關上了門。

　　屋外陷入了一片寂靜，悄無聲息。

　　屋內亦然。

　　夏希艾像座冰冷僵硬的雕像似地矗立著，不知過了多久，才後背貼著門板，一點點往下滑，直到頹然坐在了地上，曲腿環抱住，把頭一埋，蜷縮成了一團。

　　他聽見了。

　　並不是故意偷聽，只是他睡得淺，剛剛車一顛，就醒了大半，迷迷糊糊聽見江流深在說什麼，還沒來得及完全清醒發出聲音，就聽見了江小芙之後的話。

　　方茂……他頭一回聽說這個名字，不知道對方是誰，但他不笨，從他們口中提到的“抑鬱症”“跳樓”“粉絲”幾個詞，稍加聯想，就大致猜到了其中的故事。

　　幾個月前，在雅典的第一晚，江流深也曾說過類似的話：

　　“我只是想到了另一個和你遭遇類似的人而已。”

　　“自殺了。”

　　那天晚上說出這兩句話的江流深，語氣罕見地沉重。他對此一直心有疑惑，不過後來江流深再也沒流露出過那種情緒，便漸漸忘了這回事。

　　直到聽了今晚的對話。

　　寂靜的房間中，一時只剩下艱澀的呼吸聲。

　　夏希艾緊緊按住自己胸口，竭力強迫那刺痛的心跳停止，卻是無用功。

　　大腦混沌一片，塞滿了那些話，昏脹得快要炸裂。如果可以的話，他想將車上那段記憶從腦海中抽離出來，碾碎丟棄，再也不要回想起一個字。然而卻又無法控制地反復回憶，渴望弄明白事實是否真如自己的猜測。

　　在被黑暗徹底吞噬前，他終於抬起了頭。胡亂揉了揉酸脹的眼睛，拿出手機點開，忍受著刺目的光線，發白的指尖輕點螢幕，在搜索框裡輸入了“江流深，方茂”。

　　沒搜出任何結果。

　　接著又把“茂”字替換成了其他同音字，依然一無所獲。

　　看來有人處理過網上的消息了。夏希艾想了想，轉換思路，輸入了“江流深，粉絲，自殺”幾個詞。

　　這回有結果了。

　　在一個八卦論壇裡，有條一年多以前的帖子，提到某地發生了一起抑鬱症患者跳樓自殺事件，該患者無父無母，一人獨居。網友們對此深表同情，有些人找到了當事人的微博，想表示悼念，無意間發現跳樓的男性是江流深的粉絲，粉齡有十年之久，跳樓前幾天正好是江流深的新片《飛》上映之日。

　　由於《飛》中江流深飾演的男主就是一位抑鬱症患者，最後也是以跳樓終結了生命，因而網友們猜測這名男粉絲是看了電影后是深受其影響，想效仿自己的偶像，掙脫病魔，獲得永久的自由。

　　眼看這事就要引發大範圍討論了，忽然之間，男粉絲的微博帳號不知為何被登出，所有內容一清而空，關於這件事的討論博也紛紛消失。

　　帖主在最後總結道：[顯然是江夫人給壓下去了，證據都已經沒了，我說的這些，大家愛信不信吧。]

　　底下回帖裡質疑的占多數，還有不少人回：[就算真有這事，又關江流深什麼事？又不是他的錯。]

　　確實不是江流深的錯。夏希艾心想，但江流深一定認識那個名叫方茂的粉絲，否則不會因為對方自殺而深受打擊出國歇影一年，不會後悔當初怎麼沒開導對方幾句。

　　更不會……把一個身世相似的人，當作了將功補過的物件。

　　手機從發顫的指間滑落，“啪”一聲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螢幕暗了下去，屋內重歸於一片漆黑。

　　夏希艾環抱著自己曲起的雙腿，蜷縮得更緊。

　　江流深對他的照顧和溫柔，原來都是出自於對另一人的虧欠。

　　或許從知道他身世的那晚起，江流深就已經把他和那位已故粉絲的身影重疊了。這才和他炒cp漲人氣、給他電影曲的機會、買草莓大福、介紹朋友、幫他澄清謠言、逗他開心……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江流深把對別人的愧疚，轉移到了他身上。

　　江流深在贖罪，他卻以為江流深喜歡自己。

　　夏希艾後腦勺抵著門板，呆呆地仰著頭，無神的目光落於黑暗中，一眨不眨，漸漸酸澀，溢出溫熱濕意，從臉上滑過，可他卻很想笑。

　　笑自己自作多情，笑自己不自量力。

　　明明已經數次意識到了彼此之間的巨大鴻溝，他卻被對方的呵護體貼迷了眼，妄想著他們是兩情相悅。

　　他哪有什麼地方值得江流深垂愛。

　　一個鄉下出身的新人歌手，沒出過厲害的歌，沒得過有分量的獎，高不成低不就的，還一堆狼藉不堪的黑歷史。論人氣地位比江流深差好幾個等級，論家境和能力，更是天差地別遙不可及。

　　他活這麼大，哪怕在街頭流浪的時候，也沒覺得自己有多差。可現在和江流深一比，突然覺得自己簡直一無是處。

　　哪來的自信能被人家喜歡。

　　如果不是因為他的身世和那個名叫方茂的粉絲相像，江流深或許至今仍只把他當作一個“好玩有趣的新人”，僅僅用來捉弄逗樂罷了，不會給他資源、不會和他做朋友、不會簽下他、更不會在他陷入絕境時救他於水火。

　　從頭到尾都不會把他當回事。

　　他現在理應覺得感激，別人求都求不來的運氣，降臨到了他身上，只要裝作不知情，繼續維持現狀，江流深依然會接著照顧他、寵著他，或許……還真有點喜歡他。

　　可這樣摻雜著其他情感的喜歡，他不想要。

　　他對江流深的喜歡，不含一丁點雜質，沒有對別人的愧疚，也沒有對上天賜予第二次機會的感激，是純粹的喜歡與仰慕。

　　他不要不對等的感情。

　　如果這段感情從源頭就註定是不對等的，那麼，就到此為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