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咖啡館裡放著慵懶舒雅的英文歌,厚重悠長的女聲令人心情愉悅,渾身上下每個細胞都放松下來。
秦真剛開始還是有些不自在的,可一杯溫暖的咖啡在手,甜甜的奶油入口,她很快就放下了那點不安,對孟唐笑了笑,「有什麼話就說吧。」
孟唐的神情很復雜,對上秦真溫柔的眼睛,斟酌了片刻,才開口:「那天我說了那番話,你不生氣嗎?」
秦真哦了一聲,尾音輕輕揚起,「你為什麼覺得我該生氣?」
「正如那天那位程先生所說,我在你對我懷有仰慕之心的時候刻意忽略了你的心意,卻又在你打算過自己的新生活時,跑來你面前說些令你困擾的話——」孟唐低聲笑了笑,「就連我自己也覺得這種行為很卑鄙,你生氣也是理所當然的。」
他的笑容還是一如既往的好看,可是眼神裡卻帶著無可奈何的意味。秦真注意到他握著咖啡的手有些用力,指尖微微泛白,忍不住失神,大律師也會有在談話時緊張的時候?
頓了頓,她說:「我承認一開始我很生氣,但並不是你說的那個原因。沒錯,大家都知道我以前喜歡你,這點我也不否認,你要是不喜歡我,那就是我自己傻,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畢竟沒人規定你必須回應我,對吧?可你明明看出了我的心思,卻還一如既往對我好,甚至從初中一路好到高中,讓我繼續對你保持這種求而不得卻又不肯死心的心態,這點就讓人不能理解了。」
她喝了口咖啡,像是找到了宣洩口,於是繼續理直氣壯地說:「有人跟我說過,在喜歡和不喜歡這件事情上,人應該有決斷力,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趕緊說清楚,否則冷眼旁觀他人對你念念不忘,這就是一種虛榮自私的表現。鑒於那些年裡你對我的種種不回應,我可以理解為你並不喜歡我,可不喜歡的話,你就不該對我好,送我回家、借我習題、在公交車上幫我擋住人群好讓我安心睡覺……這些行為都不該有。你可以說這是同學愛,可明知道我喜歡你,你不覺得這種同學愛就顯得太多余了嗎?」
孟唐像是很詫異秦真會一口氣說這麼多,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秦真看著他,很認真地說:「而你那天說的話就更讓人摸不著頭腦了,你說你從以前就開始喜歡我,但從初中到高中,那麼長的時間裡你從來沒有回應過我,甚至畢業之後還出了國,跟我毫無聯系。現在隔了十多年,你回來了,居然跑來我面前說你喜歡我,你覺得正常人誰會信你?」
放下手裡的咖啡,孟唐望進她的眼睛裡,還是那種溫和清淡的聲音,「都說出來了嗎?」
「什麼?」秦真揚眉毛。
「你的疑問和埋怨要是說完了,接下來就輪到我了。」這是孟唐的開場白,不疾不徐,帶著十二萬分的真摯誠懇。
然後秦真就等來了她苦等十七年的真相和答案。
孟唐說他從很早很早的時候開始,就注意到她了。在所有喜歡他或者想與他在成績上一爭高低的女生裡,秦真絕對是很特別的一個例外。她從來不會主動找他聊天,也不會在他打籃球的時候跑到操場上去送飲料,更不會像那個年紀的女生一樣時常纏著他,問些「你喜歡誰」或者「誰誰誰是不是喜歡你」這種沒營養的問題。
秦真想起了以前的自己,膽小平庸,各方面都不太出色,她倒是想有那個膽子去接近他,可在繁花錦簇的孟唐粉絲團的光芒下,她只敢躲在角落裡偷偷仰望他……嗯,是自卑得挺特別的。
孟唐說很奇怪,他覺得那個叫秦真的小姑娘可能是真對他不怎麼上心,可是做前後桌那一段時間吧,每回回頭都能看見她拿著鉛筆或者圓錐對他的背脊骨比比劃劃的,像是「一不小心」就會瞅准時機朝他惡狠狠地扎下來。
秦真有點尷尬,那段時間吧,其實她是因為自卑到無處發洩,所以把罪過都推給了前面坐著的那個天才少年——本來就是啊,要是他不那麼優秀,也不至於襯托得她那麼渺小平凡!更何況每次數學老師對著她那慘淡的卷子恨鐵不成鋼時,總會說那麼一句:「你看看人家孟唐!」
看看看,看你個鬼啊,整張卷子都是勾勾,沒有一點進步空間好嗎?!
孟唐說後來有一天他練琴回家的時候,正巧發現了被困在教室裡出不去的小姑娘,那個倔強的小姑娘頭一次哭得那麼傷心,眼淚鼻涕都混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誰了。
他帶著門衛阿姨去解救了她,像是英勇的王子一樣,可是小姑娘卻不像個公主,沒有撲上來崇拜地對他表示感謝之情,反而一路念叨著媽媽做的蔥油餅可能被弟弟吃了,叫他哭笑不得。
秦真深刻地反省了一下吃貨本性,原來一個偉大的吃貨從童年起就已經在各方面初露端倪。
孟唐還說,他每天坐公車上學時都會遇見那個小姑娘,不知道每天晚上干什麼去了,早上總會在車上犯困。那麼擁擠的人群裡,她倒是能好端端地打盹,而他無數次替她擋住周圍的人群,用手撐起一方安穩的空間。
這樣的行為很傻氣,一點也不符合他的風格。可是看見她睡得那麼香,他的心情也在不知不覺中好了起來。他甚至會在她睡著的時候偷偷看她,長長的睫毛,細膩到毫無瑕疵的皮膚,還有略帶嬰兒肥的臉蛋。
秦真不自覺地摸了摸下巴上新冒出來的那顆痘痘,覺得孟唐一定會認為她在歲月的摧殘中漸漸長殘了……
幾乎是把往昔崢嶸歲月都給回憶了一遍,然後孟唐深深地望著她,語氣裡帶著一抹無奈:「開始的時候是覺得年紀太小,早戀不合適,後來卻是因為我要出國的事情,所以才耽擱下來。」
誰會願意跟一個即將出國的人談戀愛呢?並且這個人的出國計劃是從很早以前就定下了的,本科四年,碩博連讀四年,整整八年的時間裡,他都要在國外渡過。這樣的他要拿什麼向她告白?
——我喜歡你,所以請等我八年的時間,八年之後,我來娶你?
孟唐笑了,睫毛有些微微的顫抖,他抬頭看她,眼裡波光流轉,意蘊無窮。那樣的眼神,那樣的神情,那樣的姿態……無一不是在告訴她,他有他的苦衷。
秦真消化了片刻,似乎明白了什麼,慢慢地放下手中的咖啡,「你的意思是,你之所以不回應我,是因為你知道自己不能和我在一起。而不拒絕我,是因為你有私心,希望我能一直喜歡你?」
她的眼神逐漸冷了下來,語氣也不再溫和。
孟唐察覺到了她的態度轉變,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秦真笑了,「能說說看你當時心裡是怎麼想的嗎?我十分好奇你是如何能做出這種自私的決定的。」
孟唐有些難堪,手指蜷曲了一下,盡量保持平穩的語氣說:「那時候年少不懂事,一面為要出國要離開你而難受,一面自私地希望你不會在這段時間裡喜歡上別人。所以沒有跟你說清楚,而是一直對你好,希望你記住我的好,並且……」
「並且因為得不到你,所以一直把你放在心上,念念不忘,耿耿於懷,對嗎?」
「……對。」
秦真平靜地看了他一眼,動作情況地從挎包裡摸出一張毛爺爺,瀟灑地放在桌上,「OK,差不多了,就到這裡吧。我下午還要上班,就不跟你多說了。」
她控制住自己心裡的怒火,起身就走,豈料孟唐忽然拉住了她的手腕,跟著站起身來,「秦真!」
她條件反射地甩開了他,用一種陌生的眼神看著他,看著這個自己愛慕了很多年的人。在長達她都數不清的歲月裡,她竟然一直如他算計的那般,對他念念不忘,為他朝思暮想。
她曾以為自己是擁有了常人所沒有的好運氣,才會在年少的時光裡遇見一個他,雖然沒有如願走到她的身旁,但他留給她的那些溫暖歲月也足以點燃一只燈盞,照亮她平凡又貧瘠的青春。
結果一切竟然只是他的刻意為之,她本不需要受這麼多折磨,本可以在他說清楚、離開之後,頂多難受一陣子,很快就回歸正常的生活軌跡,可他算計她,故意對她好,然後帶著她的愛慕飛離了故土。
想到那七年裡他對她極盡溫柔之勢,大概每一個眼神、每一個舉動都是經過精心策劃的吧?
多可怕的心思,多深沉的心計。
「孟大律師,既然話也說清楚了,不如就按照你說的那樣讓我走吧,大家都兩清了,沒什麼必要繼續糾纏下去。」秦真後退一步,「這兩杯咖啡算我請,畢竟你們這種大律師時間寶貴,一寸光陰一寸金,跟我敘舊半天,恐怕耽誤了你不少金錢。」
孟唐的心裡頓時一滯,難堪的情緒一路蔓延到了眉眼當中。他慢慢地收回手來,「我不是故意要算計你的,我只是,只是……」
素來能言善辯、心思深沉的大律師忽然也沒有了語言,像是失去了辯解能力。
他只是什麼呢?只是慌了,只是不想失去她,只是希望哪怕有那麼千分之一的機會,在他回國以後,她還是單身,還對他抱有那麼一丁點求而不得的愛慕之心?
這些年來,他在國外一直打聽她的狀況,她的工作、生活、朋友圈,她的身體、家人、戀愛狀況,一切都如他希望的那樣,她一直單身,像是真的在等待他的歸來。
可等到他欣喜萬分地回到故土,卻又忽然發現一切都不一樣了。
孟唐頹然地拿起那張百元大鈔,塞回秦真手裡,「哪怕討厭我,也不要這麼對我。」他苦笑片刻,「如果可以,我真希望我沒有對你說今天的這番話。」
那麼你對我的印象也許還會停留在最初那個溫和美好的少年上,不至於厭惡我到了這種地步。
秦真看著他溢於言表的失望與傷感,頓了頓,才說:「我也一樣。」
一樣希望你什麼都沒對我說。
哪怕你已經是我年少時的故人,哪怕我已經走出了那段不成熟的愛慕心情,可你仍然是我關於青春最深刻的記憶。
她沒有伸手去接那張鈔票,而是徑直走出了大門,玻璃門上的風鈴叮當作響,一時之間晃動了誰的心。
曾幾何時,他一言不發地背上行囊獨自旅行到大洋彼岸的另一個國度,留下她日復一日地守在故土貪戀他給過的那點溫暖。而今,她毫無留戀地離開這個飄蕩著溫柔女聲的咖啡館,也留下他一人品嘗這種滋味。
果然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秦真覺得自己真應該給程陸揚打個電話,把這個瀟灑又經典的收尾給他巨細靡遺地陳述一遍。不過在她猜想到程陸揚可能的回答以後,就默默地掐斷了這點念頭。
因為以她對程陸揚的了解,那廝一定會說:「你還見他?你是哪根筋不對才會見他?秦真,我說錯了!你不是沒腦子,你是天生腦子有屎!你他媽應該在第一時間對准他的靦腆部位重重一擊,讓他一輩子也驕傲不起來,這樣他才沒空騷擾你!」
秦真忍不住偷偷笑起來,那點若有似無的惆悵也終於隨著這點腦補的場景慢慢淡去。
嗯,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著她們程總監,她也一不小心就學會了這麼多損人又帶有一定顏色的毒舌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