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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行歌》第21章
蚊子血

  夏時晝長,賀時渡案前的摺子也高壘了起來,檀檀不必受他擾弄,日日睡到日上三竿,等膳房開始著手午膳了,阿琴才會去侍奉她起身。

  昨日賀時渡處決了一名御前行刺的刺客,活剮了三百六十刀,他也沾染了一身血腥味,怎麼洗都洗不去,直到夜裡糾著檀檀顛鸞倒鳳,合歡香與檀檀身上一層青澀香味才衝淡了那味道。

  他昨夜是暢快,今日伴御駕去千江寺,甚是無精打採,其它大臣戲謔他是被燕國小公主榨幹了精氣,還不如弘年法師一個將近百年的老人精神抖擻。

  賀時渡冷笑反諷回去:「趙侯與我相當年歲,卻連尋歡作樂的心思都沒有,早生華髮,不知曉內幕,還以為趙侯有多憂國憂民呢。」

  趙侯與他同樣是曾風雲過鄴城的少年紈絝,只因錯娶了悍妻,又早早生了兒女做了爹,被家中瑣事纏弄得度日如年,模樣已不復當年俊颯。

  趙侯不肯輸了陣勢,又道:「我自是羡慕大司馬無兒無女,無牽無掛的。」

  誰都聽得出他諷刺賀時渡沒有子嗣,正都等著看賀時渡如何刁難趙侯,卻聽他肅然道:「佛門清淨地,趙侯你放肆了。」

  趙侯這才意識到自己落入了賀時渡言語的圈套裡,他不忿地瞪了賀時渡一眼:佛門又如何?當年被罰在佛門思過,放肆狩獵食葷的不知是誰呢。

  皇室崇信佛法,而賀時渡與趙侯這些年輕的貴胄,卻是不信皇室,更不崇佛法。

  得知檀檀起了身,平昌公主趕在午膳前將藥送了過來,那樣苦的藥檀檀一口喝下,平昌公主勸她:「你喝慢一些,是苦藥,又不是瓊漿玉露。」

  檀檀拿帕子拭去嘴唇上沾染的藥汁,笑笑不語。

  她抬手將帕子放回侍女的託盤裡,袖口堆在手肘處,正好露出皓潔小臂上一段曖昧紅痕。

  平昌公主心頭來了一股子怒意,卻不忍對檀檀發洩出來,她壓低聲道:「你就學不乖麼?每次總給自己折騰出傷來。」

  檀檀好脾氣地彎眼笑道:「可我不喜歡大司馬,我不想被他碰,若我乖乖地被他碰,豈不是說明了我喜歡他?我不喜歡他的,也不想懷他的孩子,公主會給我送藥來也是因為這樣,不是嗎?」

  「奇奇怪怪的歪理。」平昌公主嗔她一眼,表情已是明顯氣了。

  檀檀推了推她搭在矮幾上的手肘,道:「其實他也並沒有欺負我,我也快活了。」

  「快活?」平昌公主更氣了,「你怎麼這麼下賤!」

  檀檀聽到「下賤」二字,她沒有氣惱,反而平平靜靜陳述道:「他是你丈夫,我伺候好他,你不開心嗎?」

  平昌公主怒然離開南池,檀檀望著她背影,面上的淺笑才慢慢凝結起來。阿琴來之前,她很快拭去自己眼角的濕意,又換上平日的模樣,對世間萬物都和顏悅色,不爭不怒。

  檀檀知道,自己不論說了什麼做了什麼,阿琴都會一五一十告訴賀時渡。儘管如此,她也並不防備阿。

  阿琴的服侍很周到,她不會巧言令色,也不會瞧不起自己。檀檀想到燕宮裡的宮女,她記不清具體某個人的模樣,卻能記得她們嘰嘰喳喳的聒噪聲音。

  阿琴在她身邊時幾乎像是沒有存在,卻又無微不至。

  夜裡侍女請她去小花園,她便知道賀時渡要就白天裡的事發問了,便在路上就打好了腹稿:無論他說什麼,自己都不認,她甚至想好了自己要做什麼樣的表情才更有說服力些...總之,她不會再被他一眼就看透了。

  她磨磨蹭蹭走到小花園裡,賀時渡已飲罷一壺酒,他身邊只有孤零零一隻酒杯立在映著月光的石桌上。

  檀檀走過去:「阿複哥哥呢?」

  「他染了疾,不便飲酒。」

  近日城中許多人都染上了暑疾,府裡也接連有人中招,賀時渡頓了頓,才對眼前人道:「近日不要亂跑,也不要見南池外的人。」

  檀檀清楚他是在說平昌公主。

  「我一直乖乖待在南池的。」

  她乖巧的模樣令人心疼,賀時渡饒是鐵血,溫柔的月光下,也不得軟了心腸。他撫過檀檀的臉頰,笑得浪蕩又多情,「好姑娘。」

  檀檀被他拽進懷裡,身子困在他與桌子之間,他氣息是熱的,眼神卻很涼薄。

  「平昌公主那樣厲害的脾氣,也能被你氣走,到底是檀檀更厲害。」

  檀檀可不會以為他真在跟自己說笑。

  「她是你的妻子,又不是我的,我為什麼不能氣她?」

  「瞎說八道的東西...」

  雖然是瞎說八道,也叫他開懷了。他吻上檀檀的額頭,沒有絲毫憐愛,只是宣示對自己所有物的權利。

  他的唇是柔軟的,也是冰冷的。這可跟娘的親吻不一樣,娘的唇永遠是溫熱的。

  檀檀不願讓他再親自己,便把臉埋在他肩窩裡面。賀時渡被她的動作取悅,順勢吻上她的脖子。檀檀被他推到在冰冷的石桌上,頭髮散開,夏夜裡的風親吻過她裸露的脖頸,檀檀微聲道:「不要...」

  賀時渡冷笑聲,他雖喝了酒,目光卻比平日裡還要清明。

  今夜他無心旖旎,只是以這樣的姿勢與檀檀親昵了一陣,而後還不及讓檀檀將自己的衣襟整理好,便叫來阿琴送上棋盤。

  共殺了三局,每一局檀檀都慘澹收場,賀時渡還要再開一局,她已心裡有了定數,他就是在拿自己消遣時光。

  「我不要下了,天這麼晚,大司馬該入寢了。」

  「急什麼?檀檀這麼迫不及待與我睡覺?」

  「那還是下棋,比起與你下棋,我更不喜歡與你睡覺。」

  賀時渡心裡難耐愉悅,這小東西,總是有法子讓人開心。

  「哦?可你若是不與我睡覺,哪有機會殺我?」

  「你總拿不正經的話來逗弄我,很有趣嗎?」

  檀檀著實生氣了,她說要殺他的,可不論平昌公主還是他,都只當做個笑話。

  賀時渡想了一陣,哂笑說:「有趣,很有趣。」

  ...

  說起殺人這事,檀檀確實沒什麼經驗。阿琴為她送來預防風寒的湯藥,她知道檀檀總會把藥偷偷倒掉的,這次便直等她喝完才離開。

  半晌後阿琴又端著一碟子蜜餞送來:「姑娘吃些甜的,解解心頭苦吧。」

  檀檀捏起一枚蜜餞,放在嘴邊也沒有要去吃的意思,阿琴瞧著她的動作,不防她忽然看向自己:「阿琴,你殺過人嗎?」

  阿琴嚇壞了,好端端的,怎麼提起這樣的話題了呢?

  她沒殺過人,但她是南池的人,南池的人怎麼可能沒有見過殺人呢?

  南池這個地方,笙歌與冤魂,都有。

  阿琴搖搖頭:「沒有的。」

  檀檀又問:「那你來南池多久了?」

  「姑娘,我一生下來就在南池了呢。我的母親是二公子的乳母,賀公府對我們母女倆恩重如山的。」

  阿琴沒有提到的是,南池的所有僕人都是在南池出生的,南池...是個容不下任何外人的地方。

  檀檀的母親嘉甯皇后是第一個外人,而檀檀是第二個。

  阿琴是不能接納檀檀的,每次南池來了外人,就不會有好事發生。

  大司馬中毒那天的一切,阿琴都記得清清楚楚的。

  南池一直沒有女主人的,直到嘉甯皇后帶著她的小女兒來的那一天。

  南池門一關,哪裡還有燕國的皇后?無非是個沒了男人的女人,若無一些手段,便人人可欺。好在嘉甯皇后是有一些手段的。大司馬對她很寵愛,嘉甯皇后也不曾恃寵而驕,她待阿琴這些下人們很好。

  好到以至於阿琴以為,嘉甯公主會一直都是南池的女主人。

  大司馬中毒的那一天,她和往常一樣在茶室燉茶,火候差不多了便送去了嘉甯皇后那裡。大概是嘉甯皇后早就做好了那日下毒的打算,阿琴去的時候,檀檀也在。

  檀檀給嘉甯皇后背完詩,嘉甯皇后便讓阿琴帶檀檀去後院堆雪人玩。

  雪人缺個眼睛,阿琴便領著檀檀去縫紉房裡挑紐扣做眼睛,檀檀挑了兩顆瑪瑙的扣子,可二人還沒從縫紉房裡出來,大司馬中毒一事便震驚了全府。

  大司馬從毒發到死亡,足足七個時辰。

  賀時渡從羽林衛快馬飛奔回來,大司馬只剩半口氣,他拔劍就要殺死嘉甯公主,檀檀抱著他的腳死死不放手,小小的人險些哭到斷氣。

  南池這一場動亂結束後,阿琴才記起她和檀檀堆得雪人,可後院裡平寂一片,新雪覆在地上,不見任何痕跡。

  阿琴多少是受賀時渡信任的,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賀時渡原本打算將那時還尚小的檀檀送去官窯裡,是時複攔住的他。

  阿琴怎麼也沒想到,兩年後,檀檀會被送回南池。

  檀檀遠不如嘉甯皇后那樣忍辱負重,她時常一句話就把賀時渡氣個半死,再招惹一頓教訓。、縱是阿琴見慣了南池裡淫靡,仍隻把檀檀當做個小孩子看待。

  若不是個小孩,又怎會傻乎乎地問她有沒有殺過人呢?

  見檀檀喜歡吃蜜餞,阿琴給她多備了些。檀檀日日都要喝藥,賀時渡沒有聞到她身上的苦味,反倒覺得她越發香甜。

  他下朝回來,不過回屋換朝服的片刻,也要將檀檀壓在床上,將她渾身的香甜吮遍。檀檀羞愧地拿帕子蒙上自己的臉:「你...到底知不知廉恥,你的下臣們都在外面等著,你...你...」

  她什麼樣的話都罵過他了,再也說不出新的詞來。

  賀時渡不置可否地挑眉輕笑聲,隨手替她系好肚兜的細帶,「我與檀檀在一處,自然不必知廉恥。」

  賀時渡走後檀檀窩囊地把自己埋在被子裡,她悲痛欲絕,又不能在殺了他之前死去,一瞬間怒火攻心,便捂著腦袋睡了過去。

  樓仲康新捉到兩名前燕國潛伏在鄴城的細作,賀時渡前往軍營去審問,檀檀一覺睡醒也不知時辰。

  此次捉到的細作是一男一女,賀時渡對這些細作已經失了耐心,審與不審,都得不出什麼結果來,他先命人將其中的女子剝光衣物送入蛇窟,百千條毒蛇瞬間包圍她的軀體,刑房裡是一片寂靜的陰森。

  那名男細作的後槽牙幾近咬碎,他悲痛地看著同袍受苦,有如被毒蛇毒噬心頭。

  「我說——我全都說!快放了我師妹吧...」

  七尺男兒的淚如泉湧,賀時渡微微頷首,蛇坑旁立著的一紫衣胡服女子便吹起排簫,密密麻麻的蛇從女子身上退回籠中。

  賀時渡淺淺一笑,他走上去拍拍那名男細作的肩,並未直接叫他招供,而是命人帶他與那女子下去梳洗,待入夜,又設了酒宴。

  這對男女梳洗乾淨,便是郎才女貌的樣子,年紀看上去四十歲左右,舉止間可見秦人風俗,可見來秦國至少十年有餘。

  燕國尚存時,每年都會送向秦國大量探子。

  賀時渡自斟自飲罷,道:「今燕國既亡,你二人無家可歸,好在鄴城尚有一席之地能容你二人,爾當感恩戴德,不得欺瞞。」

  男細作感慨一聲,又對故國追懷一番,才說出些有用的話來。

  「我與師妹是盛光九年來的鄴城...當年鄴城還只是個邊鎮。故國去後,我與師妹本想就此隱姓埋名,忘掉前塵事...但元安四年,嘉甯皇后毒殺秦國大司馬,這個消息令我們自愧弗如,遂也決心為故國再盡最後一分力。我們所剩不過零丁,亦無法接觸到更高的情報,遂只能講鄴城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傳遞出去。」

  「接應你們的是何人?」

  「是...是故國的卓將軍。我與師妹因多年來的隱匿,並不大受信任,隻負責將情報交給師兄,師兄他...早在半月前被大司馬處死。我們這一條線應當是徹底斷了,只是不知道卓將軍在鄴城還有無其它的線人。」

  賀時渡靜默一會兒,忽以一種極為輕蔑的語氣道:「原來你二人是走投無路了,才肯吐露真言,就這麼自信賀某會放過你們?」

  二人也不知如何答這問題。

  鄴城的十年,足以讓他們對眼前這個自負的青年有所瞭解。

  在鄴城,誰人不識賀家郎?便是東宮太子,未必有他更受矚目。

  這二人便早已做好準備,如無法苟活,至少還能夠不受折磨地一起死去。

  賀時渡揉了揉眉心,喚來芳年:「哪裡抓來的就送回哪裡去。」

  芳年送回那二名細作,末了吩咐道:「今日是你二人好命,以後便安分做好秦國人,若再有事端,可不會似今日這般幸運。」

  芳年跟隨賀時渡那麼多個年頭,自然知道今日他的慈悲是為何而來。

  ...

  檀檀不知自己又犯了什麼錯,娘說過,她這一雙手是金枝玉葉,是要被人供奉的,這樣一雙珍貴的手,怎麼會在這裡幫他拍蚊子呢?

  她一邊拍著燈下飛舞的蚊子,一邊默默罵道:臭蚊子、臭男人。

  賀時渡批完摺子,一手攬過檀檀的腰讓她坐在自己腿上,隨即便想起了她拍了一晚上蚊子,遂嫌棄地推開她:「快去洗洗一手蚊子血。」

  檀檀攤開手:「你看,手都拍腫了,根本沒有拍到。」

  「真是個蠢貨。」

  他攥住一隻發紅髮燙的手,她的手是那麼小,可以完完全全被他的手掌包裹住,於是他細細摩挲,檀檀被他摸得面紅心跳,她試著抽出自己的手。

  賀時渡便這樣鬆開了她的手,瞬間的自由讓檀檀的心忽然停滯一瞬。

  不該呀,他平日裡不是這樣的。

  「你熱不熱?我去拿扇子給你扇風。」

  池塘邊微風正好,只是多了蚊蟲。

  「好。」

  檀檀得了赦,一路小跑去拿扇子,她回來時賀時渡還不覺得熱,倒是她自己惹了一頭汗。

  賀時渡瞧著她的蠢樣嗤了聲,然後便叫她坐在自己腿上,替她用扇子扇去額頭上的香汗。

  他簡明扼要地將今日那兩個細作的事講給檀檀,聽到卓家的名字,檀檀眼底微微一顫,這點小動作當然是逃不過賀時渡的眼睛的,只不過全都在他預料內,沒必要大做文章。

  「這二人真是好運,今日我不殺生。」

  檀檀早在取扇子的路上就想起了今天是什麼日子。

  六月二十九,是他母親的忌日。

  以前每到這一天,時複都會抄寫一整天的佛經燒給他們母親。以往的六月二十九賀時渡都不會在府上,檀檀從不知道他在這一天是什麼樣的。

  但她很肯定,賀時渡是一個驕傲的人,而越驕傲的人,越掩蓋不住落寞。

  她並不敢可憐賀時渡,只是忽然心生疑問,他會不會也和自己一樣時常想起自己的爹娘。

  檀檀想到自己的娘,眼看快要哭了,她眼珠一轉:「那是不是我今天不論做什麼,你都不會殺我?」

  還不待他尋思出來這小玩意兒究竟要做些什麼,她已跑去了池塘對岸,大聲喊道:「賀時渡,你是天底下最壞最壞的壞蛋!」

  他一愣,這小東西還真是蠢透了。

  他今天不殺她,不代表明天不殺她。

  他今天不殺她,不代表沒有別的辦法處置她。

  「我恨死你了!」她接著喊,等到接下來這一句,嗓子都已經沙啞了。

  她望著對岸的人,眼裡倒映著南池水的幽深,她默默說:我一定會殺了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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