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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行歌》第47章


  牢室裡只有一扇小小天窗,檀檀望見今夜的月色稀疏,南池一到深夜,靜得令人發慌。

  牢房的鐵門被驟然打開,迎來的冷風令她打了一個冷顫。

  他穿著鴉青色的袍,檀檀知道他有許多件這樣的袍襦,上次在詔獄,她還替他縫過其中一件的袖子呢。

  只不過當時他們從詔獄出來,所有穿過的衣服都被燒掉了。

  「原來你沒死啊。」她故作輕鬆地說,彎彎的眼眸似明月,閃爍著不屬於人間的光。

  「嗯,你下手不太准。」他逕自坐在椅上,將桌上的半杯茶一飲而盡。

  以前叫她多動彈,去練練投壺什麼的她也不聽。

  「你可有什麼要說的?」

  檀檀乖順地搖頭:「沒有了,我與你要說的話,都說過了。」

  「你倒是很自覺呐。」他輕蔑一笑,談笑間一副與他無關的模樣...他從不在乎別人的生與死。

  「檀檀,只要你現在乖乖說出來,當日你下給我的迷藥究竟是誰給你的,也許我念及舊情,還能留你個體面。」

  他語氣帶著溫柔的引誘,這樣的男子,他與你說話都似情郎低語,怎能不讓人失了心竅去愛他?

  檀檀寂然片刻。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餘雖好修姱以鞿羈兮,謇朝誶而夕替。 既替餘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攬茝。 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怨靈修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 眾女嫉餘之蛾眉兮,謠諑謂餘以善淫。 固時俗之工巧兮,偭規矩而改錯。 背繩墨以追曲兮,競周容以為度。 忳鬱邑餘佗傺兮,吾獨窮困乎此時也。 寧溘死以流亡兮,餘不忍為此態也。 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 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詬。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聖之所厚。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佇乎吾將反。 回朕車以複路兮,及行迷之未遠。 步餘馬於蘭皋兮,馳椒丘且焉止息。 進不入以離尤兮,退將複修吾初服。 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 不吾知其亦已兮,苟餘情其信芳。 高餘冠之岌岌兮,長餘佩之陸離。 芳與澤其雜糅兮,唯昭質其猶未虧。 忽反顧以遊目兮,將往觀乎四荒。 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 民生各有所樂兮,餘獨好修以為常。 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餘心之可懲。」

  她沒有停頓,一字不落。

  她很久之前告訴過他,自己讀過楚辭,會背下整首的離騷。

  可是他不信。

  「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他重複了這一句,有幾分賞玩的意味,「好,那我們便細細數一數燕國認得你的人有多少。」

  他即刻下令,三日後將她於東街街口關入蛇籠。

  他要將鄴城裡心系燕國之人一網打盡,一個也不餘。

  檀檀對自己的命數沒有流連,只是在他抬手號令的那一瞬,她望見了他袖口的針線痕跡。

  原來他並沒有燒掉這件衣服!

  她倏爾起身上前攥住他的衣袖:「你沒有燒掉這件衣服...」

  他是留著這件衣物不忍燒掉,可也從不會將它拿出來穿...今日,大概是阿琴搞混了。

  他不僅沒有燒掉這件衣物,更留著她縫了一半的那個佩囊。

  不僅如此,曾有一日畫師前來為他與平昌畫像,平昌公主抱病不得見風,於是讓她頂替,她是個稚嫩的長相,偏那幾日他為彰南池大司馬的威嚴而蓄須。

  最後畫出來的成圖,他與她不似夫妻,反而像一對父女,這才有了雁北時他調笑她,說她是自己生養的女兒那一回事。

  她不在的日子裡,他時常會望著那幅畫。

  他想過她,痛徹心扉的。

  只是那又如何,他與她注定是第二個南池大司馬與嘉甯皇后。

  南池已有前車之鑒,他又怎會允許自己像他父親那樣被人殺掉。

  「賀時渡,那你知道為何我一定要去陽城嗎?」

  對他而言,這並不是一個值得去猜測的問題。她是燕國人,必然要回燕地去。

  「只要我回去陽城,我就是燕國的六公主。即便我們只有寥寥幾位大臣,即便我們過得很慘澹,可有自己的身份,我不是誰的附屬品。你們隻認為我不會騙你們,利用我,卻從來沒有明白過我。」

  他愛憐地撫一撫檀檀的腦袋,在她唇上落下很輕柔的一吻,「你不適合殺人,以後投胎個好人家,不要再被人利用了。」

  她抱上他的腰,何其親昵。

  「我死了,你會想我嗎?」

  他輕笑出來,神色舒展,「你死了,會有別的女人進南池,莊子雲,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乖孩子,你也懂得這個道理的。」

  檀檀望著他的背影消失,牢室的鐵門在此被關上,四下複又空寂,她再也堅持不住悲慟流淚。

  來年春回大地,新草迎風而生。

  這一輩子,她誰也不是。

  檀檀被處刑當日,街口有許多人圍觀。大多數百姓第一次見真人被關蛇籠,這看比以往在街口處決細作刺激多了。

  千江寺弘年法師率僧眾為她誦經。

  檀檀一大早就被昏昏沉沉帶上街口,恍惚中她看見一個老婆婆站在人群的第一排淚流滿面。

  那是她和娘在民間時的鄰家阿婆。

  誦經聲一起,她更頭疼。

  賀時渡正在一旁和樓仲康吹噓這一窟蛇是他如何從西域養蛇人手中騙來,自始至終他毫不在意那人死活。

  這壞人已經忘了她呢。

  檀檀掙扎著不願進蛇籠,這得死的多難看!

  吞毒、飲刀,都好過被蛇吃掉。

  賀時渡,你會後悔的。她心裡默念。

  看客還在等著蛇是怎麼吃人的,誰也不曾預料,人尚未入籠,卻先暈倒了過去。

  眼看賀時渡下令讓人侍衛繼續將她送入籠中,弘年法師停止誦經,他上前道:「大司馬,荀姑娘恐有患疾,她孤弱無援,如此待她恐惹佛怒。願大司馬容貧僧為荀姑娘問脈,施主若有仁德心,我佛必佑大秦。」

  弘年法師當著百姓的面以秦國國運相勸,賀時渡並無不應之理。

  「賀某竟忘記大師通曉醫術。」他怡然一笑,又道:「檀檀臨死之時,仍有人記得她姓做荀,倒也不枉她為荀家人來這世上一遭了。」

  弘年替檀檀號罷脈,面上神情複雜。

  賀時渡問他:「大師可診出什麼了?」

  「回大司馬,是喜脈。」

  「哦?」他的驚訝頗有幾分假意,又做歎息狀:「燕國的皇嗣竟懷了我賀家的種,真是荒唐的事。」

  他命侍衛將檀檀送回車中,又與眾人吩咐:「事出有變,將荀姑娘送回南池,改日再用刑。芳年,送弘年法師與千江寺僧眾一程。」

  「姑娘身體遇過寒,胎像不穩,此副安胎方子每日需服二次,以此抵消寒氣,生產之日方才能夠順利。」

  太醫寫下一道藥房,又細心叮囑過阿琴等照顧著檀檀的人。

  南池的第一個子嗣,賀公府格外重視。在檀檀昏睡之時阿琴領著婢子們按秦國民俗將符水灑在她衣物上,為她驅邪避災。

  檀檀模模糊糊醒來,她以為自己進了蛇窟,可周遭環境又太過熟悉,好像她並沒有離開過南池。

  朦朧之中,她看到平昌的身影向她走來。

  「平昌...我沒有死嗎?」

  「不要總想著你會死,檀檀,你要做母親了。」

  「母親...」她木然重複著這兩個字,意識慢慢回來,她忽然被這件事驚嚇到,「怎麼可能!你,你不要騙我。」

  「檀檀,我騙了你,當初我給你的藥,不過一副調補湯藥,並不是什麼絕子的藥。我原本想讓你懷上南池的子嗣,你是不能夠懷上南池子嗣的,我要大司馬親自殺掉他的孩子,讓他也嘗嘗痛失親人的滋味...可是現在這個孩子救了你的命。」

  檀檀花了很久時間才反應過來。她不可置信地看著平昌:「我的孩子...我的命,我...你口口聲聲說我是你的朋友,你就這樣利用我對你的信任...」

  平昌對她的指責沒有任何反駁,檀檀說的每個字都是對的,她就是利用了檀檀的信任。

  可無論檀檀怎麼指責她她都不會後悔,若沒有這個孩子,誰能救她?

  「你恨我,討厭我,都也無妨,反正以後你有自己的孩子,檀檀,這個世上你不再是一個人了。」

  平昌公主的話回蕩在檀檀耳邊,她撫摸著自己的肚子,那裡和平日裡一樣平坦...

  別人都說那裡有一個小生命,一個由她孕育的生命。

  「娘親,檀檀再也不是一個人了...」

  她拿出娘親的靈位,給她燒柱香跪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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