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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行歌》第57章
彼此

  元安元年前二年的秋,秦趙合盟破燕,身負重傷的燕國老將卓埕攜寡兵殘將極其家眷徒步南遷,避居陽城。

  在秦趙的聯軍還未踏入燕都時,前線接到南池密旨,要活捉燕國的皇后及其公主。正逢南池世子見戰局已定,意將滅燕之罪加於趙國身上,趁攻城前夜忽然留書一封,將攻城頭功讓與趙國,自己去雲遊山水,前線的秦人這才躲過了世子眼線將美人送回南池。

  亂世多美人,三千在南池,嘉甯皇后未必比其它的美人更相貌出色,但女人一旦有學識與涵養的加持,又添一段國破家亡的淒慘身世,足以成為當世絕色。

  嘉甯皇后出身燕國陸姓世族,小字月出,取自《詩》,陸氏一族曾因皇室紛爭,避禍於邊境邵城,陸月出母族卻又在燕都得皇恩,她自小便在燕都與邵城兩地往來,見遍沿途景致民生,見識非尋常閨門女子可比。

  陸月出還未入燕宮那一年,常扮男裝與其兄流連茶館酒肆,聽辨民間文士講壇,她時有興致,亦會上臺與人辯駁,然閱歷終究不及年老儒生,每每敗陣,眼中就有燃燒的氣焰。

  而賀家世子眼中所見,那只是一個氣呼呼的、女扮男裝的姑娘。

  當年秦未統一北方,初遷都鄴城,尚未有南池,也唯有後來呼風喚雨的南池大司馬。

  陸月出長兄為她引薦見識廣博的賀家世子,她向來崇拜有見識的男子,她以男裝相示,與他兄弟相稱,與兄長帶他遊歷邵城各個街巷。

  時逢中秋,家家戶戶闔家團聚,他因被雨水阻斷行程,當日獨在邵城驛館,陸家兄妹想他或許思及家中妻兒,便在家人入睡後去驛站給他送酒。

  兄長已喝的酩酊大醉,陸月出記得要帶兄長回家,並未多飲,她欲告辭,忽然被他從身後抱住,窈窕小女兒的力氣不足以掙脫,他親吻她,撫摸她,摸得她渾身沒有半分力,她無助又慌亂,在他入身前終於喚回理智,她道:「陸羨只做正妻。」

  他堂皇敗退,次年,她已是燕國的皇后。

  月出二字太過小氣,她在入宮後便捨了這二字,燕國的皇后嘉甯,是燕國皇帝的妻,亦是燕國的妻,名正言順,萬凰之皇。

  南池再相逢,舊時邵城一段情難忘,他善待她與其女,那小小的女孩兒長著圓嘟嘟的臉和眼,雖是他想像中女兒的模樣,卻與她的母親並不像。

  他對那小女孩兒道:「你很像你的母親。」

  剛離開燕國和父皇的小公主,看外面的一切都充滿好奇,她閃爍著兩顆黑葡萄似的眼,認真糾錯:「您說錯啦,大家都說我像我父皇。」

  小女兒的純真化解多年未愈的尷尬,賀公府正缺一個童真的小女郎,尤其時複,將她當做親妹妹教她書文,教她逗鳥,教她秦國風俗和賀公府的規矩。

  時複很早告訴過檀檀,他們有一位兄長,他是秦國最年輕的英雄,是鄴城最卓絕的男兒。

  檀檀沒見過英雄,也沒見過什麼卓絕的男兒,她滿懷了憧憬,日日期盼見到那位天底下最出色的「大哥哥」。

  當日陪她的婢女去和侍衛私會,留她自己在園中放風箏,她不會控制方向,走著走著風箏就撞上了樹梢,樹上枝葉層層疊疊卡住她的風箏,她見四周無人,試著爬到樹上去取,兩隻短手才抱上樹幹就摔了下來,她又去撿了一堆大小不一的碎石塊,想把風箏打下來。

  第一塊石頭掉了下來。

  第二塊石頭也掉了下來。

  第三塊石頭就不知到飛哪兒去了。

  賀時渡正與父親爭論完嘉寧母女一事,父子二人許久未談私事,結果自然不歡而散。

  他一路在想如何聯合城中文士,通過輿情指責南池大司馬色欲誤國...後腦勺一陣暈眩的疼,不知哪裡飛來的石塊,正好砸中他。

  他順著石頭飛來的軌跡尋去,盤根錯節的老榕樹下站了一個小女孩,圓圓的腦袋上紮著兩個圓圓的髻,她一見到有人過來就跑上去,黑葡萄似的兩顆眼珠子很真摯。

  她仰著腦袋對他說:「大哥哥,你能不能幫我取下來我的風箏?」

  肉嘟嘟的手指指著枝頭,他見她的模樣便也猜出了這是嘉寧帶來的小孽種。

  「你的婢女呢?」

  「她不讓我告訴別人說她去找侍衛大哥的。」

  這粉雕玉琢的小東西其實並不討厭,像毛茸茸的小狗、小貓,天生招人喜愛。

  他第一次爬樹就爬的是這隻老榕樹,捏了把她的臉蛋,正欲在她面前彰顯他秦國戰神的好身手,樹下幾顆小石塊落在眼裡,他視線轉到這小女孩手裡,只見她手裡還握著兩顆石頭。

  「蠢貨。」

  他翻個不動聲色的白眼,闊步離開。

  蠢貨二字,他說的厭煩,檀檀卻次次都能聽出新的意思。

  「蠢貨。」

  他從她手中抽出手,扭過她下巴,頹喪的眼眸複生出光彩:「是你只要燕國,不要我。」

  他牽著她的手摸上自己的心口:「你是要拿匕首刺在這裡的人,不論刺得准不准,應當知道這個地方是軟的,會疼會流血。」

  「可我是個燕國人,我不能背棄娘親,不能背棄燕國。你是你父母的兒子,你也不能背棄他們。」

  「呵。」他輕笑一聲,帶著明顯的倦意,「你倒會替我著想。」

  她雖不能撫平他的傷口,但有她在懷中,他便不必一個人承擔。

  他只是親吻她,冰涼溫柔的吻包圍她,不帶色欲,雁北聖湖的水不敵他對她的思念深。

  「我們有了賀小姑,有新的家...」他吻上她心房的地方:「有時候我也想挖開這裡,瞧瞧你的心是長什麼樣的...怎麼能一面對我柔情蜜意,一面毫不留情地殺我。」

  檀檀揉著眼睛的淚意,「你說既往不咎了。」

  「你有什麼值得我既往不咎的?」他惱恨說道,「渾身上下瞧不出一星半點的優點,憑什麼能讓我對你割捨不開?」

  他眼底遍佈紅絲,陰騭地質問:「你說呐,你究竟哪點值得我割捨不開了?」

  檀檀摟住他的脖子,她不想當個膽小鬼了,明亮的眼睛一動不動,固執地盯著他:「你喜歡我,你自己說過的,你愛我,我被關在地牢裡,你說過的,我聽的清清楚楚,你還說我是蠢貨。我早就醒來了,可你陰氣沉沉,我怕你掐我脖子殺了我,我都不敢睜開眼。」

  那時她暈倒在地牢中被診出有身孕,他忍著傷口,不過是想去看看她殺了自己以後能過得有多好而已。

  照舊是瘦的,手腕是隻包了一層皮的骨,他食指與拇指圈住還餘了許多的空間。

  身體的脆弱易讓意志不堪一擊,他聽到她睡眠中的呼吸,覺得傷口更疼了幾分,他疼成這樣,難道她不會心疼嗎?

  她大抵是不心疼的。

  滿腦子只有殺了他報仇的小蠢貨,一顆心都留給了燕國,哪還分得出他半點餘地。

  不論其他人怎麼嘲笑他色令智昏都無所謂,畢竟他都覺得自己可笑。

  他最怕小小的人兒蹙著眉,她才多大年歲?本該承歡父母膝下,帶著她那一根筋的腦子去嫁個體貼如意郎。

  他手指揉上她眉心,不過刹那就收了回去。

  「怎麼就偏愛了你這種蠢貨。」

  那時他想,就讓她恨他吧,從此以後他們做一對乾乾淨淨的仇人。

  反正她有了孩子,至少以後會有個人陪在她身邊,就算她還記著她的燕國和母后,她再也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賀時渡,你親口說過的。」

  至少她能確定,他不會叫其他人蠢貨。

  「都知道還與我裝什麼裝?」他說不上是氣還是欣慰,可當鐵石心腸在她撫慰之下變得軟化,他不得不又多想一層——她明明知道,卻為了他的體面,為了他的仇恨,還要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雖然...你也不是什麼君子,也總是食言。」

  她在這時候都不忘說實話,賀時渡苦笑一番,額頭狠狠撞上她:「你不會女紅,琴棋書畫一塌糊塗,可有半分淑女模樣?」

  「我下棋可好的。陽城時候,卓將軍經常陪我下棋。以前只有我父皇會那樣陪我玩,他也處處讓著我。」

  「以後我讓著你。」

  「那,什麼都要讓著我的。」

  得寸進尺亦是她擅長的。

  「好,我賀時渡不欺小娘子。」

  她帶著濕意的睫毛閃動,主動吻他的唇,淺淺一吻後含羞道:「以後你想要怎麼弄我,我也都答應你。」

  這話從她口中說出來,不見絲毫的淫靡和誘惑,她只是用她的方式說出來,用她的方式安慰他。

  檀檀在他肩上擦去淚,苦和甜在她心頭交織,賀時渡擁著她,將她緊緊扣在自己的懷中。

  南池夜雨瀟瀟,洗淨傷心事,簷下一雙燕驚飛,他與她二人被一道簾幕隔開,置身於風起湧雲的南池之外的另一方天地。

  他們沒有家國,唯有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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