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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宿敵成親了》第25章
第25章

  算是因禍得福, 方才地面震顫,深埋地底數百年的磚牆十分脆弱, 破了一個拳頭大的缺口,那風便是從缺口中透出的。苻離用肩背撞了約莫十來下, 磚塊嘩啦墜落, 牆壁上的缺口迅速塌陷擴大, 剛巧能容一人鑽出。

  季平抱著一簍子典籍先行鑽過探路, 不稍片刻,他折回來欣喜道:「果然有密道, 不知通往何處!」地底空曠得很, 聲音撞擊在逼仄的通道中, 蕩出無數道回音。

  黑暗中,苻離攥緊姜顏的手, 讓她先行鑽出, 自己再握著劍跟上來。

  「你沒事罷?」黑暗中, 姜顏看不清苻離的情況,只覺得他方才憑一己之力撞通缺口,一定很疼。

  苻離輕輕擋開姜顏摸過來的手,平靜道:「我沒事。」

  沒有亮光, 三個人只能摸著牆壁前行。期間季平還寶貝似的抱著一簍書,累得直喘氣, 問道:「外頭兵荒馬亂,我們何不藏在這地洞之中,等到塵埃落定後再伺機出去?」

  「不可!」苻離幾乎是立即否定, 「隧道到處都是濕泥朽木,隨時都會有坍塌的危險。」一旦地洞坍塌,路被封死,他們就只能坐以待斃。

  姜顏聽著季平沉重的腳步聲,忍不住道:「季公子,如今城中危亂,你負重前行很危險的。不如,將書簍暫且放下罷。」

  「不可不可。馮祭酒對我等委以重任,命我等將珍貴的典籍運回應天府,怎能為一己私利棄聖賢於不顧?」季平連連搖頭,倔強道,「我這簍都是千年前所著《風俗錄》和《異人志》,乃魏晉遺留下來的孤本,決不能丟了。」

  「可是……」

  姜顏話還未說完,新一波的攻城又開始了。投石的巨響振聾發聵,地面劇烈抖動,搖晃不已,木渣和塵土簌簌墜落,打在身上生疼生疼。

  「小心!」苻離順勢將姜顏拉入懷中護住,用自己的身體遮擋墜落的雜物。

  地動山搖的感覺實在是太令人恐懼了,姜顏忙抬手護著他的頭,急道:「你別隻光顧著我!」

  苻離咬著牙沒說話。

  混亂中,兩人聽到前方的季平悶哼一聲撲倒在地,似是被崩落的東西砸到了身體。姜顏大聲道:「季公子,你沒事罷?」

  不知過了多久,震動的轟鳴停止,除了頭頂間或灑下一把土灰,四周又恢復了平靜。不遠處,似乎有橫木被人挪開的聲音,接著季平顫抖的嗓音響起,氣息不穩道:「我沒事。」

  頭頂支撐隧道的某根橫樑哢嚓一聲,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響。苻離拉著姜顏的手道:「快走,這裡撐不了多久了。」

  季平跟在他們身後,跑了幾步,腳步忽的慢了下來。姜顏回頭望著身後黑皴皴的的隧道,大聲道:「季公子,還好麼?我幫你拿書罷!」

  苻離『嘖』了一聲,冷聲道:「都自顧不暇了還瞎好心。」說罷,他鬆手折回身去,聽聲辨位找到季平的方向,從他懷裡接過書簍,短促道:「快跟上。」

  季平擦了擦臉,小聲說了句「謝謝」。

  甫一離開,身後的隧道轟然坍塌,揚起塵土一片,三人加快步伐朝前跌跌撞撞跑去,唯恐慢了一步會葬身於此。

  不知走了多久,只覺得四周的風越來越明顯,空氣中的火石味越來越濃。他們沿著隧道拐了個角,便見月光隱現的洞口兀立眼前,只需踏過幾十階臺階便能重見天日,夜空近在咫尺。

  姜顏大喜過望,抹開淩亂的鬢髮朝前跑了十幾步,直到外頭清冷的月光透過枯藤投射到她身上。感覺到光芒和空氣的流動,她鬆了一口氣扭頭道:「洞口通向城中,我們還在大同府。」

  苻離抱著書簍走到姜顏身邊站定,警覺道:「此時大同府能否守住城池還未可知,莫要貿然靠近洞口,當心有……」

  話說到一半,他忽的住了嘴,震驚地望著手中抱著的書簍。

  這突如其來的沉默太過詭譎。姜顏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只見竹編的簍子上沾滿了新鮮的血液,連剛出土的簡牘都被浸潤成了暗紅色,隱隱散發出些許腥味。而苻離雖然染了塵土略微狼狽,但白色的武袍完整,並沒有傷口。

  可想而知,這竹簍裡的淋漓的鮮血顯然屬於……

  「季平!」兩人望向深不見底的隧洞,異口同聲地喊道。

  「咳咳……」裡頭有壓抑的咳嗽聲傳來,季平扶著牆壁,幾乎是一步一頓地挪到洞口。

  黑暗從這個清瘦的年輕人身上褪去,如霜的月光一點一點鍍亮他的身軀,也照亮了他嘴角和衣襟上暗如墨汁般的血漬。他的臉白得嚇人,沒有一絲生氣,每走一步都有新鮮的血液從他口鼻裡溢出,在石階上滴下淅淅瀝瀝的一行濕痕……

  回想起之前在隧道裡時,季平那聲壓抑的悶哼,姜顏這才恍然明白,他應該那時就被墜下的重物砸到受了內傷,而他懷中的古籍卻是絲毫未損,想必是危難之時,他用羸弱的肉軀護住了千年前的聖賢經典。

  姜顏從不知道一個人竟然可以流如此多的血液,也不知道這個瘦弱的書生是懷著怎樣的心情護住古籍,又是憑著怎樣的毅力一步步踉蹌至此,自始至終,他沒有喊過一聲疼。

  她渾身仿若凝固,嘴唇囁嚅:「季、季……」

  月光照在季平蒼白的臉上,卻沒有照進他渙散的眼睛。他像是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油盡燈枯,頹然朝前撲去。

  哐當——

  書簍墜地,苻離飛身向前接住了季平軟軟倒下的身子,又抬手去撕自己的衣服下擺。姜顏想,苻離此刻應該遠沒有他面上表現的那般鎮定,因為他的手掌顫抖,指節發白,使了好幾次勁兒才將下擺的破布撕下來,捂在季平不斷湧血的口鼻處。

  風席捲而來,滿天星子搖搖欲墜,那冰冷的寒意喚醒了姜顏的神智,她幾乎是踉蹌著奔過去,跪在季平身邊給他擦拭嘴角。儘管,這是徒然。

  失血過多,季平的眼睛已經失去了往日的神采,鼻腔溢血,嘴中也湧著血沫,不一會兒便浸透了布條,姜顏的白袖邊變成了血紅色。

  更可怕的是,季平的耳廓中也溢出一條血線。

  「他的髒腑受了重創……」第一次直面死亡,姜顏咬著唇,面色不比季平好看多少。

  「季平!」苻離低喝,將季平脫力的手繞到自己脖頸處,以肩背支撐起他綿軟的身體,咬牙道,「撐住!我這就帶你出去。」

  季平垂著頭,淤血從他嘴角溢出,在空中垂下一條黏膩的血線,最終滴落在地上。他掀了掀眼皮,嘴角微動,氣若遊絲道:「我……不想死……苻大……公子……我不想……」

  一句話還未說完,季平似乎被人扼住了喉嚨,胸腔中發出『呵呵』的破碎聲響,眼睛已經朝上翻了白。姜顏猜測他是被淤血嗆住了,連忙抬起他的下巴側向一旁。

  「咳!」季平撕心裂肺的咳嗽,滾燙的淤血如箭般噴出,濺在姜顏的手上,腥熱而又黏膩。姜顏顧不得滿手的鮮血,顫抖著給季平順氣,竭力維持冷靜道:「得儘快出去找大夫。」

  「我走、走不了了……請二位……將書籍帶回……應天府……」

  季平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夾雜著文人的執念,艱難道:「告訴馮祭酒……學生季平……不辱使命……」

  苻離的背影一頓,索性棄了自己隨身攜帶的寶劍,矮身背起季平朝出口挪去。他鼻尖有汗,滴落塵埃,沉聲道:「這些話,你親自回去說。」

  姜顏眼眶酸澀,拾起苻離落下的寶劍,又將地上遺落的書簍背在肩上。書簍沉甸甸的,她一個趔趄,很快穩住了身子,向著苻離的背影,踩著一路血跡出了洞。

  隧道之外,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空,卻是另一個煉獄。

  月色西斜,滿地弓矢如刺,紅黑二色的軍旗橫七豎八地倒在屍堆中,外城城牆已經被攻破,牆上插上了韃靼王子的旗幟,張牙舞爪地在朔風中飄動。無數個被火石砸破的窟窿如巨獸的嘴,黑越越的,吞噬著一切生靈。

  被火石砸毀的城牆坍塌,硝煙彌漫中,僅有百餘名韃靼人守城,另有十幾名韃靼士兵正在城牆下屠戮來不及逃跑的漢人,苻離迅速閃身躲回隧道中,低聲示意姜顏:「別出聲。」

  姜顏也將自己藏入陰影裡,以眼神示意苻離下一步如何走。

  苻離靠在隧道門口,用餘光瞥向外面一邊舉著彎刀一邊笑著屠戮韃靼人,低聲道:「城門口守衛很少,想必韃靼的軍隊都集結在另一處,等待伺機攻佔內城朔州。」

  姜顏心中一寒,道:「朔州一破,大同府失守,下一個遭殃的定是順天府。若順天府再失守,韃靼人便可沿著運河長驅直下攻佔應天府,皇都危矣!」

  苻離:「兩條路,要嘛向北逃往塞外。要嘛回朔州,同蔡千戶匯合。」

  姜顏靠在牆上,沉默了許久才道:「漢人去了韃靼的地盤,與刀俎下的魚肉無異。可若回朔州則必定要穿過被攻佔的外城,韃靼人嗜殺成性,撞上他們只有死路一條。」

  苻離沒有搭話,只問道:「你信我嗎?」

  「我信。」姜顏沒有絲毫猶豫,仿佛又回到了國子監時的自信從容,無比耀眼,無比堅強。

  「要入城門,只能殺了他們。」苻離說。

  那一刻,說不害怕的話是假的,但姜顏很清楚地知道,遭遇危機時第一想的應是解決的辦法,而不是怨天尤人的逃避。

  正思索著該如何以少勝多,卻見前方的苻離將季平放在一旁的地面上,又將姜顏推入隧道中藏好,低聲道:「不管發生什麼,別出聲。」

  直覺不妙,姜顏微微瞪大眼道:「那你呢?」

  苻離抿著唇,伸手從姜顏懷中抽出自己心愛的寶劍。他背映著滔天的戰火,眼底折射著清冷的劍光,染血的衣袍翻飛,用難得溫和的語氣對姜顏道:「一會兒打起來,記得保護好自己。」

  說罷,他咬牙起身,整個兒暴露在韃靼人面前。

  韃靼人很快發現他,執著彎刀包抄過來。

  苻離冷眼直視,那雙執筆端莊的手此時握著長劍,長身而立,散亂垂下的髮絲隨風飛舞,朔風凜冽,他逆著風一步一步朝嘶吼著撲來的韃靼士兵走去,背影挺拔,沒有一絲怯意,沒有一絲猶疑,腳步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最終騰空一躍……

  錚——

  長劍迎上彎刀,火花四濺。電光火石的一瞬,苻離橫劍一劈,斬殺第一名韃靼人,接著旋身劃開第二人的腰腹再順勢刺入第三人的胸膛。

  頃刻之間,三名敵軍倒斃,未料這少年人如此了得,剩餘的韃靼人面面相覷。北方遊牧人天生驍勇善戰,同伴的死並未嚇退他們,反而成了激發了他們融入骨血中的嗜殺好戰。十數人如野狼般叫囂著衝上來,圍攻苻離一人!

  苻離再強也只是個十七歲的少年,韃靼人又蠻力無比,終究是寡不敵眾。在斬殺了第六人後,苻離被一個虯鬚的韃靼漢子鑽空子偷襲,一把彎刀當頭劈下,他下意識抬劍格擋,卻被那漢子的蠻力壓得單膝跪下,劍氣蕩開,揚起他鬢角散落的髮絲。

  彎刀與長劍相撞,帶起一路火星,冷汗沿著下巴淌下,苻離咬牙硬挺,清冷的眸中一派視死如歸的決然。他褪去往日的矜貴,只剩下原始的熱血和殺戮,為國,為家,亦是為情,狠得不像個養尊處優的十七歲少年。

  火光中,那虯鬚漢子齜牙咧嘴,咕嚕了一句異族話,接著,身邊的另一個韃靼人看準時機朝苻離後背砍去!苻離本能要躲,卻被虯鬚漢子牽制住,一時脫身不得。眼看著那森白的刀刃即將劈開他的皮肉,苻離心中一沉。

  不是怕死,而是怕自己死了,姜顏會被欺負。

  很奇怪,他與姜顏鬥了這麼久,本是水火不容,卻沒想到生死攸關的時候他腦中最後想的,仍然是她。

  想像中的劇痛並未來臨。

  他睜眼,一箭擦著他的頸側飛來,射穿了身後偷襲的那韃靼人的肩部,雖不是致命傷,但足以讓苻離反應過來,一腿橫掃將虯鬚漢子擱倒在地,又挽了個劍花回身一刺,連殺兩人後再一劍將怒吼著起來的虯鬚漢子釘死在血跡斑駁的地上。

  又數箭飛來,大部分都被風吹得偏離了方向,看得出射箭之人技藝並不十分精湛,但足以牽制敵人,給苻離爭取反擊的時間。

  解決了最後一個敵人,苻離喘息著,摸了一把臉上飛濺的熱血,於獵獵狂風中回首望去,只見夜色深沉,烏雲蔽月,幾丈開外的少女手持著不知從何處撿來的弓箭,仍保持彎弓搭箭的姿勢,柔弱的身形繃緊如鬆,仿佛被深沉的夜鍍成一道玄黑的剪影。

  但苻離知道她在發抖。

  這個曾經被他恥笑過箭術的縣官之女,在極度恐懼的情況下仍然選擇拿起弓箭戰鬥,保護了自己,也保護了他。

  仿佛在這個時候苻離才恍然發現,姜顏除了出身不那麼顯赫,除了性子天真直率,她的身上找不到一處令人置喙的短處。自始至終,都是他那點可憐的傲慢在作祟。

  來不及品味死裡逃生的欣喜,苻離提著豁了口的殘劍朝她走去,在她面前站定。姜顏這才長鬆一口氣,將空了的箭筒和弓箭丟在地上,雖強裝鎮定,但顫抖的聲線依舊出賣了她此時的後怕:「風很大,我的手抖得厲害,一直擔心失手射傷你。」

  苻離心中一燙,說不出是種什麼感覺。他伸出一隻沾滿了黏膩鮮血的手掌,對姜顏說:「沒事了,我帶你回去。」

  姜顏沒有動,隻抬起一雙哀傷又無措的眼睛望著他,蒼白的唇顫了顫,說:「季平……身體冷了。」

  苻離一怔,許久才反應過來她說的這話是什麼意思。他握緊劍柄緩緩蹲身,將食指放在季平的頸側一探,而後久久僵住,如同失了靈魂的石雕。

  季平死了。

  這一念頭冒出,足以讓人渾身熱血涼透。過了許久苻離才收回手,五指緊握成拳,垂下眼蓋住眼底翻湧的風暴,喉結幾番吞咽滾動,他艱難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得在韃靼人發現異常前離開。」說罷,他沉默著起身,將季平的屍身背回了隧道裡,長劍一揮斬斷橫樑,只見磚石簌簌落下,很快將那可憐的太學生掩埋其中。

  姜顏跪在地上,將臉埋入手掌,咬著牙悄悄抹去滿臉的淚漬。

  再抬眼時,她看到一身血漬的少年朝著坍塌的洞口拜了三拜。

  接著,苻離轉身朝韃靼人遺留在戰場上的幾匹馬兒走去。茫茫夜色中劍光閃過,軍馬應聲而倒,只留下一匹最健壯的,被苻離制住馬嚼子輕手輕腳地牽了過來。

  在這種時候,苻離仍保持著可怕的冷靜。姜顏知道,他殺掉多餘的戰馬是為了避免韃靼人發現異常後追殺上來……思慮清晰得不像是個錦衣玉食的少年。

  正想著,苻離翻身上馬,一手控制韁繩安撫噴著響鼻的軍馬,於馬背上俯身朝姜顏伸出一隻滿是鮮血的手掌:「上來。」

  姜顏道:「季平他……」

  苻離的聲音冷靜的可怕,唯有眼尾一點濕紅,沉聲道:「他死了,我們帶著他沒法逃跑。」

  明知事實如此,他們沒有別的選擇,姜顏仍忍不住酸澀了眼眶,胸中如壓著巨石,幾欲喘不過氣來。

  「等收復失地,我會親自來接他還鄉。」苻離道。

  姜顏點點頭,深吸一口氣,將那簍浸透了季平血水、承載了他最後遺願的書籍抱在懷中,借著苻離手臂的力度上了馬。

  此時此刻也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的□□,苻離讓她坐在自己身前,整個兒將她圈在自己懷裡護住,一抖韁繩拍馬朝被攻佔的城門衝去!

  狂風從耳畔呼嘯而過,顛簸中,姜顏紅著眼費力回頭望了眼隧道坍塌的洞口,那裡埋葬了她的同伴。

  季平沒能等到自己的名字留在史書的那一刻,甚至,他沒能將自己帶回應天府。

  駿馬飛奔衝到殘敗的城牆之下,苻離一手摟著姜顏,一手執刀刃狠拍馬臀。馬兒吃痛,長嘶一聲一躍而起,越過碎石磚塊,又衝破城門前的攔截的障礙物,一路長驅直入進了大同府被攻陷的應州城中。

  飲酒慶功的韃靼守城士兵終於覺察出了不對勁,想要追卻沒了戰馬。韃靼人猶不死心,高聲叫喚著異族語言,迅速取了弓箭列陣,打算從城牆上射殺馬背上的少年們。

  韃靼人世代遊牧,又力大無窮,箭術非附庸風雅的中原士子能比,箭矢如雨落下,耳畔盡是咻咻的破空之聲!

  「攥緊馬鞍!」耳畔,苻離急促喘息,鬆開一手抽劍格擋飛來的流箭。

  姜顏雙目緊閉,咬牙忍住臀股間顛簸的劇痛,伏在馬背上緊緊攥住馬鞍。她像是夾在洪流之中,耳畔盡是呼呼風響和箭矢破空的聲音,令人心驚膽戰。

  硝煙遠去,不知何時飄起了大雪。

  已經是丑時了,姜顏才剛下馬,身後高大的戰馬便吐著白沫,轟然倒地——馬兒中了好幾箭,能跑這麼遠已是極致。姜顏眼睫上凝了霜雪,狼狽回頭,便見苻離捂著淌血的肩部直皺眉。

  「你中箭了!」姜顏瞳仁驟縮,一張嘴便灌進滿口的風雪,上前道,「我看看……」

  「沒事。」苻離躲開她想要觸碰的手,卻因牽扯到傷口悶哼一聲。

  「箭上有血槽,若不處理你會死的!」姜顏眼前不可抑制地浮現出季平蒼白血污的臉,一向帶著笑意的臉上浮現出難以言狀的悲傷。她說,「季平已經沒了,你得活著。」

  苻離眸色微動,沒有說話。待緩過那一陣疼痛,他提劍反手一斬,斬斷了刺入肩背的那支羽箭,而後清冷道:「風雪太大不好趕路,先找個地方休息,天亮再走。」

  這裡的人死的死傷的傷,大部分應該隨著明軍撤回了朔州內城,只留下一片劫掠一空的殘垣斷壁。二人頂著暴風雪找了一處勉強能避風的茅屋,他們不敢找大門大戶,怕休息到一半會有劫掠的韃靼人衝進來,茅屋雖小,一文不值,自然不會招來覬覦,相對安全。

  姜顏關了門,將滿室風雪血腥隔絕在外,一切好像是一場荒唐的噩夢。

  房屋主人因是逃難匆忙,連灶火都還未熄滅,姜顏定了定神,把書簍放在麥秸淩亂的地上。她望著書簍中乾涸的血跡,強壓住眼底的淚意,才抖去滿身的霜雪,借著灶台裡的炭火點燃了桌上老舊的牛油燈。

  一豆暖黃散開,明亮了苻離冒著冷汗的俊顏。

  茅屋家徒四壁,土磚牆骯髒無比,苻離扶著長劍,盤腿坐在唯一一堆乾淨的麥秸上調整呼吸,垂下的眼睫在油燈下抖動,鼻尖有細密的冷汗滴落。

  他一定很疼。

  姜顏拾起掉落在地的鐵茶壺,掀開水缸打了水放在灶臺上燒開,又撕了乾淨的下擺內裡放在茶壺中煮著,這才挽起袖子蹲下身,平視苻離道:「苻大公子,我幫你拔箭。」

  苻離抬眸看了她一眼,固執道:「不用。」

  「你傷在肩背上,自己不方便……」

  話還未說完,卻見苻離面無表情地反手握住斬斷的箭矢,狠力一拔!

  鮮血濺出,苻離額角青筋暴起,扶著劍急促喘息,牙齒幾乎將蒼白的嘴唇咬破。

  「……」

  姜顏顧不得燙手,手忙腳亂地將茶壺裡煮開的布條撈出來擰乾,幾乎崩潰道:「還嫌不夠疼嗎,箭不是這麼拔的!」

  「不、疼。」苻離手背青筋突起,直接發白,咬著唇一字一頓說。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同我較勁?」姜顏將燙過擰乾的布條抖開,猶豫了一會兒才說,「你將衣襟解開,我給你包紮。」

  苻離似乎有所顧忌,當即捂住左肩的傷口,呼出一口白氣清冷道:「我自己來。」

  「一隻手如何包紮?」姜顏見到苻離滿身血漬、唇瓣發白,又想起因內傷失血而亡的季平,心中莫名一慌,索性伸手拉開苻離的衣襟道,「再不止血,你是想……」

  姜顏忽的怔住了,視線一眨不眨地落在苻離的脖頸處。

  嚴絲合縫的衣領中,一截絞金青纓繩若隱若現,是姜顏曾經最為熟悉的配飾。她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指一挑,將那塊青纓繩串著的玉環挑了出來,淡綠的殘玉紋飾熟稔,映在她微微瞪大的眸中。

  「我的玉怎會在……」姜顏幾乎以為這塊玉就是她日夜佩戴的那一塊,話說到一半才發覺不對勁。

  早在數月以前探望程家回來的路上,她串玉用的青纓繩被偷兒剪綹,早沒了絞金的青纓繩,歸來後她便尋了根普通的紅繩替代……再一摸腰間,玉環仍在。

  苻離脖子上的這半塊玉,並不是她的。

  可是為什麼兩塊玉會如此相像?

  屋外狂風怒號,屋內卻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靜,唯有油燈搖曳,鍍暖了苻離清高冰冷的眼眸。

  往事走馬燈般閃現,相見時苻離莫名的偏見,離家時父母的欲言又止……疑竇潮水湧退,而真相漸漸浮出水面。

  姜顏霎時腦中一片空白,一個可怕的猜想浮上心頭。

  她急切的、顫抖地拿起手中的半塊玉環,與苻離脖子上的那塊拼在一起,完美契合的那一瞬,她呼吸一窒,失了魂魄。

  心臟不可抑制地狂跳,姜顏張了張嘴,面上是從未有過的茫然,隻半跪在苻離身邊,乾澀問道:「苻離,當年你祖父與我父親訂下的約定……到底是什麼?」

  苻離一直以為姜顏是知道婚約之事才對他『糾纏不休』的,從一開始他便如此認定,所以才會在日後的相處中,先入為主地認為姜顏入國子監是居心叵測攀高枝。他幻想過姜顏看到他脖子上的殘玉會是何表情,或許是害羞,或許是興奮,唯獨不該是現在這般令人揪心的茫然。

  「自然是婚約。」苻離耳根微紅,抓住脖子上的殘玉塞回衣襟內。

  「婚約……誰和誰?」

  「你說呢?」苻離似是難為情,扭頭生硬道,「明知故問,你早該知道的。」

  姜顏扯了扯嘴角,無聲苦笑。

  「你拿著祖父的斷玉來京,到底想做什麼?」

  「那件事絕無可能,你想都別想!」

  「你可知道,當年祖父許下的是一個什麼諾言?」

  「我許你錢銀,換回你腰間的殘玉,如何?」

  往事歷歷在目,是啊,她早該知道的。

  可是,為何是現在?

  真相令姜顏措手不及。當初她不顧一切離家求學,就是為了避免早早成婚生子的命運,可是現在苻離卻告訴她,兩人早在繈褓之時就定下了婚約……再回想起苻離的幾番試探,而懵懂的自己卻回以輕佻戲弄,姜顏更是一言難盡。

  她拼命想要逃離的,原在一開始便已成了定局。

  姜顏攥著手中的玉,失了魂般的跌坐,聯手中的布條散落在地都沒發覺。

  死一般的沉默,苻離總算覺察出了不對勁,淡色的唇張了張,啞聲道:「你這是什麼神情?」

  姜顏垂下眼,莫名笑了聲:「早知如此,當初我該接了你那八百兩銀子。」

  未料換來這麼一句,苻離眼中的溫情漸漸褪去,漠然問:「姜顏,你在說什麼?」

  姜顏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好像說什麼都是錯,不說也是錯,他們的故事從一開始就是個荒誕的鬧劇。

  「抱歉。」她無法說服自己將錯就錯,難以啟齒的內情到底說出了口,「婚約之事,爹娘從未與我說過。我並不知情。」

  「……」

  風聲嗚咽,死一般的沉默。

  「你是何意思?不知情你終日帶著這玉在我面前晃蕩什麼?」苻離終於爆發了,面色倏地冷了下來,襯著頰邊的血漬,如一隻瀕臨絕境的困獸,厲聲問道,「不知情你招惹我作甚!」

  他面上有不正常的嫣紅,那是極端羞憤之下的血色上湧。

  姜顏只是看著他,眼底有愧疚,「我帶著這玉,是因為爹娘告訴我若萬一遇險,可拿著這玉求苻家相助,還了當年欠下的恩情。苻離,我從未想過要以此相挾,逼你娶我。」說著,她雙手將玉捧到苻離眼前,低聲道,「若是早知定的是婚約,這玉不用你討,我也該還你。」

  淡綠的玉在油燈下婉轉流光,苻離面上血色褪盡,霎時變得蒼白。

  「你想悔婚?」苻離不顧肩上的傷勢,一把按住姜顏的肩將她推到土牆上禁錮住,清冷的眼眸惡狠狠地盯著她,如同要望進她的靈魂深處,抖著唇又重複一遍,「你想悔婚!」

  姜顏背脊撞在粗糙的牆上,有些疼。她回視他,問道:「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結果?那時你想方設法要我的玉,我還以為,是苻家不肯報恩……」

  「你敢!」苻離根本聽不進她的話,冷冷道,「招惹了我還想全身而退?想都別想。」

  這句話似乎頗有深意,可姜顏已經沒心思去揣摩。今天夜裡短短三個時辰內,她已經經歷了太多、見證了太多,滿腹心事,滿心疲憊。

  「苻大公子,有什麼話可否以後再說?」姜顏閉了閉眼,伸手將苻離的手掌從自己肩頭拉下,而後將殘玉遞到他手裡,「年輕一輩的事,不該由老人家決定。這玉你先拿著,就當是我謝過你今日的救命之恩。」

  苻離垂下眼蓋住眼底交疊翻湧的情緒,而後猛地攥住玉,手背青筋凸顯。

  姜顏狼狽起身,拿起掉在地上的布條重新丟入茶壺燙過,背對他道:「我先給你包紮傷口,天大的事,天亮再說。」

  「出去。」苻離道。

  姜顏身形一僵,還未來得及說什麼,卻見苻離猛地起身推開原本就老舊不堪的茅屋柴門,當著姜顏的面將系著紅繩的玉環揚手丟了出去。

  小小的一件東西劃過一道弧度,很快湮沒在風雪之中,落地都沒有聲響,不知丟去了何處。

  方才那般大力的動作顯然牽扯到了苻離的傷處,見到他後背衣裳皆被鮮血浸透,姜顏心臟一緊,歎道:「是我懵懂無知戲弄了你,你要生氣便衝我來,何苦傷了自己?」

  苻離站在敞開的門口,任由風雪裹了他滿身,卻恍若不覺,唯有撩動的碎發間一雙孤傲的眼眸泛著微紅,啞聲重複:「出去。」

  「有沒有可能,她並不知道那塊玉是你們婚約的信物?」當初魏驚鴻如此提醒,苻離卻並未上心,固執地以為姜顏對他別具用心,如今看來,魏驚鴻那廝一語成讖,說到底,是他在自作多情,可悲可笑。

  苻離勾起嘴角,低低地嗤笑了一聲。

  那笑聽在姜顏的耳中,格外刺耳。她沉默著撈起重新煮過的布條,哪怕指尖被沸水燙得通紅,也沒有吭上一聲。

  屋外的風雪還在肆虐,吹得破敗的門扉哐當作響,油燈禁不住狂風呼嘯,倏地熄滅,四周陷入了一片深沉的黑暗中。

  苻離朝屋外走了一步,僅是一步,經過一夜鏖戰與奔波又受了傷身體宛如強弩之末,只見雙膝一軟,他忽的跪倒在地,扶著牆才勉強支撐身體緩過那一陣眩暈。

  再睜眼時,姜顏已重新點燃了油燈,照亮腳下的方寸之地。逼仄的屋內一半光,一半暗,亮的地方暖色如春,暗的地方風雪刺骨。

  姜顏蹲下與他平視,手中的布條俐落地繞過苻離的傷處,纏了幾圈打上結止血。苻離抬眼,恍惚之間又想起那日冬陽正好,笑顏明麗的少女拿起一條淡藍的絛帶俐落繞過他的腰間,十指也是這般一繞一挑,親手為他系上端正的禮結,而後抬眼一笑,色如春花……

  可現在又算什麼呢?不過是個笑話罷了。

  「你受了傷,不要亂動。」姜顏道,「要出去也該是我出去才對,外面天寒地凍,最適合冷靜。」

  說罷,她將包紮傷口的結系緊些,拍拍手淡然一笑,當真就起身出了門。

  苻離神色微變,匆忙伸手挽留,卻因牽動傷處而疼得眼前一黑,指尖只來得及擦過關緊的門扉。

  姜顏出了門,在風雪中站了會兒,身體才活過來似的察覺出了徹骨的寒意。身後破敗的茅屋寂靜,門扉緊閉,苻離並沒有追上來。

  這樣也好,姜顏深吸一口氣,冰冷帶霜的空氣吸入肺腑,令她混沌的大腦清醒了不少。她裹緊衣袍,趁著夜色掩護朝洗劫一空的街道走去。

  半個時辰後,姜顏抱著從某家人去樓空的藥鋪裡順來的兩包藥材,吸著鼻涕回到了小茅屋。剛一抬眼,她便怔住了。

  風雪已經停了,四周是白茫茫的一片,天際已經現出一抹魚肚白,而小茅屋前的雪地一片淩亂,像是有人來回反復地踩踏過。苻離披著滿身的積雪站在茅屋前的路口,曾經引以為傲的矜貴風雅全都不見,唯餘下滿眼無法掩飾的焦灼和擔憂,定格成一道孤單的剪影。

  他似乎一直在尋覓等待著什麼,空洞的眼神直到看見姜顏平安歸來才有了些許神氣。明明眼睛是興奮的,可面色卻越來越冷,一開口聲音啞得令人心驚:「你去哪兒了,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姜顏抱著藥,心想:不是你讓我出去的?

  這句話到底沒說出口。那個驕傲的貴公子抿著蒼白的唇,眼裡拉滿了血絲,髮絲和眉毛都凍成了白霜,也不知在風雪裡找尋了她多久,姜顏心軟了,朝他微微一笑:「我給你尋到幾味止血的藥材。外面冷,能讓我進去說話嗎?」

  晨光乍現,在她身後綻開金紅色的屏障,鍍亮了屋脊的積雪,掩蓋了所有的傷痛與死亡,一切恍若新生。

  苻離嘴唇動了動,而後轉過身子,背對著姜顏站了許久,久到姜顏以為他會一直保持緘默時,一個似是惱怒又似是無奈的嗓音傳來:「難道要我請你進去?」

  ……

  天亮了,雪霽初晴。姜顏搗了藥給苻離敷上,重新包紮好便再次出了門。

  苻離挪到門口,看見姜顏正彎著腰在屋前的雪地裡摸索著什麼。天那麼冷,她的手很快凍得通紅,苻離不禁擰起兩道好看的眉頭,問:「你在找什麼?」

  「昨天的玉。」姜顏起身叉了叉腰,望著白茫茫的雪地直歎氣,「我記著你是朝這個方向丟的。」

  苻離猛地抬眼,身形僵了僵。他下意識想要抬手摸向胸口的位置,抬到一半又頓住,扭頭哼道:「都退婚了,還找它做什麼。」

  「成不成婚,不是你祖父說了算;退不退婚,也不是你說了算。」姜顏搓著凍僵的手,自顧自道,「奇怪,哪去了?」

  「別找了。」頓了頓,苻離垂著眼道,「興許別人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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