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弘昌十四年冬十一月二十一夜, 韃靼陸續攻城兩次, 皆不成功, 雙方僵持已有九個時辰。
夜裡子時,韃靼發動第三次攻城之戰,厚重的城門在千斤重杵的衝擊下搖搖欲墜, 木屑飛濺,朔州軍士以血肉之軀頂住城門, 一批死了另一批頂上, 不到半個時辰, 戰死士兵已逾一半,屍骨在城牆下堆積如山, 血跡從城門一直蜿蜒淌到了街口。
漢軍死傷慘重, 眼瞅著城門就快頂不住了, 朔州參將李廣英滿身血跡策馬而來, 就地募兵道:「我大明江山,豈容胡人鐵騎踐踏!諸位熱血兒郎願死守國土者, 請隨我一戰!」
道旁呼聲一片, 陸續有壯年男子告別妻女,提著鋤頭、鐮刀等物加入了抗敵陣營。一開始只有十幾人, 漸漸的變成幾十人、幾百人……視死如歸的人群陸續奔赴戰場,人群中甚至可以看到稚嫩的少年和白髮老翁。
魏驚鴻和鄔眠雪先加入了守城之戰,而後是傷勢未愈、高燒初退的苻離——當這個清冷的少年束起長髮,紮緊護腕,手握長刀翻身上馬的時候, 姜顏張了張嘴,勸阻的話到了嘴邊,最終隻化成微笑的一句:「苻大公子,你們要平安回來。」
苻離跨坐馬背上,身披夜色如墨,朝她輕輕頷首:「好。」
姜顏、季懸和程溫三人身手平平,被蔡千戶命令留守府衙照顧老弱。此時燈火闌珊,呵氣成冰,姜顏獨自站在簷下,望著漫天飛舞的火灰,聽著遠處轟鳴四響喊殺震天,一顆心揪緊久久不能平靜。
方才聽府衙的人說,陸老先生早已平安到達城中驛站,姜顏心想左右上不了戰場幫忙,乾著急也是無用,索性收拾好儀容前去拜訪。
驛站並不遠,拐過一個街口便到了陸老暫住的地方。姜顏前去叩了門,說明來意,便有兩名陸家弟子引燈帶她進門去,穿過堆放著十餘箱經史典籍的前庭,轉去待客的廳堂。
堂中燈火輝煌,亮如白晝,階前站著五六名滿身塵土的書生,應是朔州本地的儒生,特地慕名來求見陸老。屋內則立著四名而立之年的陸家直系弟子,正掌著燈照著一堆沾滿灰黑泥土的簡牘古籍,古籍之中,半跪著一位峨冠博帶、身披鶴氅的清瘦老者。
「文物出土本就脆弱無比,一觸即碎,偏生大同府的那群匹夫還如此粗魯,一鋤頭挖碎了多少簡牘,又碰上這番戰亂……」老人嗓音帶著些許沙啞,但中氣十足,徐徐道,「若先人知曉自己的心血會被後人如此糟蹋,怕是要魂魄不安。」
掌燈弟子命姜顏階前等候。儒生們一一自報家門,陸雲笙連頭也不抬,依舊全神貫注地整理古籍,以極其虔誠的姿態拂去殘卷上的塵土,將其小心放入弟子手捧的託盤之中,嘴中念叨著「這份歸於六藝略」「這份受潮,字跡模糊,要小心修復」……自始至終,沒有看那群儒生們一眼。
當世大儒,果然氣場非凡。儒生們受了冷落,俱是垂首立於一旁,畢恭畢敬,不敢有絲毫懈怠怨言。
很快輪到姜顏了,她緩步向前,朝著蹲身清理古籍的陸老攏袖,一躬到底,誠懇道:「晚輩兗州姜顏,見過陸老先生。」
她本不抱希望得到回應,誰知陸老在聽到她的名字後背影一頓,良久才緩緩回過頭來,眯著眼打量姜顏,像是在確認什麼。
陸老除了長髯花白了些許,與八年前無甚區別,依舊是仙風道骨之姿,深陷的眼睛很是矍鑠。
「你是姜顏?」似乎嫌光線太暗,陸老取了弟子遞來的燈籠,朝姜顏走了兩步,又仔細照了照姜顏的容顏。記憶與現實重合,他恍惚了一瞬,才神情複雜道,「兵荒馬亂,你來此作甚?誰讓你來的?」
「受父親母親之命,特來答謝先生舉薦之恩。」說罷,姜顏下跪磕頭,以額觸地,行大禮道,「當然,即便沒有父母之命,於情於理姜顏都該來這一趟,親致謝意。」
陸雲笙望著姜顏,神色十分複雜,說不清是喜還是怒。良久,他花白的鬍鬚抖動,揮手摒退一眾儒生弟子,待屋內再無閒人,他才沉聲問道:「你母親……這些年可好?」
姜顏抬頭,臉上的訝異一閃而過。但她很快恢復了平靜,按捺住心底的疑惑答道:「回先生,母親身體康健,與父親琴瑟和鳴,雖無大富大貴,卻也無憂無慮、天然自在。」
陸老負著手在門口站定,似乎在品味這句話。他的視線透過庭前搖曳的燭光,透過刀劍紛亂的戰火,落在遙不可及的遠方,許久才問:「你何時啟蒙?平日裡,素愛讀些什麼書?」
姜顏答道:「從能坐開始就拿著筆胡亂寫畫,父母嗜讀且工於書畫,學生耳濡目染自然有了幾分興趣。家父對我的學習並不嚴苛,任憑我自由發展,故而除了經史典籍,畫了圖的方技營造也略有涉獵,最喜詩文話本。」
「哼,你父親一向如此!」不知哪句話惹怒了陸老,他語氣不善道,「你回去罷,以後不必來見我,也休得在我面前提及你父母。」
萬萬沒想到陸老態抵觸她父母至此,明明方才還關心自個兒的母親不是麼?姜顏心中頗有疑慮,笑意也淡了些許,「晚輩不知父母犯了何錯?若有冒犯陸老的地方,晚輩願再頓首以謝罪。」
陸老也不願為難一個後輩,歎道:「你父親造下的孽,與你無幹。」
姜顏心目中的父親一向是偉岸正直、清廉端正的,聽到陸老如此評價父親,她倒是犯了倔,硬要刨根問底了,遂直言問道:「敢問陸老,父親所犯何錯?」
「那個離經叛道的豎子,拐走了我的掌上明珠!」時隔十七年提及此事,老鴻儒仍是滿腹怒火,拂袖轉身道:「我陸某一生碩望宿德,無愧於禮教,可生下的女兒卻拋下門當戶對的婚姻私奔寒門,十七年來,我只當他們死了。」
姜顏從未見過外祖父,也從未見過母親回門省親,而是不懂事時偶然問及外祖父外祖母,母親只是苦笑著說:「天高路遠,來日方長。」
年初舉薦之時,姜顏也不是沒有懷疑過:母親也姓陸,閨名寶苓,與陸老同宗。那時她便想著,母親是否是陸老的旁系後人?
只是沒想到竟會是親生女兒,還是做出了逃婚私奔這等驚天動地大事的女兒。出生在那樣禮教嚴苛的陸家,當母親選擇了真愛,則勢必會被整個家族厭棄乃至驅逐……也難怪十數年來,一提及親人母親總是幾番哽塞、有苦難言。
「學生無法評論是陸家禮教嚴苛還是母親不守孝道,但學生仍記得八年前您花重金買去我那一文不值的摺扇,也記得當時母親眼裡的淚水。您不點頭應允,學生不敢喚您一聲外祖父,但這個頭我得給您磕。」她一頓首,以額觸地道,「父母鶼鰈情深實乃真愛,這一頓首,願先生恩怨兩消。」
說罷,再一頓首:「父母不能承歡膝下以盡孝心也是事實,這一頓首,學生代為請罪。」
從入門那刻起,三個響頭磕下,陸老已是紅了眼睛。但高傲的大儒不願示弱,仍梗著脖子道:「那豎子的錯,與你這後輩何干?若是旁人見了,還以為老夫為老不尊欺負一個女娃娃。你且起來!」
姜顏微微一笑,最後一頓首:「謝外祖父!」
陸老雙目一瞪:「不許這般喚我,你母親早與陸家再無瓜葛!」
若真是不管母親死活了,您老又怎會在姜家貧寒之際不遠千里去重金求扇?又怎會在外孫女入國子監求學無望時極力舉薦?
姜顏心知肚明,但也只好順著老人的強脾氣來,起身一躬到底,改口道:「謝陸老先生。」
天色微明,黑雲壓城欲摧,朔州城的戰亂仍在持續。
鄔眠雪不知從何處奪了一柄七尺來長的龍紋大刀,一路拍馬衝破城門撞開的缺口,將入侵的韃靼人斬於馬下,救出被圍困的魏驚鴻。手上的鮮血還未幹透,這個勇猛的少女伸手將氣喘吁吁的魏驚鴻撈上馬,喝道:「坐穩!」
魏驚鴻望著她濺著鮮血的肉嘟嘟的雪腮,恍惚間仿佛有些認不出這就竟是國子學內那個細聲細語的包子臉少女。魏驚鴻一劍斬下追來的敵軍,抹了把臉上的血大聲道:「你這身手,同苻離有得一拼!」
鄔眠雪笑出一個梨渦:「老娘上陣殺敵時,苻大公子還不知在哪兒呢!」
英氣十足的語氣,令魏驚鴻瞠目結舌。鄔眠雪這才後知後覺地察覺自己暴露了軍營的匪氣,頓時一噎,換了平日那副軟綿綿的語氣道:「之前嚇退了三門親事,阿爹怕我嫁不出去才將我送來國子監,盼望我沾染些書生氣,做個溫柔的大家閨秀。阿爹老了,我不想讓他傷心,所以一直在努力地偽裝自己,本來很成功的,誰知……」
誰知碰上了大戰亂,連活下去都是個問題了,哪還顧得了裝柔弱拐騙小郎君。
「我倒覺得你如今的模樣更耀眼些。」馬背顛簸,魏驚鴻的聲音被顛得含糊不清,笑道,「大恩不言謝。放心,你的婚事包在本公子身上!」
卯時,朔州城北濃煙滾滾,大火借著風勢燒了韃靼的帳篷糧草。漢軍偷襲成功,韃靼大亂。
卯正,渾身浴血的苻離飛奔上城牆,棄了卷了刃的長劍,就地拾起弓箭拉弓如滿月,一箭射穿一名韃靼將領的脖子。辰時,韃靼撤軍退守外城。
弘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二,朔州鎮國大將軍調兵來援,追殺韃靼,收復失地。
弘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三,韃靼退回關外,歷時五日的戰亂終於得到平息。當天夜裡,苻離親手從遺址坍塌的隧洞口裡挖出了季平的屍首,將其運往朔州。
弘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五,蔡岐護送六名儒生並屍首回應天府。
回到應天府的那日,皇都下了今年的第一場大雪,六名儒生滿身素縞,踏著積雪一步步扶棺入城。
弘昌十四年十二月初四,國子學館內擺著季平的儒服一套,以最高的禮儀為他置香火,鳴喪鐘三聲,祭酒、司業、博士並三千儒生皆配白麻,為以身殉道的季平送行。
姜顏一身白服立於隊伍的最後,而在她的身旁空了一個位置,屬於那個清冷貴氣的苻家少年。
回應天府已有兩日,而苻離始終不曾再出現在國子學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