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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宿敵成親了》第27章
第27章

  入了朔州城, 姜顏於馬背上回首展望, 視線隨著斑駁厚重的城門一點點變窄, 變窄,最終將凍骨遍野的古道隔絕在另一個世界。

  城中的士兵正推著弩車準備禦敵,滿面愁雲的難民依靠在積雪未消的城牆下, 互相簇擁著取暖,聽到馬蹄聲靠近, 他們木然地抬眼打量來人, 目光哀戚, 茫茫然不知是在乞求誰的憐憫。

  苻離勒住馬韁繩,率先翻身下馬, 落地的一瞬他似是踉蹌了一番, 隨即很快站穩, 朝馬背上凍得嘴唇發紫的姜顏伸出一手, 啞聲道:「下來。」

  姜顏抱著嬰兒,凍僵的手指搭在苻離掌心, 觸感麻木, 一時竟分辨不出對方的手掌是冷還是熱。被雪水浸濕的雙腳失去了知覺,落地時她幾乎跪倒, 還好苻離眼疾手快撈了她一把,這才勉強站穩。

  懷裡小小的嬰兒連母乳都沒來得及吃上一口,姜顏隻哺了一些溫水喂給他,後來嬰兒沒了哭腔,她總擔心這脆弱的小生命會冷死餓死。此時剛一落地, 姜顏便迫不及待地掀開繈褓逗了逗嬰兒泛紅的小臉頰,嬰兒閉著眼哼了聲,哭出聲來。

  姜顏長鬆了一口氣。

  「苻離!」

  一聲高呼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傳來,苻離抬眸望去,只見魏驚鴻仍穿著昨天分別時的儒服,發冠淩亂,衣帶傾斜,眼底一圈疲憊的烏青色,紅著眼疾步過來,一拳打在苻離的肩頭道:「我就知道你會平安回來!你小子……你小子……」

  苻離肩頭有傷,登時疼得悶哼一聲,咬牙道:「魏、驚、鴻!」

  魏驚鴻後知後覺得看到了苻離肩上包紮嚴密的傷處,又被他滿身的血跡嚇到,瞪大桃花眼道:「你受傷了?沒事罷?要不要緊?快隨我去知州府邸暫住休息,我給你叫大夫!」不經意間瞥見姜顏懷中哭啼的嬰兒,更為驚訝,「你們一晚上弄出個孩子?」

  「……」姜顏疲憊道,「路上順手救的,娘生下他就沒了,不過他爹好像在朔州城做參將,叫李廣英。」

  「李參將?」聞訊趕來的蔡岐剛巧聽到這麼一句,便插嘴道,「我認得,昨夜就是他帶人殺出重圍,將我和幾個太學生救回朔州的。」

  蔡岐臉上有塵灰污漬,鮮衣破損了幾道刀口,戰襖之上飛濺著血漬,應該也是鏖戰了一宿。他按著刀轉身,朝城牆下指揮士兵守城的一名年輕將軍抬了抬下巴,道:「在那呢,城門邊站著的那個。」

  姜顏將懷中的嬰兒交到李廣英懷中的時候,這位年輕的參將有了一瞬間的茫然,直到他掀開繈褓,在嬰兒紅潤的胸膛出看到了一隻熟悉的、染著血跡的銀鐲子。

  鐲子上了年頭了,有些凹陷不平,那是婦人身上唯一一件沒有被匪徒搶走的物件。臨行前,姜顏將它從婦人僵冷的腕上褪了下來,塞入嬰兒的繈褓之中。

  李參將認出了那隻鐲子,那是他還是個無名小卒時親手戴在新婚妻子腕上的。大手合攏握住鐲子,他低頭看了眼懷中哭得五官扭曲的嬰兒,折劍般的唇幾番顫抖,好半晌才用盡力氣般抬頭看著姜顏,聲音暗啞到幾乎成了氣音,只問了一句:「我夫人呢?」

  這個高大的男人睜著通紅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姜顏,眼裡閃爍著卑微的希冀。

  姜顏緩緩搖了搖頭,說:「尊夫人用自己的命生下了他。」

  聞言,男人眼中的希冀覆滅,化成濃重的悲傷。他許是早料到了如此,短促地哽了一聲,而後又猛地站直身子,竭力維持著一個將領最後的尊嚴,喑啞說:「昨夜我奉命帶兵馳援,本有機會救她,可我不能……」

  武將的天職是服從軍令,先國後家,李參將沒能說出口的那些話姜顏都懂。她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額頭,同他做最後的道別,輕聲道:「孩子是巳時出生的,還沒有喝過奶水。」

  李參將點點頭,一行水漬劃過剛毅的臉頰,又被他飛速抹去。

  他抱著啼哭的孩子快步走到簇擁的人群前站定,環視四周,紅著眼道:「李某有個不情之請。家中男孩剛出生沒了母親,諸位中若有哺乳期的娘子,可否救救我孩兒?」

  人頭攢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人回應。

  李參將喉結滾動,拔高聲線,幾乎是懇求般道:「李某雖不是家財萬貫,但奶水錢還是給得起,求諸位幫個忙!」

  「官爺!」

  人群中站起一個女子,婉轉道:「奴家名喚十三娘,剛生產完,奶水夠,可以餵養令公子。」

  這名喚『十三娘』的女子妝容暈染狼狽,看不出年紀,大紅大紫的衣裳看上去十分可笑,舉手投足間自帶著風塵氣,應是流亡出來的煙花女子。見眾人皆用異樣的眼光看著自己,十三娘不懼反笑,叉腰挺了挺傲人的胸部道:「看什麼看!說不定老娘還睡過你們的爺爺,當過你們的奶奶!」

  有人質問:「你會餵奶?你孩子多大?現在在哪?」

  聞言,十三娘的笑容明顯一僵。片刻,她伸手局促地抹了把頭髮,說:「出生四個月,生了病,昨夜逃亡時沒撐住,死了。」

  「她這樣的人,不會帶病吧?」又有人小聲議論。

  十三娘垂下頭飛快地眨了眨眼睛,清了清哽塞的嗓子,再抬頭時又換上了笑臉,對李參將道:「奴家身子上下,只有這點奶水還是乾淨的。官爺,奴家不要你的錢,奴家只想再嘗嘗當娘的滋味……您若是信得過,便放心將孩子交給奴家,從此便是奶喝光了血淌盡了,奴家也絕不會虧待令公子!」

  「人有善惡之分,卻無貴賤之別。」李參將如此說著,將嬰兒交給了十三娘,朝她抱拳一躬道:「我會命人安置好你,從此,你便是我兒的乳娘。」

  他牽起嬰兒的蜷縮的小手,湊到胡茬邋遢的唇上一吻,這才大步走到姜顏和苻離面前,直挺挺跪下,誠懇道:「二位對犬子的救命之恩,李某沒齒難忘!」

  姜顏大驚:「哎,將軍這是作甚!」

  苻離伸手去扶道:「李將軍,快請起!」

  李廣英這才緩緩站起,再一抱拳,「李某學識有限,既然二位恩人乃太學儒士,必當滿腹經綸,還請二位為我兒賜名!」

  姜顏下意識望了苻離一眼。

  他臉色不大好,身上有傷,又長途奔波,不宜再費神。於是姜顏代為回答道:「此時硝煙四起,國土淪陷,不如單名一個『複』字,收復失地的『複』,亦是失而復得的『複』。」

  「李複,好名字!」李參將連連點頭。見到面前的兩位太學生一身狼狽,他才想起什麼似的恍然道,「李某只顧著自己,倒險些怠慢了二位。請二位隨我前去知州府邸稍作歇息!」

  他做了個請的手勢,一旁的魏驚鴻道:「不勞煩李參將,我送他們回去歇息便是。」

  「苻公子!」

  「兄長!」

  兩個熟悉的聲音打斷他們的談話,姜顏心臟一緊,回首望去,只見程溫和季懸撥開人群奔過來。尤其是季懸,腳步還未站穩便氣喘吁吁問道:「大公子,我兄長呢!」

  苻離蒼白的唇線緊抿,沒有說話。

  季懸在兩人身後觀望了一眼,焦急道:「你不是說天亮後會和我兄長來此匯合嗎?我兄長呢?」

  姜顏早想過會有這麼一刻,可當它真正來臨時,她才發現自己並沒有走出同伴死去的陰影,也沒能做好迎接狂風巨浪的準備……

  霎時間,連空氣都仿佛變得稀薄。

  姜顏咬了咬唇,將馬背上掛著的、帶著乾涸血跡的書簍抱下來,遞到季懸面前。

  簍中的書卷十分熟悉。季懸仍記得在昏暗陰冷的地穴遺址中,季平拿著沾有濕潤泥土的古籍爽朗一笑,眼睛晶亮地說:「說不定這批古物整理出冊,扉頁上便會寫著『弘昌十四年,監生季平整理編纂』。」

  可現在,那書冊上血跡斑駁,而季平沒有回來。

  季懸望見上面的血跡,滿目的焦急登時化為涼意。他不可置信地後退一步,茫然問:「大公子,季平人呢?他是不是和你們走散了?」

  「橫樑坍陷時,他將這批古籍護在身下……」

  苻離垂著眼,五指緊攥成拳,像是極力隱忍著什麼,低啞道:「我沒能帶回他的屍體,抱歉,季懸。」

  「屍……屍體?」

  季懸的眼睛瞬間紅了,而後他像是突然爆發似的衝上來,狠狠揪住苻離的衣襟道:「你是不是看錯了!你不是說會和他一同回來的嗎!你不是騎射第一身手不凡的嗎!你那麼厲害為何獨獨丟下了他,他可是連傷了指頭都會痛得流淚的啊!」

  「季懸你冷靜!苻離重傷未愈,你冷靜點!」姜顏想要向前規勸,卻被悲痛得失了理智的季懸一把推開,混亂之中竹簍摔下,染血的書籍散落了一地。

  蔡岐和魏驚鴻一左一右將季懸架開,季懸兀自掙扎,年輕的臉上涕泗橫流,撕心裂肺地哭喊質問:「為何獨獨丟下了季平,啊?你說話啊苻大公子!」

  苻離被他揪得衣衫淩亂,牙關緊咬,臉上浮現出一抹不正常的嫣紅。

  風華無限的少年終於低下了他高貴的頭顱。片刻,苻離輕咳一聲,唇上溢出些許血色,呼吸急促道:「抱歉……」

  話未說完,他一個踉蹌向前栽倒,又被李參將和姜顏手忙腳亂地扶住。

  「苻離死了!」魏驚鴻悲痛大喊。

  「沒死!別胡說!」姜顏語氣少有的嚴厲,伸手在苻離額上一摸,果然燙得厲害,也不知燒了多久。她縮回手,蹙眉道:「傷勢加重又染了風寒,立刻請最好的大夫!」

  話剛落音,她自個兒倒是喉中一癢嗆咳出聲,起身時一陣天旋地轉,險些昏倒。

  一覺從申時睡到子時,姜顏醒來時已是月上中天,北風呼嘯。

  換了乾爽的衣物,又睡了這麼久,除了仍有些咳嗽之外,身體倒無大礙了。床頭貼心地準備了新冬衣,姜顏愣神看著帳頂,終是掀開被褥起身,穿戴整齊下了榻。

  一推開門,便見鄔眠雪端著一碗湯藥小心翼翼地走來。

  兩人明明只是一天一夜未見,卻恍若隔世。

  「你醒啦!」鄔眠雪笑出一個小酒窩,將湯藥往姜顏面前一遞,催促道,「快將藥喝了,止咳。」

  姜顏伸手接過藥碗,一飲而盡。藥湯很甜,想必是川貝枇杷煎熬的湯水,可心裡的苦卻怎麼也抹不掉。

  姜顏將空藥碗放置一旁,問:「苻離情況如何?」

  鄔眠雪道:「下午喝過藥了,但燒還未褪。方才大夫換了藥方,魏公子正煎著藥呢,想必過會兒就好了。」

  姜顏頷首,嗓子眼澀了一會兒,又問:「季懸呢?」

  「程溫陪著他。」鄔眠雪開解道,「季懸就是太傷心了,失了瘋,說話沒過腦子的,你別介意。」

  姜顏搖了搖頭。她自然不介意,但最難受的是苻離。儘管他從未表露出一絲一毫的情緒,但姜顏知道,他定是將季平的死歸咎在自己身上。

  苻離這人啊,就愛鑽牛角尖。

  姜顏一手撐著下巴,一手屈指叩著案幾,望著琉璃燈中的一線火光許久,終是忍不住道:「我去看看苻離。」

  這是知州府邸騰出來的後院,苻離就躺在對面的廂房。

  姜顏推門進去的時候,魏驚鴻正靠在椅子上,腦袋一點一點,小雞啄米似的打著瞌睡。聽到腳步聲,他猛然驚醒,喝道:「誰?」

  還算警覺。姜顏對他笑笑:「魏公子下去歇會罷,這裡我守著。」

  姜顏和苻離的秘密魏驚鴻是知曉的,便不客氣道:「也好,兩天沒睡,我困死了。」

  魏驚鴻伸了個懶腰,將摺扇反手插在脖子後的衣領中,起身走了兩步,而後想起什麼似的一頓,回身問道:「你和苻離是怎麼回事?」

  姜顏拿了蒲扇俐落地扇了扇爐中的炭火,在咕嚕滾動的藥香中反問:「什麼怎麼回事?」

  「你的半截玉環,怎的到了苻離身上?」魏驚鴻直截了當,指了指屏風後昏睡的苻離道,「下午我給他換衣裳,在他貼身的衣裳裡發現了一塊玉……不是他脖子上掛著的那一塊,是紅繩串著的,那是你的玉罷?」

  姜顏搖動蒲扇的手一頓。

  難怪她在雪地裡摸了許久都不曾找到,原來竟是被苻離偷偷撿去了,還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看她滿地亂找,真是可氣。

  不過丟都丟了,為何還要找回呢?

  姜顏啞然失笑,索性大方承認了:「是我的玉。魏公子就當做不知道罷,我也當做不知道。」

  若是拆穿,他多半又要氣急敗壞了。

  魏驚鴻倚在門口笑道:「苻離這個人彆扭的很,十句話裡有一半不是真心話,以後他若對你說了什麼不好的,你可千萬別厭棄他,將他的話反過來理解便對了。」

  姜顏一臉莫名。

  魏驚鴻擺了擺手:「沒什麼,你以後就明白了。」說罷,輕手輕腳地掩門出去了。

  屋內瞬間寂靜了下來,唯有藥爐中的柴火劈啪作響。姜顏從屏風後探出腦袋望去,榻上的苻離仰面躺著,在橙黃的燈光下,他面部輪廓柔和了不少,不似平日那般清冷鋒利。

  他似乎睡得不安穩,眉頭輕輕皺起,好看的嘴唇也微微發幹。

  魏驚鴻到底是個粗心眼的,不會照顧人。

  如此想著,姜顏倒了杯茶水吹涼,打算給苻離潤潤喉嚨。誰知才以轉過屏風,便對上了一雙清冷的眼睛。

  苻離不知何時醒了,正倚在床頭看她。

  這倒是好事。姜顏怔愣了片刻便回過神來,對苻離道:「渴了嗎?喝點水潤嗓。」

  說罷,她坐在榻前,將水杯遞到苻離嘴邊,「不燙的,你喝。」

  苻離明顯是還未退燒,眼神有些失焦,看上去有些茫然和脆弱,好在還算聽話,就著姜顏的手抿了幾口,方啞聲問:「你怎麼在這?」

  「睡不著,走著走著就到這了。見你一個人孤苦伶仃,便大發善心給你端湯送藥。」

  姜顏笑著胡謅,可惜苻離腦子還沒燒傻,並不上當,擰眉道:「叫魏驚鴻來。」

  「他睡了。」姜顏放下茶杯,轉身去外間倒湯藥,回來時見他面有鬱色,便道,「季平的事不能怪你,若要較真,也該衝著我來。畢竟無論怎麼看,我才是最弱的那個。」

  「你不是。」苻離道。

  「嗯。」姜顏攪動藥碗,待藥湯不那麼燙了,便遞給苻離,「將藥喝了,睡一覺一切都會好。」

  苻離皺起眉,明顯有幾分抵抗。

  「討厭喝藥。」他說。

  「也討厭白菜,討厭按部就班,更討厭讀書。」頓了頓,苻離忽的抬眼,沒有焦點的眼眸定定地望著姜顏,在燈火映襯下閃著莫名的光,「我也討厭你。」

  「……」

  姜顏可以確定苻離是燒糊塗了,往日清醒時他是從來不會表露情緒的,總是冷著一張臉,叫人猜不透摸不准,如今連說了幾個『討厭』,可見是真糊塗了。

  「你總是那般,那般……」苻離『那般』了許久也沒說出下文,隻垂下眼,自語般又重複一遍:「姜顏,我不喜歡。」

  「哎哎,夠了夠了,哪怕你是病患也不能這般任性啊。」姜顏無奈歎道,「即便是我,三番兩次被你說討厭,也是會傷心的。」

  說著,她將藥湯往床邊一放,哼道:「既是這般不待見我,我便走了,你好生休息。」

  可才剛起身,手腕就被人攥住了。

  姜顏挑了挑眉,微微側首,視線落在腕上。苻離發著燒,掌心很燙,就那麼緊緊地攥著她,一聲不吭。

  「不許走。」冷冷的、命令的語氣。

  從姜顏的角度望去,只能看到他垂下的眼瞼和英挺的鼻樑,還有緊抿的唇線,一如既往的清高倔強。

  作者有話要說: 魏驚鴻:我只能幫你們到這啦!

  苻離:阿顏肯定不知道玉在我手裡,我掩飾得特別好!

  姜顏(蜜汁微笑):我就靜靜地看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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