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西郊, 遏雲山莊。
一輛馬車沿著盤旋的山道疾馳而來, 來者神秘而焦急,馬車還未停穩, 便有一個身穿黑色斗篷的男子下了車, 面容隱藏在斗篷兜帽的陰影裡,看不真切。只見他四處張望一番,確定四周無可疑之人,才伸手將兜帽拉下些許, 急匆匆地叩門進了薛家別院的大門。
入夜時分,天色暗沉, 雨水順著簷下間或滴落。隨著神秘黑袍男子匆忙的步履, 院中沉默的家僕將紅燈籠一盞接著一盞亮起, 朦朧的紅和森森的夜色相互映襯,頗為詭譎。
烏黑的布靴踏過水窪, 斗篷揚起, 黑衣人進了書房,深深吸了一口氣,才一把摘下兜帽, 露出一張棱角分明的黝黑國字臉來,朝書桌旁揮毫潑墨的薛長慶躬身道:「下官大理寺卿張炎回拜見侯爺!」
薛長慶穿著一身銀灰色暗紋的袍子,正握著一支大筆寫『寧靜致遠』四字。最後一筆成了枯筆, 他似是不滿,皺起倒豎的眉峰,淩厲道:「不是說好了, 近來風聲緊,不必與本侯見面嗎。」
「求侯爺救救下官!」大理寺三品大員,此時竟像螻蟻一般跪拜匍匐,乞求他人的憐憫。
「自亂陣腳!」薛長慶目光一沉,將手中大筆隨意一丟,「好歹也是五寺之首,就這麼點能耐?」
「侯爺!巡城御史孫彰替下官做了不少案子,除了為私鹽的流通放行之外,薛世子與國子監女學生那案的口供和證據也是他幫忙銷毀的……如今孫彰已經入詔獄,由北鎮撫司蔡岐親審,下官實在擔心孫彰嘴不嚴,若是他一不小心抖出點什麼來,毀了下官倒不要緊,就是怕連累了侯爺您啊!」
張炎回極力做出一副誠懇憂慮的模樣,哽塞道:「此事說來怪哉,那揚州鄉紳買官之事已過去兩年,為何偏生在此時狀告孫彰?案件竟還直接越過大理寺,由錦衣衛接管徹查……」
「你這點腦子,還不明白是有人在背後操手?這徹頭徹尾,就是個陰謀。」薛長慶坐在太師椅上,摩挲著拇指上的玉扳指,半晌才沉聲道,「來人。」
一條蒙面黑影悄無聲息地從帷幔後轉出,如幽靈般佇立,張炎回甚至不知道此人何時站立在自己背後的,不由驚出了一身冷汗。
蒙面人臉上有疤,殺氣騰騰,抱拳道:「主公。」
「那個姜顏,近來有何動作?」薛長慶問。
「回主公,據線人來報,姜顏大多時候都在翰林院抄錄整理,或是去阮府吃喝玩樂,連錦衣衛的苻離都與她極少見面。」黑衣人道,「屬下上次夜襲,卻因她不在家中而作罷,之後便一直不曾找到她落單的時候。」
「就沒有見其他人?譬如,錦衣衛指揮同知孟歸德。」
「不曾。屬下可以肯定,她並未私下見過孟歸德。」
薛長慶眉頭皺的更緊:「難道,此事真是孟歸德一手在操辦?」
不,不可能,孟歸德一向才能平庸,想不到這般迂回的法子來扳倒大理寺,其身後必有推波助瀾之人。
是苻離?
可這小子雖年紀不大,卻一向行事縝密中立,又怎會大膽到公然與薛家對抗?
心中疑雲重重,薛長慶難免浮躁,拂袖狠狠將桌上的筆墨紙硯掃落在地,陰鷙道:「死人的嘴是最嚴的,現今阻止孫彰會洩密的唯一法子,便是讓他永遠開不了口。」
張炎回知道平津侯是下了殺心,為難道:「可是詔獄守衛森嚴,連一隻蒼蠅也飛不進去,下官府中的死士並無如此能耐之人……」
「不用你操心,本侯自有高人。」說罷,薛長慶抬起一雙鷹隼般的眼來,朝屏風後一道清麗的剪影招招手,沉聲喚道,「十七娘,此事關係重大,交予你我才放心。」
輕紗屏風,濃墨重彩地繪著錦繡山河,燈影憧憧,一名梳著垂雲髻的妙曼姨娘緩緩起身。她指尖一挑褪去霓裳羅裙,竟是直接在屏風後寬衣解帶,眨眼便俐落換上束身的箭袖夜行衣,掌心兩柄淬毒的短劍一閃而過,柔柔道:「是,十七娘定不負侯爺眾望。」
張炎回大驚。
若非親眼所見,誰又能想到遏雲山莊裡的嫺靜小姨娘,竟然就是江湖上惡名昭著的女刺客十七娘!
十七娘和那名刀疤刺客閃身出門,薛長慶這才垂眼看了看神色變化莫定的張炎回,用冰冷如蛇般的語氣冷嗤道:「若你再辦事不力,孫彰的下場就是你的明日。」
張炎回知道薛長慶並非在玩笑,忙伏地叩拜,戰戰兢兢道:「是,下官謹記!」
夏日的夜靜謐而又喧鬧,靜的是風和漫天清晰可見的星辰,鬧的是斷續的蟬鳴和聒噪的蛙聲。
近年來國事頹靡,先有韃靼來犯邊境,後有南洪北旱,天災**齊臨,民心不穩。為了穩固國脈,皇后娘娘和太子下令翰林院編纂《弘昌紀要》《諸朝政論》《樂民書》等典籍,大修國史,以振天下民心。
朝中一聲令下,苦的是姜顏這等刀筆小官。
按姜顏的話說,《弘昌紀要》無非二字便可概括——煉丹。除了煉丹,咱們這位陛下可還幹過什麼實事?
不過這話只能腹誹,姜顏既是領了每月十石的俸祿,便要『食君之祿,為君分憂』,老老實實地棲身在藏書閣中,終日與整車整車的典籍為伴,整理歸納、編寫抄錄,不分白天黑夜,寫到手指僵疼如雞爪。
這日,好不容易編寫完《弘昌紀要》第九十八卷 初稿,已是月上中天,翰林院的大小官吏基本已經離宮歸家,唯有姜顏以及上頭派來的一名庶起士還在整理卷宗。
那名協助姜顏的庶起士叫做崔惠,洛陽人士,看年紀約莫及冠之年,不比姜顏大多少,亦是今年殿試的二甲進士十二名。因其能力出眾、勤快活泛,故而被選為翰林院庶常,算是姜顏的半個下屬。
這位崔庶常什麼都好,就是偶爾太過熱情,常讓姜顏招架不住。
譬如此時,姜顏剛揉了揉腰,崔惠便體貼地給她拿來了靠枕;剛歎了口氣,崔惠便立即給她倒了杯解暑的涼茶……諸如此類,數不勝數。
姜顏望著這個鼻尖上幾點雀斑的年輕人,笑了聲,端著涼茶一飲而盡,才將筆墨紙硯歸位,道:「辛苦一日,崔庶常也早些回去歇息罷。」
說罷,她起身將板車中堆積的竹簡文書等物整理好,崔惠立即坐不住了,接過她手中的活道:「大人,放著我來!」
入翰林院一月,因姜顏身份特殊,極少有人尊稱姜顏為『大人』,上頭資格老的多半喚她『小姜』,下頭無官級的庶常小吏也只叫她一聲『姜編修』,唯有崔惠是個特例。
姜顏看著青年忙碌的背影,好笑道:「你還是和他們一樣,喚我『編修』罷。說起來,你還比我大兩歲呢,叫我大人總覺得有些奇怪。」
崔惠鼻尖上懸著一顆汗,更顯得那幾點雀斑生動無比,道:「您是官,我是吏,叫您大人是應該的,與年齡無甚關係。」
姜顏起身整了整青色繡小花的官袍,提醒道:「行了,這兒有我,馬上就是宮禁的時辰,你快些出宮歸家歇息罷,省得滯留宮中被盤查。」
「我送大人回家。」崔惠幾乎脫口而出。
姜顏整理官袍的動作一頓,烏紗帽簷下的眉眼抬了抬,略微疑惑地望向崔惠。
崔惠整理竹簡的背影也是僵了僵,半晌才反應過來似的,尷尬道:「我的意思是,馬上就要關宮門了,大人也快些回家,不然就要在翰林院的桌案上過夜了。反正……反正順路,我可以送大人到長安街……」
「多謝你的好意,不過不必。」姜顏道,「我約了人同行。」
「啊?」崔惠似是詫異,片刻又低低地『哦』了一聲,有些落寞道,「那,我送大人到宮門口。」
燈影搖晃中,姜顏只是輕笑,沒說話。
「送到禮部門前。」見姜顏不點頭,崔惠紅著臉不好意思道,「其實,我怕黑……」
崔惠放緩了語氣,滿眼青澀的緊張和期待,姜顏反而不好意思拒絕了,只好道:「那好罷,就到禮部門口。我約了人一同歸去,若是失信,他會不開心。」
崔惠的眼睛立即亮了起來,點頭如搗蒜:「好。」
從翰林院出來,落了鎖,門前的宮道果然很黑,隔了老遠才隱約能看到一點殿宇中透出的光亮。崔惠提著一盞琉璃罩的巡夜燈,腳步踏在路上窸窸窣窣的,和道旁花苑中的蟲鳴聲和在一起,清閒靜謐。
姜顏正想著待會兒見了苻離,要約他去宮外的小攤上喝荔枝甘露,一起去自家屋頂上賞星星……
想得正入神,忽然聽見崔惠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試探道:「恕在下冒犯,姜大人……可否是女兒身?」
滿腦子旖旎被打斷,姜顏放緩了腳步,眉尾一挑,斜著眼看向崔惠。
被姜顏涼颼颼地盯著,崔惠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乾咳一聲掩飾道:「我見您的容貌……不似尋常男子,且早聞應天府國子監中有一名才學卓絕的姜姓奇女子,故而這般猜測。」
跳躍的一寸火光中,姜顏抱臂,好整以暇道:「你其實並不怕黑,對麼?執意與我同行,就是為了問這個?」
「當然不是!」崔惠被嚇得後退一步,手中的提燈也跟著晃蕩,影影綽綽中,他磕巴道,「我只是,我只是太過仰慕……」
嗤——
一陣夜風襲來,崔惠手中的提燈倏地熄滅,四周陷入了一片濃稠的黑暗中。
星辰閃爍,月入雲層,姜顏的眼睛好一會兒才適應黑暗,依稀能分辨出面前崔惠的輪廓。她張了張嘴,剛要說什麼,卻見崔惠猛地跳將起來,大叫一聲道:「有鬼!」
姜顏猝不及防被他嚇了一跳,下意識回身一看,只見狹長的宮道上站著一跳黑越越的影子,一動不動,冷冽如劍,不由也跟著大叫起來。
兩人的尖叫此起彼伏,叫完才驚魂未定地發現,那哪是什麼鬼?分明是值夜歸來接她回家的小苻大人,苻離。
只是此時,苻離的那張俊臉也黑得跟鬼沒什麼兩樣了。
只見他一身威風凜凜的錦衣衛官袍,按著腰間的佩刀大步走來,陰影一點一點從他身上褪去,露出折劍般緊抿的薄唇、挺直的鼻樑,最後是冷清銳利的一雙眼——
那真是相當銳利的一雙眼,正冷冰冰地紮在崔惠的身上。
可憐的崔庶常,被苻離那幾乎要吃人的眼神嚇得惶惶然不敢言語,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步步逼近,用冷得掉渣的語氣質問:「宮禁已到,何人膽敢在此夜遊?」
崔惠瞪大眼,試圖解釋:「錦衣衛大人,我是翰林院庶起士崔惠,不是閒人……」
「滾。」苻離明顯蘊著怒氣,懶得多說一句,隻冷冷吐出一個字。
崔惠被他一個字堵得啞口無言,踟躕半晌,見苻離無意傷害姜顏,崔惠這才三步兩回頭地走了。
「完了,宮禁之後還逗留宮中者,要被錦衣衛大人抓去問審啦!」姜顏憋笑憋到內傷,冷不丁感到背脊一涼。
回身一看,只見苻離冷颼颼、醋溜溜地盯著自己,沉聲道:「他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