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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宿敵成親了》第52章
第52章

  博士廳內, 姜顏垂首站在座下,手指下意識撥弄著腰間掛玉的青纓繩, 聆聽岑司業的斥責。

  岑司業面色鐵青, 狠力將一張考卷擲於姜顏腳下, 冷著渾濁的嗓音道:「你看看你答的好題!」

  岑司也已經很久不曾責駡過姜顏,此番動怒,想必是氣到了極致。姜顏蹲身,小心地將那張宣紙拾起來, 打開一看, 皺巴巴的文章卷面上是鮮紅的『二乙』朱批。

  入國子監這麼久,除了最開始因不懂八股格律而無緣三甲外,之後的每次考校姜顏基本都穩居前二甲, 去年苻離走後更是包攬第一, 像這般直接掉出前三甲成了『二乙』, 今兒還是頭一遭。

  也難怪岑司業如此生氣。

  「你看看你如今可還有一絲太學生的鬥志?整日心神渙散,一有機會就出門遊玩私會,魂兒都快被苻離勾走了!」岑司業坐在交椅上, 一拍扶手喝道, 「依老夫看, 你也不必在此虛度光陰, 不如早些回家準備婚事!」

  自從年底假期歸來, 姜顏確實有所懈怠,不如前兩年用功,只是未曾料到考課滑坡速度如此之快, 這才鬆懈了幾個月,先前幾年的努力都白費了,不由臉上一陣燥熱。可一聽見岑司業遷怒苻離,她又有些不服氣,坦然道:「司業莫要動氣,這只是一次失誤,以後不會了。」

  「以後?」岑司業『呵』了聲,譏道,「你滿心的情情愛愛,連即將到來的鄉試也無心準備,哪裡還有甚以後可言?」

  一提到『鄉試』姜顏就憋屈,反駁道:「司業此言差矣。不是朝中有令,說男女同朝為官有悖人倫,禁止女子入朝為官及與男性官員通婚麼?既是如此,學生還準備什麼鄉試。」

  若執意參與科舉,則意味著她不能與苻離順利成親。她已收了苻離的禮,應了苻離的諾,注定與仕途無緣,這才計畫拜入陸老門下,繼續做個修身養性的女學生。

  可這些,古板冷硬的岑司業是不會理解的。

  這個嚴苛的老古董先生滿眼的失望,像是在那一瞬被抽乾了力氣,花白的鬍鬚幾番抖動,才啞聲問:「在自己的仕途和情愛之間,你選擇了後者?」

  姜顏攥著卷子,算是默認。

  「你該明白,這世間的路都是人走出來的。」岑司業似是失望,又似是疲憊,半晌才長歎一聲道,「老夫原以為你與她們不同,如今看來,是老夫看錯了。」

  霎時間,姜顏嗓子乾澀得緊,莫名心慌。

  她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岑司業卻是一揮手起身道:「不必說了,你出去。」

  姜顏只好抿緊了唇,道了聲『學生告退』,便拿著卷子掩門出去。

  當初她不顧一切來國子監,除了好勝心在作怪外,更多是對兗州以外的自由的嚮往,從未想過要像阿爹一樣踏入大染缸似的官場,在敵我陣營中摸滾打爬、步履薄冰……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苻離的婚約只是促使她放棄科考的某一原因,卻不是唯一理由。

  儘管早做好了隨心所欲打算,可剛剛一見到岑司業那雙渾濁失望的眼睛,不知為何,她心裡又堵得慌,總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似的。

  心事重重,不知不覺來到了廣業堂的後園,石子路依舊存在,被初夏的陽光照得發白,牆角的蘭花開得優雅,簷上攀援的淩霄綻得熱烈,可姜顏想起的卻是兩年前月下舞劍的少年……

  她甩了甩頭,將腦中的雜念去除,旋身坐在樹蔭下的石凳上,展開手中的宣紙看了片刻,仍是被上頭鮮紅的朱批刺痛了眼,索性將宣紙揉作一團,順手丟在了一旁。

  紙團在石子路上滾了兩圈,停在了一雙月白的方頭繡鞋旁。姜顏趴在沁涼的石桌上,掀起眼皮懶洋洋望了來人一眼,有氣無力地喚道:「阿玉……」

  「我找了你許久呢,怎麼躲這裡來了?」阮玉蹲身拾起那丟在地上的紙團,下意識展開一看,而後心中了然,緩步在姜顏身邊坐下,安撫道,「原來是為了這事呀!沒關係的,有些許波動很正常呢。」

  「這不是波動,阿玉,我很清楚自己的狀況。」姜顏歎道,「我的計畫裡沒有科舉,我讓先生們失望了。」

  「本朝從未有過女子入仕的先例,你的選擇並無什麼不對呀。俗話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唔,我也不知該如何開導你,總之你莫要煩憂。」阮玉一向不善言辭,開導了幾句,見姜顏依舊悶悶不樂,便伸手拉她起身道,「好啦,我們去散散心,找阿雪和魏公子射覆玩兒可好?」

  姜顏拗不過她,只好跟著起身,走入一片斑駁的夏日豔陽中。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月洞門,忽的,前方的阮玉腳步一頓,下意識轉身,臉上呈現出些許慌亂之色。

  「阿顏,我們換條路走罷……」阮玉細聲道。

  姜顏剛想問一聲『為何』,便聽見不遠處的長廊下傳來一個戲謔的聲音:「玉葫蘆!」

  這個嗓音太過欠揍,姜顏心下一沉,越過阮玉的身形望去,果然見薛家兄妹並一眾不學無術的跟班兒緩步走來,又稀稀拉拉地喚了幾聲「玉葫蘆」,以此取樂。

  見阮玉背對著不肯回應,薛晚晴便擠兌道:「哥哥有所不知,我們玉葫蘆就快要許配給禮部侍郎之子,謝家二公子了,有了人撐腰,哪還會理會我們?」

  「當真?她許了人家!」薛睿倒是頗為意外,臉色陰了陰,怪聲怪氣道,「我薛家豈不比謝家強得多,好好的一位美人兒,怎的就瞎了眼。」

  阮玉的臉一陣紅一陣白,銀牙險些將唇瓣咬破。

  「阿玉,你還不明白麼,這世上的惡人不會因為你的善良忍讓而減少對你的欺侮。」姜顏的心情因遇見薛家人而更為糟糕,嘴角一貫的笑意淡去,沉靜道,「你得回擊。反正過不了三月我們就要離開這了,何須這般忍辱負重?」

  身後的調笑聲還在繼續,阮玉緊攥十指,身形微微顫抖,仿佛處在爆發的邊緣。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的轉身,朝薛睿等人大聲道:「我討厭你們叫我玉葫蘆!」

  她的聲音帶著顫抖的哭腔,可眼裡卻並沒有淚水,聲音擲地有聲,不同於以往的細聲細語。對面的人似乎被她突如其來的斥責嚇住了,不約而同的止住了調笑,愣在原地。

  四周陷入了詭譎的靜謐,姜顏卻情不自禁上揚嘴角,暗中拍掌叫好。

  阮玉緊握雙拳,向前兩步,微紅的眼睛直視薛睿,在午後的夏陽下挺直站立,又用更大的聲音吼道:「你們聽著!我有名有姓,姓阮名玉,不叫玉葫蘆!」

  薛晚晴張著嘴,柳眉一揚,最先反應過來,低喝道:「阮玉,你瘋了!敢對縣主和世子這般說話!」

  「原來非得如此,你們才會記住我的名字。」阮玉疾言道,「你們一邊覬覦我,一邊又傷害我,將自己的樂趣建立在旁人的痛處之上,何嘗不是比瘋子更可恨一百倍的偽君子!」

  「你……」

  「從今往後,你們再以『玉葫蘆』三字調笑我的身量,休怪我不得客氣!我即將離開這,而薛家世子的前途才剛開始,究竟是魚死還是網破,不如走著瞧!」

  酣暢淋漓地吼完,阮玉也不再避讓,果決與他們擦身而過,再未回頭。

  阮玉的反擊仿佛也帶走了姜顏的悶氣,陽光下,她望著那群啞口無言的京師紈絝諷刺一笑,追隨阮玉的步伐而去。

  阮玉站在不遠處的竹徑上等她。

  聽到姜顏的腳步聲靠近,阮玉雙肩一顫,忽的扭過身來抱住她,抖著聲音道:「阿顏,我剛才是不是很過分?」

  「你做得很好,阿玉。」姜顏撫了撫她顫抖不已的肩,讚揚道,「今天的你最勇敢,也最耀眼。」

  「真的麼?」

  「自然是真的,我何時騙過你?」

  阮玉這才破涕為笑,長舒一口氣道:「雖然很害怕,但發洩完了就覺得渾身舒坦。」

  說罷,二人相視一笑。

  五月底,兗州阮家傳來消息,與謝家二公子的婚期定下來,就在明年會試過後。姜顏也曾借著聽學的時機,悄悄去打量過太學館的謝二公子,見其相貌秀氣白淨,待人處事都十分謙遜有禮,這才將心放回肚子裡,挺為阮玉覓得良人而欣喜。

  今日便是阮玉最後一天在學館聽課,明天朔望,阮家就會派人接她回去待嫁。

  一大早起來,姜顏便長籲短歎的。阮玉知道她是心生不捨,便安慰道:「這待嫁的大半年,我正好可以回去替父親分憂解難、處理事務。半年之後我嫁來應天府,想來你和苻大公子也會定居在此,我們不是就可以常常與見面了麼?」

  「我會先去臨洮府學習,苻離那兒也不知幾時才會定下來呢。」姜顏一身素色儒服,飄渺如仙,負著手晃悠悠地進了學館,「不過先說好!不管我們身處何方,都要時常見面聯絡,切不可有了郎君便忘了我!」

  想了想,她又補充道:「明日你晚些出發,我要給你餞行的。」

  阮玉無奈一笑,連連道『是』。

  兩人笑著進了門,便細心地發現館內有所不同:只見所有案幾上都擺了一個綴著流蘇的紅繩結,幾十張書案,每人都有,放眼望去紅豔豔的一片,頗為好看。

  落了座,姜顏撚起案幾上的紅繩結端詳了片刻,疑惑道:「這是什麼?誰放在這兒的?」

  阮玉亦是一臉茫然地搖了搖頭。

  「這是我們元亮兄親手所織,贈給各位同窗的吉祥結。」說話間,魏驚鴻與程溫並肩進來,搖著紙扇笑吟吟道。

  自從巧娘去世後,程溫便寡言了許多,只是埋頭苦讀,眾人險些都快忘記他的存在了。聽說是程溫所贈,姜顏眼中染了幾分笑意,指著自己案幾上的兩個紅繩吉祥結道,「程公子為何給了我兩個?」

  程溫溫吞道:「還有一個,勞煩姜姑娘代為轉交給苻大公子。同窗一場,元亮承蒙各位照顧,小小心意,還望諸位莫要嫌棄。」

  「怎會嫌棄,這結很是漂亮呢!」阮玉撫著繩結上的流蘇,細聲笑道,「編這麼多結一定費了不少功夫罷?程公子有心了。」

  話音剛落,便見薛晚晴進了門,嫌惡地拿起案幾上的吉祥結,嗤道:「這是何物?醜死了!」說罷,她一揚手,順手將吉祥結丟入了紙簍中。

  姜顏和魏驚鴻都有些為程溫不值,程溫本人卻並不介意,隻望向阮玉手中的結,內斂一笑:「不費功夫,喜歡就好。」

  下午散學,便是一月一次的朔望。姜顏換了衣物,拿了藏在床頭案幾下的錦盒,匆匆前去監丞處領了出門的木牌。

  她早與苻離約好了,今日在秦淮河邊的畫橋旁見面,一同去泛舟採蓮的。

  來到橋邊,恰是酉時。

  豔麗的夕陽鋪天蓋地灑來,將整個應天府籠罩在一片光影交錯的金紅之中。畫舫的槳劃破水波,浮光躍金,驚起水鳥無數,空氣中氤氳著醉人的荷葉清香,深吸一口,能蕩盡胸中濁氣。

  姜顏在橋邊柳樹下等了許久,直到夕陽滾落山頭,遊船的人都盡興而歸,直到晚風微涼,畫橋人煙漸漸稀少空蕩,身後才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像是有所感應似的,她抱著錦盒回身,隔著綿綿的柳條望見一身戎裝的英俊少年翻身下馬。他甚至來不及拴馬韁繩便大步過來,一把將姜顏擁入懷中,低啞的嗓音歉疚道:「抱歉,鎮撫司出了點意外,來晚了。」

  聽到耳畔他喘息不勻的嗓音,感受到他蓬勃的心跳,姜顏那一點久等不至的無聊也煙消雲散,隻拍了拍苻離的後背,漫不經心一笑:「無礙無礙。我在橋頭看了一場很美的日落,如王子安所說『落霞與孤鶩齊飛』那般,只可惜煙波浩渺、浮光躍金,你卻不在身旁。」

  苻離無言,只是深吸一口氣,將她抱得更緊了些。

  晚風拂動柳梢,夕陽完全湮沒在山巒之後,水波蕩漾,漁歌唱晚。不知過了多久,姜顏掙開苻離的懷抱,將手中的錦盒遞給苻離,靈動一笑:「送你的。」

  苻離疑惑接過,打開錦盒一看,裡頭卻是躺著一對牛皮嵌玄鐵的護腕,紋路古樸清晰,頗有質感。

  晚霞收攏最後一絲餘暉,河水的波光打在苻離英挺精緻的眉目間,鍍亮了他眸中的溫情。他望著姜顏,嘴唇動了動,似乎要說什麼,然而最終只是勾起嘴角垂頭,解下前臂的舊護腕,將姜顏所贈之物佩戴好,又細心地纏好牛筋系帶……

  然後趁著姜顏還未反應過來,他長臂一伸,扣住姜顏的後腦勺,青澀而又強勢地在她額上烙下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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