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歸家
周璞屍身呈出京都,要裹草席送到鹿懿山後邊暴屍。他再也入不得京都的門,也免了生前的督察院品級,甚至被打了個「禍」字。周府也未能倖免,從上到下,滿門皆斬。屍體堆一道擱板車上,自有人往鹿懿山後邊拖。那處有個亂葬崗,還有個暴屍台,所謂「亂臣賊子」和「極惡之徒」,斬殺後都要過這一道。
車骨碌碌的走,壓著石子,「哐噹」晃了晃,草席底下的屍身滾下去,摔在了地上。
運了幾十年屍的瞎眼老頭,眼睛泛白,夜裡讓人瞧害怕。他哆哆嗦嗦的拉了車,嘀咕著含糊不清的詞,摸到車後邊,拖著屍體,要扔上去。
這夜裡起了風,一陣笛聲哀怨,幽幽咽咽的纏在人耳裡,聽的人心裡發麻。老頭拖著人,念著:「該……」
他眼看不見,耳朵卻靈,聽那笛聲近了,反倒停了。他遇見多了,也不怕,只從懷裡摸出杆煙槍,敲了敲木板。
「接人啊。」他沙啞道。
來人頓了許久,才道:「接人。」
老頭打火,石頭擦得舊,打了好幾下才擦了火花。他含上煙槍,吞吐幾下,磕著木板,「你要哪個。」
來人俯身,從他跟前將方才滾下去的屍體抱起來,輕的聲,像怕吵醒人。老頭眼白翻動,沒做聲。這人上道,拋了金子過來,「嘩啦」一聲散在木板上。老頭嘬著煙,道:「成罷。打那頭走,別叫京衛給瞧見。」
這人又是默了半晌沒動,老頭抽完煙,收了煙槍,又哆哆嗦嗦摸回去,打著毛驢繼續骨碌碌的走。他念著:「回頭點個蠟……噯……出為臣……開太平……各個都想念自個……這怎麼成……這不駁了自個的立身麼……」那鞭一抽,中氣十足喝了聲:「該!」
該!
雨滴滴答答墜在周璞頰面上,滑過他青白的面兒,滾進涼了的鬢。這人抱著他,沒出一個聲兒。那邊老頭迎了風,裹身咳了幾聲。
「這天好啊……噯,不下雨才好放。」
山陰軍抄封江塘鐘家時,鐘宅自個起了火。那一把大火,將這宏闊的宅子燒成灰。數人的時候,卻少了一個人。鐘留青都沒能逃出山陰軍,偏那放夷兵入府的鐘澤,不見蹤影。朝廷的查令傳遍大嵐,也沒誰抓住這罪大惡極的鐘澤。
時御得了封,就要歸家,趕著回去見先生。讓蕭禁不免可惜,嘆了好幾聲英雄氣短。時御退京的那一日,從青平歸京的左愷之正攜趙芷安入都,兩方在鹿懿山腳打了個照面。
左愷之停下來是因為見著鐘燮,時御打了聲「告辭」,就上馬絕塵而去。左愷之望他背影,問鐘燮:「此為何人?」
鐘燮道:「新封的那位長河侯。」
左愷之立刻讓趙芷安駕車前追,要表一聲謝,被鐘燮勸攔了,只說:「他脾氣怪,不興這個,您回頭有意,能去滄浪書院開壇講課,他就明白了。」
「滄浪書院?」左愷之回想,「倒是有所耳聞。」
「正是鐘攸起的。」
兩人在亭前相談,邊上的趙芷安聽著「滄浪」兩字便覺不好,正巧了鐘燮想借此機給鐘攸的書院多請為大家鎮場,就道:「白鷗您是知道的,他底下的學生,還是有幾位可看。回頭您要真有意,我陪您走一趟。」
「好說。」左愷之道:「如今正是聖上求賢若渴的時候,不拘常格。幾日前如許來信,也曾提過他在靖陲尋了個好苗子,想收在手底下磨一磨。老夫尋思,若是春後閑餘,請他帶出來看一看。」
鐘燮動了心思,只道:「不如這般,您約賀大人一同走一趟滄浪。此時正須一場雅會以振天下文人的興民之志,有您與賀大人共持,何愁無山野大賢同往?聖上還特讓長河侯鎮院,想必也是寄予厚望。」
左愷之沉吟,覺此事甚好,一合掌,便定了。兩人相談甚歡,殊不知趙芷安在邊上胸口慌亂,有些亂了方寸。
榕漾是不在了,可他先生定認得出文章……若是漏了口給左愷之……這該如何是好?
那頭榕漾正蹲窗底下給蘿蔔頭講字,猛地一個噴嚏,打的裡邊才補完覺的樸丞探窗出來看。
「你大氅呢?」這一看就拎了人後頸,問道:「靖陲這會兒還得下雪,比不了南邊春三月。」又道:「急著換薄衫也無人看,靖陲姑娘少。」
榕漾被捏了後頸,縮頭躲他,「在屋裡呢,掛椅背上了,我穿……」
「樸混球又來管媳婦兒了!」玩泥巴的小蘿蔔頭沖樸丞笑嘻嘻的做鬼臉,趁他還沒出來跑的老遠,一群跟著嘰嘰喳喳:「管小媳婦兒咯!」
這群小混蛋還編了歌,就念樸丞總管著榕漾,好幾次還不許榕漾陪他們玩。他們各個都是機靈鬼,溜得賊快,吵的樸丞頭疼。
「媳婦個鬼。」樸丞趴窗,今兒太陽好,他捏著榕漾,人又睡飽了,正是心情好,懶洋洋道:「今兒爺有賞,好好聽話的,糖包少不了。」
一群小鬼頭「哎呀」,立刻轉了音,跑到窗底下爭著喊「丞哥哥」。樸丞聽著舒坦,沒留神就讓榕漾脫了手。
「幹什麼去?」他有點不舒服,「我今兒好容易不當值,你往哪兒去?」
榕漾跑進屋裡拎了大氅,趕他捉人前跑出來,道:「賀大人今兒要給我說文章。」
「說文章就說文章。」樸丞頓了頓,又翻出窗,跟著追上去,對榕漾道:「那正好,你帶我。」
榕漾被他擠了身,抱著大氅咬唇,問:「你不是最討厭聽文章麼?」
「誒。」樸丞伸臂壓了榕漾肩,湊過去挑眉道:「我還說我喜歡寫文章呢,你怎地就不記著?賀大人好啊,我願意聽。」
「你沒說過……」
樸丞神色隱約冷,還不能變臉嚇著他,只能撐著笑,道:「賀大人長得好,我就喜歡聽他說文章。你還都日日去……」說到這忽地直了身,正色道:「我倒沒提前說,若是不大方便,我就不去了。這會兒正得求賀大人給開個口,免了工牆這事兒,趕秋前把你送回去。」
榕漾一愣,「我走……我走你怎麼辦?」
樸丞望他,露了點落寞,偏還要對他笑:「我留這兒啊,回去也就往先生那去……」
果然見榕漾急忙拉了自己袖角,慌聲:「不走……我也留這,大人說我得看看別的……你,你一個人怎麼成。」
「不走啊。」樸丞垂眸瞧他,「你爹不得想你。」
「可以……可以常回的。」榕漾朦朧的眼抬望樸丞,才胖一點的臉頰顯得更稚氣,倒挺討樸丞喜歡。他就喜歡榕漾這樣望他。
於是他慢吞吞道:「我不老欺負你麼……」
「沒有。」榕漾拽他,「你挺好……今兒一塊去罷,大人不講究這個。你同我一起去好不好?」
樸丞面上無奈,硬是壓了已經彎上去的唇角,道:「那就陪你去一趟。」
沒走幾步,就聽著上邊輕「呸」一聲,砸了瓜子殼下來。樸丞一抬頭,正見他整日廝混的將軍對他念了句:得了便宜還賣乖。
樸丞又走了幾步,等榕漾到前邊了,回頭就給吳煜比劃出小拇指。
「娘天啊。」吳煜吧唧吧唧磕著瓜子,「這混球還敢對爺爺比指頭。」
只說這事沒幾天,吳煜嘴欠,趁著南邊傳消息來說抄了江塘鐘家,就嚇唬榕漾,說:「你看這兒一不留神,就是一家老小沒了命。這世道不容易,得跟個靠譜的,樸丞那小子吧,指不定哪天就得罪了人給『咔嚓』了。」他對榕漾露了浪蕩樣,極其猥瑣的搓手,「要不你跟著我?爺長得也俊,性情也好,保准疼你這小瞎子。」
嚇得榕漾兩眼淚汪轉頭跑回去,沒片刻樸丞就提了板凳,從街頭一路追著吳煜到街尾。這人不打仗的時候,就是一老痞子樣,靖軍湊茶鋪底下堆著看笑話,謝淨生因這事在牆頭「哈哈哈」,回了家給他大爺講。賀安常次日就找了吳煜,把君子訓給他糊了一臉。
吳煜還真挺喜歡榕漾的,覺這傻小子能當兒子養。就是怎麼看樸丞也不是好東西,得了教訓,改成天跟在榕漾後面念樸丞不好。榕漾就記著他上回的猥瑣樣,聽他來了就跑,比兔子還快。榕漾給少臻寫信時,還專提了這人。
少臻一看,就收拾了包袱要奔去靖陲,可先生才回來,書院學生又漲了數,他和蘇舟各做了掌書,得留著。
只說時御回家那天,籬笆院裡的桃枝垂綠,滿院的月見草探芽。青衫寬袖,一人站廚房裡,正挽了袖垂頭忙。開了的窗正好,露著這人的半身——半身好,時御看那修長無暇的手指從時鮮上滑過去,人就跟被栓了鏈似的走過去。
鐘攸聽著音,抬頭見人,笑了笑,正想說句淨手吃飯,時御就撐在窗口,探頸進去。
枝頭的鳥雀跳了枝丫,落窗沿,在時御手邊蹦跳,豆大的眼探望這兩人挨一起的面。
鐘攸抬了首,道:「等會兒,阿舟和……」
時御抬手按了先生後腦,連帶話一起給吞了。他哪還記得蘇舟是誰,這會兒就是叫蒙辰來,他也不捨得鬆開。
都到回家了,誰怕誰。
蘇舟都走院邊了,又陡然回了身,夾了蘇稻在臂下,擋著小孩子的眼,走的飛快。蘇稻現在話最多,被擋了眼還問:「為啥走呀!」
蘇舟腳底下踩了坑,險些將蘇稻給摔出去,又硬是給抱了,按著腦袋壓自己胸口不許他看。聲壓得穩:「老師忙著呢,等會兒再去。我們去喊你少哥哥。」
少臻正出了書院往過來,見蘇舟見鬼似的,二話不說拽了他往書院裡回。
「這怎了?」少臻道:「師兄你撞鬼了?」
蘇舟握了他肩,一臉古怪。少臻奇怪,話還沒問出口,就遠遠瞧見蘇碩,立刻道:「那不是大哥嗎。」
誰知蘇舟腳一絆,塞了蘇稻給他,回頭就狂奔向蘇碩,喊著:「大哥!大哥這兒來!」
可是這哪兒趕得及,蘇碩都站籬笆院門口了。時御還沒夠味,後邊就一聲震驚。
「時御?幹甚麼呢!」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