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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濯纓》第37章
☆、37. 暗礁

  正如鐘攸所言,天方入四月,徐杭諸商先經了場動盪。原本暢通內陸的貨流堵塞,除了鐘家,竟誰也越不過長河。腹地青平、無翰首當其衝,各個行當都被掐住了咽喉,一時間眾貨告急,驚起憤聲。但這一次,江塘鐘家一改順從之態,是鐵定主意,要控徐杭眾商在手。

  依照當今陛下的心思,本是斷然容不得這種僭越。然而朝廷一直毫不動作,亦如蒙辰猜測的,皇帝也盯住了煙粟暴利,需要靠江塘鐘家這只虎,先口奪食。

  鐘鶴率先上奏,力求駁壓下江塘鐘家,言盡養虎實乃下下策,然而皇帝未應。緊接著昌樂侯接奏,同樣進言強壓商賈,然而皇帝依舊未應。

  樸丞幾個下了學,就見書院門口停了頂轎子。旁人看不出,可樸丞抄了手臂,道:「先生的貴客來了。」

  蘇舟眼力好,卻也沒看出這轎子有什麼尊貴之處。樸丞冷哼,仰頭點了那轎子,道:「木都是好木,緞面壓得色深,可料子卻是極貴的料子。這來人明明是個金貴的,偏要裝成一副窮酸樣,可見其人虛偽至極。」

  「你連人面也未見,就如此定論,難不成還要教人誇一句厲害。」少臻夾著書,也跟著望了兩眼,沒放在心上,只催促道:「快些走,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挨不著我們幾個事。」

  榕漾看不清,自是插不上話。樸丞也不做回事,四人閒談著就往廚房去。

  但樸丞說得沒錯,來者確實是鐘攸的貴客,還是個稀罕地貴客。

  「怎找到此處的。」鐘攸帶人往院中房屋去,兩人正走過桃枝下邊,這人彎了些腰,露出臉來。正是周璞。

  「僥倖。」周璞依舊是一派儒雅作風,全然看不出監察御史的淩厲,他道:「從如辰那打聽出來的。」人又笑笑,「可費了我幾壇好酒。」

  兩人俱笑,周璞眺目東山,念道:「你這地倒是清淨,依山傍水,村歌農色。京都比不得。」

  鐘攸垂眸溫笑,聽著周璞道:「年前驚動的案子,我也瞧了。正尋思如辰何時來的執金令,又想你在這裡,倒不奇怪了。」

  「這令也不止我一人。」鐘攸抬首,與他同站在陰涼處,道:「留著無用,如辰多是能用上。」

  「可他那不怕死的勁頭。」周璞搖頭嘆道:「還真讓人提心吊膽。」

  「無妨。」鐘攸眼中微沉,「鐘老擔得住。」

  周璞轉頭來看他,「你當突然離京,我料想其中必有緣故。可是因為鐘老?」

  「一半一半。」鐘攸笑,「還是我自己疲懶,背不起淩雲壯志。」

  周璞正色,「這就言重了。你是什麼脾性,我們還能不知?鐘老他向來奉著穩字行事,只是如今京中門閥林立,老人家也難免會草木皆兵。如辰知道嗎?」見鐘攸不答,他便長嘆道:「那就是不知了。這可如何是好,我居中間,是說還是不說?你瞞著他,來日他自己知道了,心下定會愧疚個千百次。」

  鐘攸忽地豎了一根手指,他眼半闔,淡淡道:「那就讓他永遠不知道。」

  周璞一愣,皺眉道:「......難不成還有隱情?鐘子鳴自負前輩,向來不願與我們這一眾為難,他到底為何要獨獨對著你,如此發難?」

  鐘攸哈哈道:「誰知道呢。」

  閑雲白鷗,他退出京都之時,正是名頭乘風陡立之時。要說其中沒緣故,那是萬萬不可能的。誰家的好兒郎,沒有個淩雲志?然而緣故是個什麼緣故,就是周璞,也不甚詳知。事到如今,只怕唯有鐘子鳴與鐘攸,是最明白的。

  鐘攸沒在這話上停,他看見時御的身形,先露了笑意,對周璞道:「留下來用飯,我家獵來的山雞,正好做燉個番薯,讓你嘗嘗野味。」

  這個「我家」很有意味。周璞望見那年輕人,那年輕人也望過來,卻不是看他,而是先落在鐘攸身上。

  周璞微怔之下竟笑了笑,低語道:「還真是......」

  周璞不比鐘燮,他不是鐘攸的總角,他只是鐘攸京中相識的朋友。一頓飯主賓皆歡,周璞提及了些從前上學的趣事,倒讓時御側耳聽了很久。人走時鐘攸相送,臨上轎子時,周璞低聲道:「年前那案子我也瞧了,想必昌樂侯會加以責難。」他揣測著鐘攸的神色,問道:「還是已經來過了?」

  鐘攸道:「是來過了,但遲遲不見後續。」

  「前些日子見他已經收拾府邸,想必入無翰的日子提前了。他去了無翰,可就挨在了青平邊上,離此地不遠,你須留心。」

  「我當留心。」鐘攸含笑,「路上當心。」

  周璞頷首,上轎便去了。

  鐘攸看著轎子遠了,正逢樸丞顛著鞠經過,他探頭瞧了人走,難得多嘴一句:「那是京裡邊來的官吧。」

  這小子眼力不錯,鐘攸反倒問他:「怎麼就是京裡來的?」

  樸丞抱起鞠,聞言指了指自己,「老子——」他見鐘攸看著自己,咽了老子,改成:「我在徐杭待得久,官見了不少。南下府州的官稀罕架子闊氣,只有京都的官,才講究看起來要清苦窮酸。」

  鐘攸不禁笑了,只問他:「那你喜歡哪一個?」

  樸丞愣了愣,挺直了胸口,穩聲道:「北陽,北陽軍就不這樣。」他抱著鞠像揣著把刀,挺著的胸口像揣著個嚮往,他道:「做文官有什麼好,虛裡來往。我就喜歡靖陲。」他露了笑,眉間桀驁難馴,「老子將來要去靖陲做將軍!」

  鐘攸正轉身的步一頓,回眸將這小子正看了,道:「倒也合適。」

  這小子一身毛刺棱突,該好好打磨,指不定將來就是把鋒芒畢露的好刀呢?

  時御洗著碗,鐘攸入了屋看了一會兒。正逢午後,外邊小子們蹴鞠喊聲,沒人留意廚房。鐘攸丟了顆糖壓嘴裡,在時御邊上發呆。

  他道:「阿御。」

  時御偏頭過去,鐘攸舌尖抵著糖,似乎在想事情。時御問道:「嗯?」

  鐘攸舌尖被糖角劃痛,他道:「上回的殺手埋在東山?」

  時御抹淨碟上的水,隨即問道:「怎麼了?」

  鐘攸道:「我覺得不大像是昌樂侯的人。」他眼望著午後騰飄的細塵,慢慢道:「是我不對。此事卡的時機太好,讓人覺得只有昌樂侯會派遣人來,然而如今我再一思索,卻覺得不像了。」

  鐘攸隱約覺得不對,是因為周璞臨行前的囑咐。此案一出,死了個劉清歡,人人都覺昌樂侯必定會施以報復,連粗閱此案的周璞都這麼認為——這反倒令人生疑。昌樂侯何須在人眼皮底下行事?

  鐘攸嘴裡的糖化盡,他想舔唇,時御先轉了頭來,在他唇上嘗了嘗。年輕人趁著這午熱餘光,一手扶了他後腦,壓在他唇上低聲道:「真的假的總會露出尾巴,我們是兩個人,誰也不怕。」

  鐘攸露了笑,和他唇間相碰了碰。

  幾日後書院休日,樸丞照例去了賭館。那深色垂帷一掀,他腳才跨進去,就有夥計過來貼臉喊著大少來了。樸丞隨意的抬了手指,意示自己還在老桌。他往過去走,一邊突然橫擠出一人,諂媚道:「小的給樸大少磕頭了!」

  那腦門哐噹一聲砸在腳邊,樸丞皺眉,卻記不得這人是誰。此人趴露在地上的左手斷了一隻食指,因是新斷不久,還包著血條。

  樸丞拋了銀子過去,移開腳,「跪什麼禮,怪髒的。」

  此人笑嘻嘻地收了。奇怪往日挨著樸丞恨不得黏身陪著的夥計卻讓了道,不動聲色空了隙給這人鑽。這人跟著樸丞一路跑,殷切道:「大少還是玩從前的花樣?」

  「不次次都是嗎。」樸丞丟了錢袋過去,「你新來的?」

  這人點頭哈腰道:「誒、誒是!小的馬上給您排盤。」

  樸丞玩了幾把,這人都跟在邊上,該出聲的時候出聲,不該出聲的時候也相當識趣,眼色不差。沒人給樸丞翻新花樣,他玩了兩把就厭了,銀子也沒,賞給這人了。

  這人揣摩著他的神色,見少年人有些懨懨,便小聲道:「大少這是膩了?」

  「沒什麼意思。」樸丞拋玩著骰子,道:「回頭叫管事的來,這花樣不打變的,賭館也開成死場。」他丟了骰子,拍了袍,道:「那就這麼著,爺今日不玩了,走人。」

  樸丞要走,這人壯著膽子拉了他袍角,連聲道:「您等等!」他在樸丞皺眉陰戾的目光裡訕訕鬆開了手,在自己袍子上擦了幾把,咽了唾液,帶著興奮和試探,道:「您,您要不要嘗嘗新鮮的?」

  樸丞抬首,「新鮮的?」

  這人嘿聲低笑,攏著口小聲道:「小的帶您瞧瞧?保准過癮!」

  樸丞這倒來了興趣,掀袍的手一頓,聲音卻沉了,「要是不過癮,你頭給爺爺當鞠踢麼?」這人瑟縮,樸丞才冷笑,「拿來讓爺爺瞧瞧。」

  許慶生恭腰溜去拿東西,在掏扒中,目光亢奮,盡是癲狂火熱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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