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番外·一世歲安
樸丞從野山回來,進門沒找著榕漾。他又出了門,逮人問:「瞧見榕漾沒有?」
人都說沒有。這會兒天都暗了,靖陲秋冷,風刮得人受不住。樸丞從家門口一路找到靖門,牆頭防隊都打口哨嘲笑他,他回了個小拇指,借了只燈籠,繼續找。
直到繞去了西邊的草場,羊圈裡有小蘿蔔頭們的驚呼聲。樸丞提著燈籠過去,越身過了圈欄,正見一群小子把裡邊圍的水洩不通。
「誒。」樸丞在最近的屁股蛋上踢了一腳,示意小鬼們讓一讓,他喊了聲:「榕漾!」
最裡邊得了聲應。樸丞拎開擋路的人,果然看見他家小瞎子,正伏草墊上給新下的羊羔喂奶。
他蹲旁邊,氣笑了:「拿碗怎麼喂得進去,老羊沒奶水了嗎?」
「有呀。」榕漾手上還帶著羊羔出生的黏物,身上衣袍一股羊膻味。他撫著那還跪著前蹄,嘗試站立的羊羔,愁道:「老羊有奶擠不出來,它喝不著,頭天都撐不過去。」
樸丞跟著伏身,帶了他握碗的手,在碗裡沾了奶,湊到羊羔嘴邊。這小傢伙果然吮起來,跪著前蹄向上頂。榕漾啊呀一聲,喜道:「這法子好。」
好個鬼。
這麼著只能讓羊羔嘗嘗味,管飽是不可能的。
「這不是咱們家的羊吧。」樸丞給他把垂地上的袍角塞腰帶裡,道:「還給人家,叫他們自己想辦法。」
「心力格的母羊都趕南草場去了,他也沒辦法。」榕漾側頭望樸丞,朦朧著眼求道:「昌宗,我們養了吧。」
要不是邊上還圍著一群小鬼,樸丞……咳,他抬手掩了下口鼻,才道:「這麼小,沒母羊也活不了。」
「我們有牛乳……分給它,喂個把月就好了。」榕漾指尖被吮得癢,他抽出來的時候都泛了點紅,又去沾奶。樸丞一把給捉了,沒讓那小羊羔繼續佔便宜。
他道:「你要給人講學,還要往賀大人那修書,我白日裡帶隊外巡。家裡誰照看它?」
榕漾細聲:「我帶它上學……它又不咬人,乖得很。」
樸丞皺眉看那羊羔顫巍巍站起來,往榕漾懷裡蹭,道:「不養。」
榕漾咬唇,樸丞話一頓,看這人面上都是殷切。榕漾小拇指輕劃在他掌心,眼裡都要泛紅了。樸丞受不住,只得投降。
兩人帶了羊羔回家,路上風大,樸丞怕他被吹丟了,讓他上背。榕漾抱著羊羔,躊躇道:「我還沒洗,渾身都髒著呢。」
樸丞將他懷裡的羊羔抱了,蹲身不耐道:「快,不然我就走了啊。」
榕漾趴上去,抱著樸丞脖頸。那小羊羔從樸丞懷裡探頭,抬頭蹭榕漾的胳臂。樸丞嫌煩,將這小傢伙夾胳膊底下,一手抄著後面,就這麼回家去。路上羊羔一直咩不停,活像離了親娘。榕漾就趴他肩頭,和這羊羔一聲一聲應,傻得要命。
到了家,榕漾要給羊羔餵奶,樸丞拎他去沐浴,自個坐階上,抱著羊喂了一手奶腥味。羊羔頂翻了小碗,樸丞搔著它棕卷的小毛,悄聲嘖道:「你方才舔哪兒呢……能是你舔的地嗎?那是老子的……」
夜裡風呼呼響。
榕漾伏床上背露了半截白膩,樸丞打後邊俯身,順著那弧度優美的線,一路舔上去,咬他後頸,箍著人肩頭頂弄。榕漾哭紅了眼,嗚嗚咽咽道:「……上回……上回師兄說不成……你怎還這樣……」
「怎樣。」樸丞一把扶帶起他腰,捏掌心摩挲,沉身深埋進去,喉頭微緊,暗嘶了氣,才撞得榕漾晃身。這混球上回被蘇舟揍過,不疼不癢的過去,是一回來就要死纏著榕漾討個飽。他粗重著道:「他是多管閒事!」
榕漾伏枕被欺負得厲害,漸漸哭出聲。可這會兒他不僅哭出聲,還夾了嗯嗯啊啊的聲,叫這混球更把持不住。
後半夜停了事,樸丞撐榕漾上邊,捏著那白嫩的頰,狠道:「淨哭,再哭我咬你啊。」
榕漾潮紅未褪,氣還沒勻,正困得直點頭,被他捏煩了,抬手拍了一把,啞聲喃喃道:「你混球……」
混球卻俯首,含了他唇細細柔柔的舔。嘴裡沒說哄人的話,只抵著他,看人睡過去。正經望人的時候,眼裡都是陷下去的深邃。
「混球……」樸丞拇指給榕漾擦了眼角淚,「你膽子肥了。」
翌日樸丞起得早,榕漾還睡得熟。他抱出羊羔又喂了一手奶腥味,在灶上溫了牛乳給榕漾,套上外衫,就直往提刑按察司去。
靖陲如今不是王藩,設同布政使司。樸丞到地,吳煜正晃在搖椅上剔牙,見人來了,也沒起身,而是指了指方向。
「你消息快啊,這人才到。」
「我算著呢。」樸丞坐邊上,挑了個果拋在手裡,「無翰怎麼判?」
「趙叔榮問斬,昌樂侯奪爵入獄。這個趙芷安原本逃不掉,可惜左愷之教了他幾年,竟還教出了情義。」吳煜仰身搖晃,砸吧道:「你說左愷之這老頭,都要到頭了,卻把名頭給砸了。為這麼個人,值當嗎。」
「那就是流放。」樸丞咬了果,「年前不是說要修築邊陲工牆麼。」
「你趕著點回來,就為這事?」吳煜偏頭,「我們傻漾怎麼沒見啊。」
「他見不著榕漾。」樸丞牙口好,咬的嘎嘣脆,「榕漾心軟,多半得容他唬過去。就這麼著吧,這人不死,我就不會移開眼。」
「呦。」吳煜半起身,「你這心胸狹隘的,不就幾篇文章麼,還專盯人家一輩子去?這事榕漾要是知道……」
「誰給他提聲?」樸丞眉間一狠,「我看誰敢。榕漾這會兒早不記這人了,舊事不重提,誰在他面前提我敲誰。」
「得。」吳煜老不正經的搖晃,道:「這事該謝謝你師兄,悶人辦大事。」他又倒回去,嘆道:「合著我還要幹這事……這人還不能死,麻煩。」
那頭榕漾出了門講學,夾著書抱著羊羔,也不知從哪摸了只鈴鐺給羊羔,走起來叮噹響。下學一群小蘿蔔頭跟著他問這羊羔叫什麼,榕漾笑瞇瞇道:「小樸。」
往後樸丞街上去,總覺得小蘿蔔頭們看他目光似有不同,卻又不知怎麼回事……
榕漾給蘇舟寫信,信裡把這事給蘇舟講了。那邊蘇舟立刻回信給樸丞,開篇就是「吾弟小樸」,樸丞惱羞成怒,回頭捉住榕漾又是一頓好收拾。
卻說蘇舟如今常在南下往來,蒙辰退居院中養花逗鳥,蒙館北由蘇碩,南以交托蘇舟。幾年下來,南邊人人都道那「滄浪渡川」是個清雋雅秀的公子,雖行商道,卻不失風雅。
只道徐杭有一家名叫舒氏繡坊的鋪子,今兒當家的是位御用繡娘,生未嫁,只收了位閉室弟子,名喚「舒霽雲」。這位舒霽雲不過及笄,一手繡技了得,初戰江塘雙繡便名動南下。
六月天熱。繡坊樓上求娶者無數。這小姑娘站欄邊,頭戴紗笠,忽地抬指指向樓下一轎,當眾坦然道:「此生霽雲若嫁,必嫁蘇渡川。」
蘇舟正打簾下轎,他一抬首,四下皆望來。蘇舟正急見人,不作細想便離了身。只說這事足足晚了兩日他才聽聞,傳到蘇娘子那頭,已變成「渡川有意」,家裡邊給他備的聘禮堆積而來,蘇舟一早醒來,以為是自己要上花轎。
他不生氣,只當小姑娘推脫之辭。因他如今都已二十有八了,舒霽雲不過及笄年華。蘇舟這幾年修身養性,遲遲沒動心思,家裡著急也是情理。他人不急,回頭接了生意,又跑了趟靖陲,一去就是半年。
但「天賜良緣」,豈是他輕輕鬆鬆就能避開的?
蘇舟歸蒙館,一日晨起,外出覓食。他打家裡時絕非什麼「清雋公子」,蒙辰的老大褂一披,再揣著一團重的傻漾,一人一喵合著一個包子,也能站攤子邊吃得開心。
「昨個吃了老師的糖醋,今日膩了甜。劉三哥,今兒就給我一勺豆花,辣的。」
懷裡的傻漾喵一聲,趴他袖上望豆花。蘇舟擼了幾把毛,覺得這會兒晨冷,偏頭打了個噴嚏。
後邊忽地遞來一隻帕。
蘇舟沒接,只回頭瞧了一眼。後邊站著個才到他肩下的小姑娘,膚白水嫩,一雙眼靈靈帶水。他不認得,懷裡的傻漾抖擻精神,爬他肩頭,對人喵的驅趕。
小姑娘踮腳,越過他肩頭往攤上瞧,問他:「瞧著好看,好吃嗎?」
蘇舟愣了片刻,才回神是對自個說,他道:「還成……鎮上這家最好吃。」他頓了頓,客氣道:「您這……嘗一勺?」
那眼睛登時亮起來,和傻漾尋著肉似的。攤子人多,兩人只能站著。他打這姑娘身邊一站,也沒不長眼的敢來。碗燙,蘇舟先沒要自己那碗,給她一手抬碗,讓人姑娘先嘗。他站得直,只有胳膊偏過去。指尖發燙,但他挺糙,面上沒露。
這姑娘用帕子包了碗底,自己捧了。
「這豆花燙口……」蘇舟偏頭,卻發現幾個瞬息,那碗已經空了。這姑娘又掏了一帕,拭了唇角,對他細聲細語道:「好吃。」
後邊蘇舟吃包子,她也吃得快。蘇舟吃烙餅,她吃得更快。蘇舟喂傻漾,她吃得……沒見過這麼能吃的小姑娘。
怪有意思的。
蘇舟領她出了街,問人家何處,趕著點送回去。誰知她對著蘇舟一個猛鞠,袖裡的帕子掉地上也沒顧著,蹬蹬蹬的就跑了。蘇舟拾了帕,上邊沒留名,單繡了只……
繡了只毛絨小鴨子。
「活靈活現,靈氣。」蘇舟漸漸笑出聲,懷裡的傻漾「喵」一聲去夠帕子,他抬手收了,抱著貓逛回去,對傻漾念著:「王八二十八,渡川要開花。」
人才跨進蒙館的門檻,街上一婦人領著小兒,攜著糖葫蘆。那小兒喊道:「娘,爹在前邊。」
辦差回來的男人一把抱了小兒,偏頭和妻說著什麼,一家三口皆露了笑。蘇舟背著身,隱約聽著一聲:「蘭生……」
他打了個哈欠,抬眸無波無瀾。
當年少年人過街買回的脂粉盒,從簷下被風推掉。裡邊的粉化了風,日頭一出,已經被吹得乾淨。唯獨餘香似有似無,算作來過。
「啪」
人生分途,只求一世歲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