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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濯纓》第25章
☆、25. 遠客

  三日後,長河鎮。

  碎雪抖簌,步行來的遠客卸了肩頭的包袱,坐下在桌前。

  「一碗麵,一碟肉,一壇酒。」

  少臻抬頭,目光一邊不露痕跡的打量遠客,一邊飛快應聲,轉身去後堂吩咐。他回到櫃前時,先前寫了一半的字也沒再動。

  那位遠客低著斗笠,也不取,就這麼入定般的枯坐。這會兒店裡人多,來來往往嘈雜吵鬧,少臻跑堂收拾碗筷桌椅,餘光卻沒離開過這遠客。

  他嗅見了這個人身上的血腥味。

  那種鐫刻骨子,透出無形的暴虐壓力。

  遠客忽地抬頭,露出雙枯井無波的眼,盯在了少臻身上。少臻端碗的指登時一抖,幸他常在下九流裡混,竟讓自己面上硬穩住了神色,恍若不經意的轉回頭。

  可是釘在後背上的目光如同豹獸,少臻差點以為自己後背會被這目光撕裂。他迅速閃身到後堂,靠在牆壁緩神。

  榕漾在後堂幫襯,聽他進來了,只不見人影過來,便道:「少臻?」

  少臻快步過去,低聲道:「堂中坐的那位只怕——」

  「一碗麵。」

  有人突兀的立在後堂門口,隔著垂簾,像是壓著嗓,沉重慢聲道:「我要一碗麵,何時上。」

  竟是那遠客。

  少臻按住榕漾,幾步到門邊,倏地掀起簾,露了個極為燦爛的笑,快聲道:「爺稍等,咱這麵湯了不得,一時一刻都少不成。您堂裡坐,小的給您上碟兒香豆。」

  遠客與少臻離了幾步,兩人都一同看清了對方的模樣。那斗笠下是張普通無顯處的臉,面無表情,在盯著少臻時,抬手緩緩壓下斗笠。他道:「小孩快些。」

  少臻看見他抬起的手上戴了只鐵打的硬扳指,虎口上一道劈開的疤痕,抬手請道:「誒,給您上。」

  這一碗麵吃得極快,遠客似還在趕路。他重新扛上了包袱,少臻察覺出這包袱裡絕不會是衣物。遠客將它扛上肩時,不僅因為衣袖皺陷,顯出了重量,更因為這包袱極長,應是裝了某種長物。

  遠客過來壓了碎銀,少臻收銀子時,他倏地問道:「此處離蓮蹄村還有多遠。」

  「跑馬一個半時辰。」

  「一個半時辰。」遠客沉沉重複一遍,緩緩鬆開銀子,一言不發的出了麵館。

  少臻沒動,一直待遠客消失街頭,他才拈了那銀塊,在鼻下嗅了嗅。

  一股似有似無的血味。

  籬笆院裡。

  時御咬著筆,在床上撐身。這會兒就穿了件鬆垮的褻衣,在起伏間可以清楚的看見肩臂肌肉的結實。後腰上坐著鐘攸,先生捧著書,眼卻落在時御的後背與後腰。尤其是後腰驟然窄收的線條,在他可以感覺到的地方不斷收動。

  男色耽人。

  鐘攸默念了幾聲,卻遲遲沒移開目光。

  時御鬢邊滑了汗,卻沒停。嘴裡咬著筆的齒也用了些力,聽著鐘攸報數。沒多久他突然鬆了筆,回頭去看鐘攸,道:「這怎麼越數越少了?」

  鐘攸一滯,目光默默地在他腰上溜一圈,道:「......數多了就數亂了。」說著起身,趴到時御一邊,翻了翻方才一直沒動的書頁,道:「差不多到數,該沐浴了。」

  時御蹭頭過來,在他耳邊呼吸道:「只看看?」

  鐘攸正色看書,「天還沒晚呢。」

  時御掃了眼窗,道:「黑了。」說著起身,站屏風邊對鐘攸道:「先生。」

  鐘攸望過去。

  時御笑了笑,「別偷窺。」

  鐘攸書頁嘩啦啦的翻,他眼角一挑,側臉就染了點說不出的勾人,什麼不需說,先叫時御喉頭滾動,閃身去屏風後邊洗個清涼。

  時御出來時發還濕,他俯身過來撐鐘攸上邊,頭就垂下去索求。鐘攸的書到底是看不下去了,側頭回應時御。時御壓身,將書抽開,穩穩丟到床頭案上。

  燭火輕爆了一聲,氣氛漸燙。

  「桶還沒收拾。」鐘攸被他吻得發熱。

  時御應了聲,起來去將水倒了。這會兒天黑,外邊寒風刮得沖。時御壓緊了主屋門,將煙道的炭火看了,回廚房又燒了點熱水。

  他站廚房裡時,聽著院裡風呼呼的吹,刮動枝丫亂抖,甚至斷了幾枝。院裡邊他白日掃得乾淨,可以聽見枝丫刮著地面撞在柱上的聲音。

  水也漸漸起了翻滾聲。

  水聲、風聲、刮動聲混雜,時御聽著聽著,卻皺了眉。

  他還聽見了其他聲,不是風,是腳底踩在雪上的聲音。只響了那麼一瞬,踩在籬笆院牆的邊上,穩穩地陷下去,又快速收了回去。

  這會兒誰來拜訪?

  時御不動聲色,跨步到門邊,眸從門縫見望了出去。

  籬笆門前沒人。

  時御並不著急,他在這種時候往往異常耐心。他腳下移動,目光就從這一頭,緩緩滑到了另一邊。籬笆院低,桃樹撐枝出去,低墜下一片漆黑遮擋。

  風雪也起了點作用,讓時御看不真切。

  但他肯定那裡站了個人。

  鍋裡的水滾聲大起來,時御沒動。對方不知是不是察覺到什麼,他看見那漆黑中一晃而過的袍角。

  鐘攸突地打了個噴嚏,他擋著鼻尖又差點再打一個的時候,時御就回來了。他坐床上回頭道:「怎待了那麼久。」

  時御笑了笑,道:「水燒得久。」

  過來將蠟燭吹了,上了床。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鐘攸逐漸沉了意識,睡著了。時御握了他的手,沒閉眼。

  腦海中反覆著那一閃而過的褐色袍角,直覺敏銳的察出來者不善。

  他摩挲在鐘攸的手背,側躺的身形將鐘攸擋在自己的陰影裡,像是黑暗中守衛匍匐的獸。

  次日時御給鐘攸說了一聲,就出門了。不過他沒直接往石牆院去,而是轉頭往東山那條路上走。

  時候還早。

  時御走得不快,他像是在仔細尋找什麼。順著田,沒多久就看見了腳印。但是很混雜,牲畜和村人的都有。

  時御蹲下身,指尖刮過才下的細絨雪,指腹著腳印邊沿轉了一圈。

  但凡深過指節的,不是牲畜就是村人。因為這會兒還往東山去的人只有一種,是冬日上山撿柴人。牲畜多是牛或騾,村人腳重,則是因為扛柴,會陷得深。

  但若只鬆踩了薄薄一層,那就是來路不小。

  蒙辰帶著時御七年,除了身手,還將自己混跡在北陽軍中的所有都傾囊相授。他們蒙館接一切生意,指不定會碰著打劫的亡命之徒。要說從來沒有著過道丟過貨是不可能,但每一次都追得回來。這種邊陲偵查兵的手段,時御最熟悉。

  細雪積不實,普通人踩下去必定會陷印。只有功夫厲害的才能稱得了一聲「踏雪無痕」。因為提氣速行往往是極快撤離的最好選擇,但這個境地又非人人能行,故而常常只餘下薄薄一層,遇著大雪,只需片刻就能遮蓋消失。

  時御順著腳印,卻繞了圈。他心知這是昨晚對方也察覺他的緣故,但要論在雪地裡追查,天底下誰比得過常年與大苑滾雪窩的北陽軍?

  時御找到了雪窩,陷在田坑道裡。他跳下去,扒開底下,摸出了燃了一半的火摺子。對方早已沒影,說明是個老手,既懂得盯點,又十分謹慎。

  時御蹲在底下,更加仔細。他看見一處壓滑的痕跡,應是久臥出來的。時御靠過去,順著這印,也臥了上去。

  這一臥,目光就能直穿田間溝壑與樹木,落在籬笆院上。不算太遠,能夠清楚地看到籬笆院裡面。

  對方昨晚就是退到了這裡,臥盯了一宿。

  不僅如此,時御發覺手臂可以探伸出些許,臥痕上留下了個窄口。

  這麼窄的口,不會是刀口,只會可能是弓弩一類,重量砸壓在這一點,留下了口。

  盯點,窺探,弓弩,籬笆院。

  時御撐躍上去,他打四下掃了一圈,已經可以肯定,有人盯上鐘攸了。

  有,人,盯,上,鐘,攸,了。

  這個念頭橫在心頭,時御腳尖碾掉了陷口,他舔了下唇,彷彿露出的獠牙的凶獸,眼裡掠起了暗沉的狠戾。

  鐘攸中尋思人什麼時候回來,就見時御抱了個箱子入門,往廚房來。

  「淨手吃飯。」鐘攸給他開了門,道:「回院裡了?」

  「拿了點東西。」時御晃了下箱子,從鐘攸身邊經過時偏頭在他鬢邊親了一下,過去將箱子放在櫃頂,推了進去。

  鐘攸當是要用的雜物,只道:「休要亂置,後邊該忘記放哪兒了。」

  時御應聲,將手淨了,把飯端了,胸膛抵著人往主屋去,道:「都聽先生的。」

  飯還沒吃完鐘攸就忘了這事,時御在廚房裡洗淨碗筷後,將門關了,把箱子抱下來,蹲身打開。

  這箱子裡邊零零散散的裝了許多東西,都是清一色帶刃的。時御翻到最下邊,抽出一細長的棱刺。不過小臂長短,尖梢凸出細細密密的刺,但他滑指一收,又能只剩棱刺。

  這東西鍛造不菲,眼下朝廷又嚴管刀器出入,斷不該是時御能拿到的,也的確不是他自得的,而是蒙辰置辦的。

  他跑貨時都會帶在身上,這段時日久在鐘攸身邊,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碰過了。

  時御合了箱,原路放回去。他將棱刺順著裡袖放進去,一旦有異,就能立刻入手。

  碎髮下的眸很沉靜,他推開屋門,鐘攸正在修寫書。時御合上門,過去到窗邊,挑了本書,隨意看看。

  過了半响,他突然對鐘攸道:「先生。」鐘攸抬頭,就見他用書擋了半張臉,望著自己,道:「桌子移去床邊成不成,靠窗冷。」

  鐘攸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就靠過來,漆黑的眸子望著人。鐘攸話一頓,受不住的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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