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慾動
籬笆院裡的月見草已經冒了芽,鐘攸蹲一邊用鏟給小心翼翼地翻土。時御蹲他旁邊舉著瓢給澆著水,偶爾指點下他的動作。
時御對於早晨的事情沒有提半個字。
「再過段時間。」鐘攸專心在手上,隨意道:「就得入秋了,這才冒了頭,今年想是看不見花了。」
「今年養得好,明年就能開繁盛。」時御澆掉了瓢裡最後一滴水,起身道:「我再去接。」
他去了籬笆另一頭的水缸,裡邊還有兩條鯽魚,是蘇舟捉來給鐘攸的。時御將瓢沉進去,那微涼的水一觸膚,就讓他想起了昨晚的觸感。
他這正發呆,就聽那邊的鐘攸揚聲道:「大哥,直接進來罷。」
蘇碩來了。
鐘攸起身,挽了一半的袖子鬆垮的掉下來,他對蘇碩笑道:「天熱,大哥進來喝杯茶。」
蘇碩應聲,和他一同往裡走,餘光見時御立水缸邊,不知怎地,突然又想起時寡婦的聲音。他一滯,抬聲道:「你也來,我正有事給你和鐘先生商量商量。」
時御點頭,移步過來,入屋時從後將鐘攸掉下來的袖又給挽了上去。鐘攸回頭對他笑了笑。
入屋後蘇碩和鐘攸坐了,時御靠在書桌那邊。蘇碩將時御看了又看,才會鐘攸道:「其實我是來拜託先生的。」
鐘攸立刻道:「大哥客氣,只管吩咐。」
蘇碩點了點時御,道:「我們小六今已十九,按道理該是出門當家的年紀,但館裡有我們幾個師兄頂著,便不急他這一時。他是個好孩子,雖然跟著我們天南海北的跑,卻一直未能好好靜心學學東西。先生來年春就要開書院,我師父的意思是,請先生也將小六收了。」
鐘攸微怔,轉目看向時御。時御亦望過來,他竟移不開目光,飛快道。
「我不能做時御的老師。」
鐘攸自明事以來,便覺在這大嵐,但凡懂點文墨的人都可稱為先生,而老師卻非也。正所謂師者,傳道受業解惑也。凡是能當得起一聲老師的人,非才華與德行共兼不可。他就那麼點墨水,他敢稱先生,卻斷然當不起一聲老師。況且他雖比時御大了六歲,卻無德無行,無官無名,憑什麼敢讓時御喊他一聲老師。
更何況。
在那雙眼睛的注視下,他竟覺得十分不妥。只要想到時御將在這樣的目光裡喊他一聲老師,就彷彿。
彷彿哪裡不像話。
「我也過了阿舟的年紀。」時御沉聲接過話,對蘇碩道:「但大哥若想讓先生代為督促我養性靜心,還是可以的。」
鐘攸頷首,「正是,我當盡力而為。」
蘇碩略為遲疑,又覺有些道理,況他也不能強迫,只得道:「這也是好的,就是要麻煩先生了。」
「不。」鐘攸正色,「應該的。」
末了時御和蘇碩一起告辭,兩人出了院門,一道走。
蘇碩將時寡婦去鎮上的事情也提了,對他道:「有你嫂子看著,她也不能太出格。況且我讓你嫂子帶著稻兒,老人家見了孩子,總......」
「不要讓她見稻兒。」時御停下腳步,側目看蘇碩,堅決的重複一遍,「大哥,不要讓她見稻兒。」
蘇稻是蘇碩第一個孩子,時御也抱過。
蘇碩也停下來,沉默著看前邊路被夕陽浸泡,燦得人眼疼。兩人這麼沉默,不知多久,他伸出手,在時御肩頭用力攬了攬。
「時御。」他道:「你要好好的,就這樣走。」
時御微仰了仰頭,那夕陽打在眸子裡,染出顏色。他往常是不會接這種話,今日卻緩緩嗯了一聲。
雖慢卻沉。
事情一定,次日蘇娘子就來時御家給時寡婦收拾包裹行李。時寡婦雖對時御不像樣子,卻並不為難蘇娘子。只是不怎麼出聲,往日哼的調子也不唱了,就坐在床上聽蘇娘子說話。多是說蘇稻的事情,小孩子正是蹣跚學步的時候,趣事多。
時寡婦就一直聽,蘇娘子若是忙於收拾忘記繼續,她就會哼一聲,意示蘇娘子說下去。
但也僅僅是一時,一見了時御,就跟被拔了羽毛的雞似的,句句話都在咄咄逼人的作弄。直到臨上馬車了,也沒忘回頭看一眼時御,冷嘲道。
「小畜生心裡那點事。」她諷刺的笑道:「只怕見不得人,你等那先生回過神來,必是又恨又噁心!你就死命的湊吧,小畜生,天道輪回,你和時亭舟都不是好東西......」
馬車漸行,她霜白的臉冷冷,一雙窟窿似的眼盯著時御,像是恨不得扒皮挫骨。
時御突然笑了笑,明明是張年輕淩厲的臉,卻在這一笑裡洩盡惡劣的邪氣。
他分明沒有講一個字,卻像是挑釁了時寡婦一言一行,帶著看不見的冷漠和瘋狂。
時寡婦突然扒在車沿,想要喊罵什麼,可言辭卻像是被死死卡在喉嚨裡。她扣著的木板起了劃痕,卻吐不出一個字。
直到車轉彎,再也看不見。
時御開始更加頻繁的出入籬笆院,一同的還有蘇舟。每日都是在鐘攸眼前練練字看看書,蘇舟問題多,更多時候時御都是在一旁看著。時寡婦走後,他似乎放鬆了很多。
夏天就這樣慢吞吞的收了尾,鐘攸一日晨起,看見院圍的桃葉上覆了薄薄的霜,才驚覺晨霧微冷。
秋意久至。
頭幾日天還暖,後邊漸漸下了雨,就像止不住似的一連好幾日。東山的白龍河開始泛洪,聽說長河也有暴漲的勢頭。長河鎮就緊靠在長河邊上,青平府的人來看了好幾趟,幸太上皇時期就一直勤修堤壩,如今就是漲起來了也不怕。
青平府的人也來了蓮蹄村,這一天雨下的大,鐘攸沒讓蘇舟來,只有時御淋了一身水照舊來了。
時御在屋裡脫了外衫,鐘攸給了他乾淨的巾擦濕發,不忘道:「昨日就說雨要大,怎麼還是跑來了。」
時御坐在凳上低頭,任由鐘攸拿著巾擦揉他的頭髮。他道:「沒事。」又甩了甩頭髮,道:「左右都是我一個人在家。」
這動作跟誰學的。
鐘攸只覺得他那耳朵又冒出來了。這段時間也不知道多少次,越來越覺得時御聽話時真的像條大犬。
鐘攸輕咳一聲,鬆了手,對他道:「差不多了,剩下的你自己擦擦。」
時御嗯了聲,偏頭接過巾,卻沒怎麼再擦,就搭在頸上,轉手拿了一側的書本,垂頭看。鐘攸掃見他裡襯拉鬆了口,露出的鎖骨很打眼。
鐘攸又輕咳一聲,在另一邊坐下。
上午兩人就這麼相安無事的過去了,中午時鐘攸在廚房裡做栗子燉雞,隔窗喊主屋裡的時御。
「時御。」他喊道:「吃飯了。」
時御聞聲合了書出門。
村長正陪著那青平府來的年輕官員審查完白龍河,一路給親自打著傘,好話奉承著從雨裡往村裡走。這一直沒怎麼吭聲的年輕人忽地停了腳步,倏地望向籬笆院。
「那是誰。」他隔著雨,看見那籬笆院裡一個黑衣高挺的人推門出來,像是察覺他的目光,轉頭望過來。
是一雙陌生又銳利的眼。
「大人說他?」村長探頭望了望,「那是咱村裡的時六,年紀不大倒還沉穩。這會兒應該是讀書呢。這是村裡先生的院子,大人要去看看嗎?」
官員眉間微鬆,聽見時六這個名字也陌生的緊,並不是他方才想到的人。他轉回目光,道:「不必了。」
村長不敢多問,接著給撐著傘快步走。
那官員才擦過籬笆院,鐘攸就支開了廚房的窗透氣。他抬眼模糊的看見官袍一閃而過,有些發愣。
時御進屋就見他正舉了一半的湯勺,望著籬笆院外凝神想什麼。
「先生?」
時御從後一手扶了他拿勺的胳膊,低頭將那湯勺上的湯汁嘗了,道:「味正好。」
鐘攸方回神,就見時御含著勺邊沿望著他。他頓時胸口一慌,想退後一步,豈料正撞在時御懷裡,時御手快速扶在他腰側。
「你在呆什麼?」
鐘攸搖頭,又覺這姿勢不好,正想說幾句,時御就握了他拿勺的手,沿著燜滾的湯汁別了一點,抬送到他唇邊,道:「你嘗嘗。」又道:「怎麼了?」
鐘攸抿了一點,道:「再加點鹽。」說著不等他去拉開時御的手,時御已經退開,轉身去拿碗筷。鐘攸餘光見時御專注擦著碗筷,心下輕舒一口氣,又覺得腰側還猶存著剛才的扶握。
真是......奇哉怪哉。
下午鐘攸重理書架上的書,又在裡側的藏本後面找出了些畫軸。有幾個已經泛了潮,得攤開。大多都是些山水鳥獸,唯獨有一副攤在桌上,露出女子嬌豔的容色。
桌對面的時御目光一頓,問道:「這也是先生畫的?」
「是。」鐘攸撫平畫,對他笑了笑,「才學丹青那會兒畫的。」
那畫上女子笑靨如花,輕羅袖裳,正偏頭對這畫在人眉眼含柔。
時御指尖在書頁上劃動了,忽地從對面欺身過來,像是在仔細端詳這幅畫。他額前發不經意的碰掃過鐘攸的額,讓鐘攸一頓。
時御垂眸在畫上,問道:「先生相熟的人?」
「嗯......」時御睫毛有些長,但並不是柔軟溫和的樣子。鐘攸怔怔地想,不知這長睫碰在指尖是什麼觸感,然後道:「熟悉的。」
「夫人?」時御突然抬眸,緩慢道:「或是青梅?」
這眸子太深了,讓鐘攸舌尖漫出遲鈍。他飛快轉開眼,道:「那倒不是。」頓了頓,又解釋道:「是我么妹。」
時御沒說話,只笑了笑,坐回去重新抬了書。鐘攸斯文的臉上雖然鎮定自若,撫在畫角的手指卻不知何時蜷曲起來。
可是時御什麼也沒有做,只是在問問題而已。
晚點時瓢潑大雨阻了人的視野,鐘攸見時御套上了蓑衣,連傘都沒有打,就要出門。他抄袖在簷下望了望,道:「這雨太大,等等再走罷。」
「沒事。」時御將衣衫壓下去,道:「幾步路而已。」
鐘攸背起手,正色道:「若是受了寒怎麼辦?耽誤學時。不如今晚就住下來罷。」
時御整蓑衣的手一頓,幾乎是斬釘截鐵道:「不了。」這一次他甚至沒給自己看鐘攸的機會,長腿直接跨下階,入了雨裡。
「明日見先生。」
人在大雨裡晃出籬笆院,朦朦朧朧的消失在水色裡。鐘攸在簷下呆了一會兒,突然輕聲懊惱道。
「多舌。」
時御回去路上遇見了撐傘的村長,就一同走了段路。村長給他絮絮叨叨說著話。
「這次來的大人年輕,我本當不成事,誰知人不但親去了東山,回來就應了明年春給東山補上栽種錢銀。」村長喜悅躍在眉梢,「我給你講小六,來年咱村也能種柿子,這東山上的空處就補上了。劉二哥家能看著劃幾分地,這樣他娘老子都能靠山活。」
時御嗯聲,「好事。」
「哎呀。」村長激動的踩進泥坑裡,他也不在意,拔出來繼續對時御道:「你今天去鐘先生那裡讀書了是不是?我給你說個巧事,你知道這次來的這位大人姓甚麼嗎?」
時御已經看見他家的矮牆頭,將被撞歪的傘給村長傾過去,漫不經心的道:「什麼?」
「姓鐘啊!」村長合掌搓手,「和人鐘先生一個姓呢!看來咱村就缺姓鐘的貴人,你看這一來,還來了兩個!」
時御原本都跨出的腳一滯,他回頭微沉道:「也姓鐘?」
「誒,鐘,姓鐘!」村長道:「叫、叫甚麼如辰,鐘如辰!你說這名字風雅不風雅?一聽就......誒小六!」
時御開了院門,對村長揮了手就入內了。他入了屋解掉蓑衣,將濕衣裳脫掉,擦著發。
鐘如辰?
他記起鐘攸提過的「我家兄弟姊妹眾多」這話,又記起中午那人冷漠的眼。雖然沒能看清長什麼樣子,他卻已經能嗅到與鐘攸截然不同的氣勢。
時御倒在床上,黑暗中望著樑出神。
半响,他忽然翻了個身,從枕下摸出個小瓷瓶,是原先鐘攸給的那個,一直沒用過。他指尖細細摩挲在瓶腹,並沒有閉眼,而是就這麼在昏暗中看著瓷瓶思考著什麼。
這瓷瓶滑膩,久握之後有些溫度,像極了鐘攸手背的觸感。
時御蹭了蹭枕,浮現出鐘攸正色說的那句「不如今晚就住下來罷」,喉間滾動,煩躁的揉撩起碎發。
他沉沉呼出口氣。
覺得自己哪裡在叫囂,迫切的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