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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濯纓》第23章
☆、23. 初雪

  幾日後,鐘攸晨起開門,入眼雪白。他一愣,緊接著抬步下階。漫天灑著玉屑薄絮,眺入眼的田地屋舍都覆了一層蓬鬆絨白。

  鐘攸在雪上踩了幾腳,走出個圈。他站定,又覺得這圈不好,故而又走了幾步,踩成個葫蘆。

  這麼玩了一會兒,就聽籬笆門外有人低咳了幾聲。

  鐘攸正準備蹦一個的心頓時熄了,他端正了袖,望過去。時御今兒依然一身黑,瞧著格外直挺俐落。就是不知怎地,掩著唇咳聲不止。

  鐘攸過去拉開門,道:「這是著涼了?」本想探手去摸摸他額,手在袖中伸了個頭,記起他前幾日的躲閃,又垂下去,對他道:「快進屋,我煮些桂枝。」

  時御鼻尖凍得泛紅,他聲音悶啞,只道:「沒事。」音落又壓了壓咳嗽,道:「大抵是屋裡太涼了。」

  兩人正一齊往屋裡走,過鐘攸踩出來的葫蘆時,時御還跨了個步,沒踩著,跳過去了。主屋門開著,鐘攸推人進去,一摸他後背,就穿了件絨衫。

  「你院裡沒通煙道?」鐘攸塞了熱水給他暖手,去翻找厚衣,道:「都下雪了,怎地還穿這一層,這一著涼,晚上指不定還要起熱。」

  時御喝了熱水,啞聲道:「......忘了。」

  記著給他屋裡通,忘了給自己屋裡通?連書院齋舍底下的煙道他都打過招呼,偏偏就不記得自己?

  給找完衣服,鐘攸又去煮了桂枝。他心憂時御會起熱,屋裡沒備藥,得去趟鎮裡。回屋給時御送水的時候,照他腦門摸了一把。

  還真是燙的。

  時御這會兒暖過身,被屋裡熱得出汗。他道:「一年起不了一次,睡一覺就過去了。」他喝了水,額前發都被汗漬濕了。

  鐘攸順手給他撥開,道:「那就去躺會兒。」

  他頭前傾,抵在鐘攸掌心,道:「家裡太冷了,不想回。」

  鐘攸指尖揉了他的發,只道:「既然知道冷,回頭就趕緊通上。」

  「不。」時御在鐘攸掌心蹭額,「雪都下了,再撬地磚太麻煩。」

  鐘攸一滯,被他這堵了退路,只能道:「來這邊住?」又飛快道:「主屋裡還有空地,把屏風那塊騰出來,能再架張床。」

  時御抬頭,露出小虎牙,「那塊騰出來,你沐浴怎麼辦?」

  鐘攸收回手,捏了袖沿,道:「屏風一擋,在中間地也能洗。」又輕推他肩頭,「這事再說。你去床上罷。」

  時御躺被褥間沒挨多久,人就昏昏沉沉的睡了。大抵是常睡不好的緣故,即便合了眼,神情也不怎麼放鬆。那銳利的眼一遮,就顯出點稚氣。他籠在這暖暖的青檸味裡,蜷身臉埋進枕,只露出半張臉。

  臉頰潮紅,沒多久鬢邊都是汗。

  鐘攸坐一邊疊他的外衫,見那衫裡沿磨了痕,便將整個衫都反過來。只見袖口和領沿有些地方都磨薄了,衫洗得乾乾淨淨,可這磨痕處摸在指腹下,突兀的就叫人有點心疼。他探身過去,輕手翻了時御的裡襯,指腹貼著裡沿滑了一圈,果然也是薄的。

  時寡婦約是沒給時御做過衫,這裡裡外外的幾件,應是時御跑貨時找鋪子裁作的。合身是合身,就是時間久了,跟著他上半年一直東奔西走,早該換新衣了。況且這天都入冬了,衣衫還是薄的。

  鐘攸想起他前幾日孤零零站人群裡的樣子,指尖漸漸停頓,看了他許久。

  中午那會兒鐘攸熬了些肉糜粥,叫時御起來喝了一點。約是起了熱人胃口不好,他今日就吃了一碗,躺下時人都有些燙。鐘攸淨了涼水帕給覆了,看他在滾燙中睡熟,便換了衣衫,出門了。

  這雪幸好是初雪,即便大也沒能在地上積厚,就是路濕的泥濘。鐘攸套了件厚絨衫,出院沒幾步鞋就汙成泥鞋了。他到村口的村長院裡打了聲招呼,借了驢。

  「先生。」村長給他拉了驢子出來,只道:「您這去鎮上嗎?」

  「誒。」鐘攸呼了白氣,他道:「車就不必借了,就我一個,騎著它去就好。」又拱手道:「大冷天的,勞煩您了。」

  「您這話。」村長將驢子身上的套給卸了,一邊道:「太客氣!就這路我看不好走,您慢著些,可別摔著了。」

  鐘攸又謝了一番,牽著驢子出了村。那驢子出了圈有些不大開心,哼著聲踩泥巴裡攪和蹄子。鐘攸給它順毛,只道:「我知你不樂意,但沒你我大抵今晚都走不回來。驢兄,可就拜託了。」

  他翻身上了驢,用早備著的白菜吊前邊,這驢子才顛顛的追起來。

  鐘攸在驢背上一手握著長杆,一手籠袖裡。只道是青擺垂灰黑,泥鞋踩白霜,瞧上半身端正整潔,下半身天差地別。他也不在意,就這麼吹著一頭白,到了鎮上。

  人先跑了趟醫館拿藥,又轉去了布料鋪子,挑了幾件裡外穿的厚絨衣,又挑了布料,多訂了幾身約了時候來拿。再去長街置辦些過年的貨,最後到蒙館和蒙辰蘇碩過個面。

  誰知人將歸時,就見到了時寡婦。

  鐘攸牽著驢,含笑道:「夫人。」

  時寡婦懶著神,將他打量一通,只道:「先生這是來辦年貨?」她往裡邊望了眼,「時御沒來?」

  「他今日病著呢。」鐘攸拉了驢,道:「我得往回趕,路上不好走,就不在這耽擱您了。告辭。」說罷人就往外去。

  時寡婦本站著,忽地追上幾步,道:「先生!」

  鐘攸回首。

  時寡婦看得清楚,這先生雖從來對她都是客客氣氣,但也只是客客氣氣。他那份溫和揭開了,就是隔了好遠的疏離。她看得到先生笑容下邊的淡漠,雖然未曾相談,但也能猜到是因為什麼。

  時寡婦緩停下步,雪掉在她髮鬢,白的不突兀。她素容失色,早已不再是當年人人口間盛傳的顏色。她抬手扶了發,能讓人從這一番動作裡窺探出點風華。

  她又頓了頓,才頗為艱澀的開口:「......是不是受了寒。」

  鐘攸平靜的看著她,道:「著涼起了熱。大冷天也沒記得換厚衣,十九的人,若不是今日這一回,我還只當他跟我一個年紀呢。」

  時寡婦啞然,她束手站雪裡,竟不知該回什麼話。

  「如今夫人不歸院了,他也獨個住,人又不會照顧自己,我讓他以後都搬我院裡來。」鐘攸緩聲:「我本覺這麼近不好,他才這個年紀,跨出這長河鎮,還能看幾年風月佳景,遇幾個適齡良人。既不必背人口舌討伐,也不必承我一介廢人。只我今兒個突轉了主意,因我前邊兒想得再美,也是想有人撐著他往前走。我原先不知前塵,自信夫人苦衷。可我如今。」

  他一頓,才沉沉道:「我如今明白,不論是什麼苦衷,我大都諒解不了。我旁觀至今,只覺除了我自己,信不得任何人待他。」他抬袖長俯禮,認真道:「該與您講一聲,日後時御風風雨雨,我自以身前擋。交給誰我都不放心。就這般,告辭了。」

  說罷轉身上驢,吊著那半剩的小白菜,青衫飄袂,自去了。

  時寡婦站了許久,那裡邊的蘇娘子找出來,見她站著,趕忙來給添衣,道:「您怎地站外邊?這天多冷啊,嬸子隨我入屋去。」

  可人不動,蘇娘子給她攏了衣,抬頭一愣。

  那水浸了白鬢,往日所有固執狠色都化了淚,流不盡的濕了襟。

  她當年痛失幼子,人已認定自己瘋癲無望。時亭舟一死,劉千嶺脅迫,她裡裡外外都死了個乾淨。每每被逼到盡頭,都會在長夜裡哭濕枕,縱然她撕咬掙扎,也擋不住這骯髒滿身,恨意長浸。

  時御是唯一的發洩口,她恨死時亭舟,也恨死時御。這兩雙眼都看盡她的絕望,卻沒能探手拉她一把。每一個痛哭的夜都在廝打中度過,她的憤怒憎恨,時御都承了。

  可誰能料到那一年暴雪,時御滿手血污歸家。她站門裡邊看他打水,站在風雪寒冷裡將一雙手洗得脫皮通紅。

  他擦了把臉上的傷,對她道:「劉千嶺死了。」

  憤怒變成驚恐,絕望變成無望。她既沒有抱頭痛哭,也沒有伸手拉住時御,她只麻木的叫道。

  「小畜生。」

  從此時御再也未叫過一聲娘。

  時御喉中乾澀,他悶在被裡咳了幾聲。這屋裡黑暗,他探手出來,卻什麼也沒摸到。他漸漸醒過來,臉蹭在了這枕上。

  這一雙手一浸入黑暗,就彷彿還帶著血紅污穢。

  時御腦中昏沉,精神不好,也懶得抬手看到底是不是血紅。他只躺著,心道先生去哪裡了。

  那外邊響了腳步,門一推,鐘攸就進來了。他不知人醒了,端了藥往床邊來。屋裡沒點燈,他看不清,只能耐著性子一點點往過去靠。人才到床邊,就有只手摸過來,拉住了他的衫。

  「怎麼不出聲?」鐘攸俯身,一手探摸下去,摸到了時御濕汗的臉,他道:「往過來,喝了藥再悶汗。」這人不動,鐘攸只得戳他臉頰,道:「休要裝睡。」

  時御抬手按住他的手,貼在頰邊,啞聲道:「先生偷襲我。」

  鐘攸順著坐在床沿,他就撐身過來,在黑暗中低聲道:「我能抱你嗎。」

  鐘攸端著藥靜了靜,手忽地順著他的頰滑到他後頸,往自己懷裡壓了壓。時御被悶壓在他胸口,他揉了揉時御的發,溫聲道:「抱了,快喝藥。」

  時御呆了會兒,陡然抱緊鐘攸腰身,深埋進他胸口。鐘攸一手抬著碗,指尖細細揉在那發中,他道:「喝完藥我有事要與你說。」

  屋裡燭火一亮,露出鐘攸白皙的側臉。時御盯著人老實將藥喝了,鐘攸摸出糖,給他塞了一塊。

  「等病好了,就搬過來住罷?」鐘攸自己也塞了一塊,盯著那燭火,「天太冷了,就住這兒。」時御還是愣愣,鐘攸等不到回答,只得回望他,緩聲道:「好不好?」

  時御含著糖,在他身邊盤腿坐,望著人道:「先生?」

  「誒。」鐘攸應聲。

  時御靠近,眸子漆深,他認真道:「可以嗎?」

  鐘攸抿了下唇,反問道:「不是覺得家裡冷嗎?」不等時御回答,先逃開目光,輕聲道:「反正我這裡不冷。」

  時御低笑出聲,他嗓子啞,這麼一笑又跟著咳了一串,忙掩唇道:「那來年天熱了怎麼辦?」

  鐘攸陡然探手捏住他兩頰,快聲道:「住住住,一直住。」

  時御湊過來,和鐘攸抵額。這一次他什麼也沒問,盯著那桃花眼,側頭倏地吻了吻。

  鐘攸半闔眼,又吻回去,輕點在他還帶苦澀藥味的唇上。時御環緊他,埋頭在他脖頸,珍重的用鼻尖蹭了蹭那滑膩的頸。鐘攸癢到抽氣,時御順著頸滑回那唇上,這一次是狠狠地壓住,唇舌侵略,席捲鐘攸的口腔,將其舌尖糾纏,不依不饒的吮。

  屋裡熱,他燙得鐘攸也出了汗。

  這一吻吻得鐘攸險些不會說話,等時御鬆開時,兩人都喘息不定。時御躺倒在被褥間,一點碎發擋在他眼上,他悶悶不樂道:「忘了正起熱。」又滾了一圈,抬手遮眼,「我明日就好!」

  鐘攸趴一邊,笑不停。時御又轉回來,握了他的手,壓在唇邊一下沒一下的啄。

  鐘攸道:「才煮了藥,還沒淨手呢。」

  「嗯。」時御依舊啄不停,只道:「走著去的?」

  鐘攸指尖撫著他虎口,「借了驢子去的。」

  時御移過來,將鐘攸抱了,道:「受累了。」

  「驢子受累了。」鐘攸反手握了他的手,道:「我見著令堂了。」

  時御沒吭聲,只抱緊人。

  「你上次給的布料已經穿身上了,想來是挺喜歡的。」鐘攸說著悶頭撞了撞他胸口,「快鬆手,我才記起來灶上還煮著湯呢!」

  時御鬆了人,看他翻身下去,只躺那看著。鐘攸都穿好鞋了,走了幾步,又轉回來俯身飛快的在時御鬢邊親了一下,調頭去廚房。

  時御舔了舔唇,笑出聲。

  還把他當小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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