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好人
男人清晨鬼鬼祟祟從門裡出來的時候還在回憶方才的快活,他將那院門合上時忍不住一串急促地笑。心道這時寡婦徐娘半老風韻猶存,趕一趟虧不得。
這正要退身,不料後邊一腳將他踹抵在門上。一隻手壓他腦袋抵住,壓得他臉頰都變了形。
「幹、幹什麼!」此人掙扎不得,又驚又怒。
時御在門外一直站到現在,他將此人的臉轉過來,卻發覺此次真的是個生面孔。
時寡婦才睡下,便聽見主屋的門被敲響。她心知是誰回來了,卻只翻翻身,並不理會。那叩門聲響了又響,她抓起床榻邊的瓶兒就扔砸過去,尖聲道:「還教人睡不睡了?快滾!」
叩門聲一停,隨即一聲巨響,脆弱的門板被踹開,後邊的卡槽都被踹斷,木屑灑了一地。
時御半身濕轆轆的,不知方才做了什麼。他站門口擋了才出日光的亮,讓人看不清他是個什麼表情,卻能從氣氛裡嗅出壓抑的味道。
「我呸!」時寡婦頭髮淩亂,坐起在床上掩了她鬼白的臉,冷冷笑,「你幹什麼?要打你老娘不成?」
「那倒不會。」時御挽起他濕濕的袖口,「我自有人出氣。」
「你又打了人是不是?你這小畜生!你曉得昨夜那人是誰嗎?兩眼摸瞎你也敢下手!憑我以為你出個門能長幾分眼力,你敢打他?你敢打他!」時寡婦愈漸激動,尖銳的叫,摸過一側小案的東西都一股腦砸過去,「你就是見不得我好!和那老畜生一個模樣!骯髒貨!你滾!你滾!」她拽起案頭的剪子,想也不想的就劈頭砸過去。
時御一直不躲不閃,那剪子撞在他身上,他也像是沒知覺。
「你要想死。」他漠聲道:「就不要死在這個院子裡。」
時寡婦像倏地被人卡住了喉嚨,連謾駡聲都卡在其中。她劇烈起伏的胸口,漸漸溢出尖叫,一直不加言語的尖聲發洩。她伏下身抱起自己的膝,在尖聲中嗚咽不止。
「你滾。」她寒聲哽咽,一遍遍道:「我不會死,我不要死,我還沒等你死,你滾,滾出去。小畜生,畜生!」
時御出了屋站在陽光下時還有點冷,他仰頭看日頭毒辣,刺眼酸疼。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汗從後脊背滾滑下去,才方覺得熱。
彷彿剛才的冷都是錯覺。
後幾日時御都沒有來。
雖然蘇碩只道是有旁事拖了身,但鐘攸仍然察覺出模糊的不好。那夜的時御並未表露情緒,他卻也隱約感覺到什麼。他方來蓮蹄村幾日,最相熟的人就是時御,但也僅僅是相熟。
就算有些擔心,也不便打聽。
給鐘攸旁開的書房已經出了形,就是連頂的書架蘇碩把握不準,便說先停了書架,由後邊時御來做。結果沒幾日,蘇碩就帶了月見草種子給他,鐘攸猜是時御給的,然而時御依舊沒有來。
後來新樑架頂,這小院子翻新也做的差不多了。鐘攸請眾人在院中聚席,提早了一天去了鎮上採購。他小廚房裡食材實在少的可憐,做不了多少,這一趟有蘇舟陪他去。
集市上的人依然擁擠,這次沒了時御在身旁,蘇舟也顯出幾分男子漢的魄力,在擁擠中帶著鐘先生如魚入江,任是流暢的擠出一條道來。
午時兩人尋了處麵館吃麵,旁桌坐了幾個彪形大漢。
「這家榕城麵館的面最是勁道。」蘇舟眉飛色舞道:「湯也是正宗大骨熬製,加上肥厚的牛肉五六塊,配上醬汁,先生!真的會讓人咬掉舌頭的!」
「那我要留心舌頭了。」
鐘攸又聽蘇舟細細論了些這鎮上能讓人咬掉舌頭的店,一邊頷首一邊應聲,並不覺得無趣。
「這店我六哥也喜歡,因來得多了,店掌櫃老闆都認得他。他從前跑貨時歸的晚,半夜三更也是有的。這家店老闆就叫人給他留個門,備著湯招呼。」蘇舟一提起時御總要有些得意色在眉梢,想來是相當崇拜他這個六哥,總要掛在嘴邊,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六哥的好。
正說著那麵便上了桌,他們這一桌的碗雖與別桌一樣大小,可牛肉與小菜卻備的比別桌更多。
鐘攸與蘇舟一起先喝了口湯,兩人相視,不僅都露出笑。
好香,今日也承了時御的光。
且說兩人正奮戰面時,門外又來幾人,一同坐到了後邊的彪形大漢裡。才一坐下,就聽其中一個寡淡臉色的男人拖著傷臂罵道:「本想尋樂子,誰知竟招了晦氣!嘁,真他娘的晦氣!」
有人笑道:「怎地,那時寡婦不如意?」
鐘攸正吃的鼻尖冒汗,聞言筷一頓。
「呸!就是如意下一次老子也不去!」男人面色陰沉,索性將手裡的筷也摔在桌上,道:「你們道我遇著了誰?」
「能遇著誰?她家都是野漢子,難不成你還撞上了一個不成?」
「若是野漢子也不至如此。」男人吊著的傷臂,似一提起就疼,他呲牙咧嘴道:「我遇著了她那瘋狗崽子!」
一桌人皆啊呀一聲。
「那邊的。」有人指了指蒙館的方向,比劃出一個六的手勢,「是那小子嗎?」
「除了那條瘋狗還能有誰在這長河鎮裡叫個六字?」
男人又扯開衣襟,露出裡邊的胸口,「險些要了老子的命!」
一旁的人都吃了一驚,因那胸口上打眼的落了個腳印,若非踹踩的狠力,怎能留到今天還是個猙獰的樣子?
有人小聲道:「你與他爭執什麼?遇上他只管跑就是了!」
「我倒想跑。」男人拉上衣襟,「我一出門,還沒回頭就被他盯上。你當怎樣?他竟在門口守了一夜!就等著老子出去呢!我還怎跑?」又猝道:「狗娘樣的畜生,一頭按老子在水裡,差點活生生憋死老子!這也不算,就是這胸口一腳,只教我喘不上息,若非當時天已大亮,我還真當逃不掉了!」
眾人連聲道幸好,男人又道:「只恨這蒙館在鎮裡耀武揚威沒個對頭,不然此次我必叫他好看!」
「哎呦。」有人勸道:「你就當遇著了瘋狗不就是了?休要結樑子!且不說蒙館,光是這時六。」他壓低了聲音,幾人頭湊一起,他道:「你以為他沒殺過人嗎?你忘了早幾年清水鄉的劉千嶺了?那可不是,死不瞑目。」
「不是聽說他那爹是個窩囊貨,讓那死鬼搶了婆娘,差點死了兒子。這時六那會多大,誰知道他一記就記了那麼多年,任是將那劉千嶺......」
蘇舟已經抱起碗將最後一點湯喝了,然後嘴一擦,起身轉過去,過那一桌時一腳踹在男人凳子上。驚得那一桌都哎呀一聲,紛紛轉頭望來。
一見蘇舟,有人認了臉,忙不做聲。只看那幾個身影魁梧的外來人不認人,起身推了把蘇舟,罵道:「小崽子要死?」
蘇舟挺直了胸膛,冷了臉,道:「這麼大的人了,站起來高人一頭,怎還學那後院長舌婦,舌根都嚼爛了!」
「憑你話多?」其中一個拎扯過蘇舟的衣領,拖到跟前,將他腳跟都拖離了地面,轉手就上巴掌。誰知這小子抱住人扯他衣領的手,雙腿倏地抬起正踹人胸口。撞得那一桌碗筷齊震,蘇舟抄手拿碗,劈頭就砸下去,怒道:「長舌婦!我叫你嚼舌根!」
後邊幾個齊上手,將蘇舟從後又抱又拖著要他停手,偏蘇舟都紅了眼,被拖住了身也照人身上踹。被砸的漢子連挨了幾腳,不想這小崽子看著瘦,手下卻狠。怒極失了手,卡住他喉嚨就要照臉甩幾個巴掌。
那手一提,巴掌正下,豈料被一隻乾乾淨淨的手掌拿了個正好,不到眨眼,被拿著的手腕一麻,緊接著刺痛劇烈,這漢子痛嘶聲,想抽手,卻動不得分毫。
「阿舟。」鐘攸平和的喚眼淚都要出來的蘇舟,道:「靠著別人做什麼,到先生這來。」
那漢子正痛得抽搐,臉色都泛了青,一腔罵聲淨變成了求饒。眾人見狀豈還敢再拉扯蘇舟,立刻鬆了手。
鐘攸轉頭對大漢道:「背後議人到底有失禮數,雖我也不是克己守禮的好先生,但為人師表,終要說幾句。」說罷他還溫聲勸道:「壯士,小聲些,驚擾旁人也是不對的。」
他這不但溫聲溫語,還徐緩不急,頗有先生孜孜不倦地學問態度。只是他說一字,這漢子就覺手臂疼一分,腿肚子都打了顫,也不敢再提一聲罵。
鐘攸又轉了目光往那寡淡男人臉上去,那男人抱著傷臂立即驚退幾步,鐘攸微遲疑,還是道:「好自為之。」
說罷就鬆開了拿人手腕的手,帶著蘇舟,青衫慢悠著去了前櫃付帳。臨出門時還回首看了眼眾人,輕輕頷首,算作告別。
一眾人目瞪口呆,那抱手仍顫的漢子滿頭大汗,只抖聲問旁人。
「那是什麼來頭?」
原先見勢縮頭的人又冒出來,喃喃道:「看著是新來的教書先生......吧。」
教書......先生?
蘇舟一路都悶聲不吭氣,鐘攸領他到糖鋪子,買了一包桂花糖,哄道:「雖魯莽些,卻實在出氣。怎地還不高興?」
蘇舟抹了把眼,悶聲道:「就是心裡難受。」
鐘攸給他塞了塊糖,自己也含了塊。和他一同站在這鋪子的簷影下,看人群來往,道:「你總不能教人人都明白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況這人來人往,總不見得人人都能承認他是個什麼樣的人。」舌尖上的桂花香緩緩化開,鐘攸輕輕舔了舔,想起時御深眸看人時的樣子,笑了笑,道:「他也不見得都在乎。」
蘇舟也含著糖,聞言道:「可聽人這麼說,我總是氣不過。」他眼一紅,咬牙道:「六哥怎麼了,況那人噁心至極,臉皮也忒厚了。」
鐘攸拍著他肩頭安撫道:「你六哥是最好不過的人了。」繼而話鋒一轉,「但這世間向來正邪兩厭,道不同自不懂。你覺那人噁心至極,可又想這噁心至極的人也懂你六哥、敬你六哥?那豈不是怪哉奇哉,天下大亂了。」
「那,噁心之人多了去,都這般行事,好人豈不要氣死?」
鐘攸這回倒笑了,他偏頭輕笑了會兒,那桃花眼一溜,就叫來往的男女盡側了目。
他道:「那是不會的。」又道:「好人......自也有厲害的和不厲害的。如你六哥那樣,就是三等厲害的。你看惡人只敢背議他,豈敢正懟他?但這也並不是一等厲害的好人。」
「那一等厲害的是個什麼樣?」蘇舟忍不住望過去。
鐘攸舌尖的糖盡數舔化了,他有些依依不捨的又舔了舔下唇,笑道。
「最厲害的,自是即是好人,又好得教人敬怕,教人不敢妄談,不敢妄看,不敢妄動。」說罷他輕啊一聲,拳頭輕輕砸在自己手掌心,對蘇舟微惱道:「忘記買醬了。」
蘇舟抓了抓後腦,覺得先生與他往日見過的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