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先生
時御肩頭搭了外衫,挽起的袖子露出結實的肌理。天熱得要命,他乾澀著唇靠在門邊上的陰影裡,熱得裡襯都濕透了。
一旁樹上蟬聒噪,吵得人煩躁。時御抬手撩了把額前被汗打濕的髮,迎面過了一絲小到不可窺見的風,讓露出的額頭沒有感受到任何舒爽。
「六哥。」門裡冒出個人頭,對時御道:「哥說集市上有賣瓜的,叫我們倆去抱幾個回來鎮到井裡晚上吃。」
「嗯。」時御放了手,筆直的長腿跨出去,「走。」
蘇舟從裡邊扯了個斗笠出來,遮在頭上就跟上去。他今年十四,個子挺高,但是跟在時御後邊還矮了一大截。他跟了幾步,叫道:「六哥。」
時御被頭頂上的日頭直烤的懶洋洋,聽見聲也沒回頭,只漫不經心道:「嗯?什麼。」
「村裡在建書院你知道嗎?」蘇舟跟不上就小跑了幾步,跑到時御前邊,轉過身面對他,邊倒著走邊說道:「大書院,就在你家溪頭上,離得不遠。」
那處的確有塊空地,離田遠,卻離村裡也不近,鎮上一直說空著,不想竟用作了這個。
「以後我也得去讀書了。」蘇舟雙手枕後,愁道:「我不想讀書,我還想跟著蒙叔學武。當書生有什麼好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我想學武!」
「不好嗎。」時御長腿轉到集市那條街上,拉了一把蘇舟被人群埋沒的後領,將他就這麼拎拖著往相熟的水果攤子邊去,「讀點書認點字,省得被人當成傻大個。以後幫大哥記帳算貨,師父也能輕鬆點。」
「六哥你也成啊。」蘇舟抱著自己遮陽的斗笠,被人潮擠得聲都變了音:「你從前可是村裡讀書最好的呢!」
時御拖他出來,沒理他這句話,站定後對棚子下邊的老頭打了個招呼,「唐叔,我來抱幾個瓜。」
搖蒲扇的老頭趕忙起身,給他挑了幾個,「這熱的天,小六還跟著貨呢?」
時御將錢拋給棚另一邊的夥計,抱起瓜道:「這一趟之後就不跟了。」
唐老頭在一邊得仰頭看他,見他鬢邊都濕了汗,幾分感嘆的拍了拍他緊致結實的胳臂,「缺不了這幾個錢,何必在這大熱天裡耗。回去跟蒙辰那老小子也說一聲,叫他歇幾天罷,這天要蒸人。」
時御偏頭在肩上蹭了下汗,應了聲,帶著蘇舟就往回走。這回沒人拉,蘇舟一跨進人群就看不見路了,想拉他六哥的衣衫。
「六哥等我。」蘇舟急的一手伸出去,不料一把扯掉了時御搭肩頭的外衫。這黑衫順著就罩在準備往邊去的一人臉上,還悶了個結實。
時御肩頭的外衫一掉,後背上就撞了個人。他原以為是蘇舟,回頭皺眉道:「你......」
然而不是蘇舟。
悶熱擁擠的人群裡彌漫著汗臭味,偏他這一回頭鼻子靈敏的嗅見了極淡極輕的青檸味。讓人有那麼一瞬間爽快清涼。
「啊,」罩著他外衫的人手觸到他背上,摸到結實的後背立刻縮回去,掀開外衫蒙臉的地方,抬頭笑道:「抱歉抱歉,借個光?」
此時人海湧動,時御往後退了一步,差點踩在這人的腳上。這人青衫一晃,又被擠回時御後背,只得貼在他後背上窘迫道:「抱歉抱歉......」
貼在背上的手冰的時御不自主挺直了身,他回身,這人就被擠進他胸口。隔著西瓜也能感覺到青檸味撲在脖頸和下巴,那乾淨柔軟的發輕巧的掃過下唇。時御微微偏過頭,因騰不出手,就抬了胳膊撐擋了下這人一側的人群。
這人扶著他胳膊,露出的側臉白皙斯文,偏生那斜飛的眼角生了個桃花樣。在擁擠中,在時御的咫尺,熱醺出幾分桃花色。
這眼生得不好。
讓這人的溫和斯文盡數敗在這雙眼的風華下。
蘇舟好不容易擠出來的時候才發覺自己懷裡丟了個瓜,他氣得叫起來,「該死的偷兒,這手還真順!」說罷走了幾步,沒見他六哥動,不由得回頭去奇怪道:「六哥?」
時御直挺挺的站在街角,偏頭不知道在看哪兒。先前被他撩的淩亂的額髮露出漆黑的眸,日光下的側臉投出小小的陰影,他似乎滾動了下喉結。
蘇舟又叫了聲,「看什麼啊六哥?」
時御回過頭,又一次偏頭在肩上蹭了汗,才走起來。
「沒事。」
今年的夏不知怎麼回事,熱到令人髮指。就算到了傍晚,也是悶。吃了鎮涼的西瓜,蒙館後院裡的男人們都在廊下或坐或靠的納涼。蘇舟是裡邊年紀最小的,正被指在院裡紮馬步給哥哥們笑話。
時御腿長,鬆散的舒展下去,就垂到廊階下了。
「明早回家嗎?」另一邊除師父外最年長的蘇碩仰頭喝了碗酒,靠在柱子上舒服的伸了個懶腰,「這一月就回去好好休息,待天涼些,我們再接生意。」
時御點了頭,問道:「村裡建書院了?」
「也算不得書院。」蘇碩又舀了一碗,「來了個先生,說要在村裡教書。原本樸家是不賣那地的,但師父聽了後就親自上門給說了,中費了些功夫,月前才動的工。」說著望來,笑道:「你也要去上幾日學嗎?」
時御側頭笑起來,「我都過了年紀了。」
蘇碩在他後背上用力拍了一掌,「才十八九的人,淨操心大人該做的事兒。你要真想去,回頭我給師父說一聲。」
蘇舟正往過去跑,過這兒時險些被時御的腳絆倒。時御收了腿,坐直身,道:「不去。」隨即起了身,往外邊去,「今晚我就回去了。」
蘇碩在後邊叫了他一聲,「這天都該黑了!」
時御抬手揮了揮,就搭著他忙了一下午灰撲撲的外衫往路上晃。師兄們在後頭亂七八糟的喊了幾聲,大致就是要他留心夜路,都沒攔著他。
他雖在師兄弟裡邊排個六,可學得卻是最快的。這長河鎮往下幾個村頭,還真沒人敢打劫他。
路過賣燒雞的鋪子時,時御還買了隻燒雞。他低頭給錢,就聽一邊正回家的幾個小子熱熱鬧鬧的聊著趣。
「你見著先生啦?」
「見著了,說是院牆一起,來年春就能去了。」
「那好。」先前問話這個又道:「先生長什麼樣啊?」
「兩隻眼一個鼻。」回話的有些不耐煩,「不都長這樣嗎?」
「那也不是,你給我說說。」
「挺斯文的......長得挺斯文的,就是又不太斯文。」
「這什麼話......」
時御提了包著燒雞的油紙,轉身時腦袋裡竟冒出了中午那人的側臉和桃花樣的眼角。
長得挺斯文,又不太斯文。
他漫不經心的想。
巧了。
時御到家門口時天早黑透了,他家院裡的梨樹長得十分自我,張牙舞爪的橫出牆頭,幸沒擋著。他在石牆外邊一站,目光就能越過牆頭看到裡邊。
屋裡燈沒點。
外邊也沒什麼糟心的馬車和轎子。
時御這才和緩了唇角,推了門入院。院裡邊不像別家種著菜,也沒養家禽,都是些沒人收拾的花花草草。他爹在時就喜歡對著這些花草悲春傷秋,結果一個不當心,就把自己愁死了。
時御沒去主屋,他娘不會等他的。他直接從院裡的井中打了水,脫了上衫站在院裡擦身。直到冰涼的井水當頭澆下去,他才低低舒出口氣,覺得涼了些。
門被人敲響了,緊接著沒等時御說話,門就被推開了。
「御哥——」隔壁的許家小女兒正怯生生的露頭出來,正撞見他站在井邊的身影。
時御開始跟貨的時候雖然年紀小,但這幾年東奔西跑又兼蒙館鞭策,從後邊看,自肩胛骨往下都很結實緊致。
幸他眼疾手快的扯了一邊的乾淨衣衫穿上,就這樣也讓許家小女兒啊了一聲紅透臉。
「御御、御哥。」許蘭生捂臉退到門後,細聲道:「我、我不知。」她舌頭打結,半天也說不整齊。只得向自己後邊的人求救道:「鐘、鐘先生。」
後邊沒來得及阻她推門的鐘攸順著那半開的門也看了個清楚,乾咳一聲。
時御不知那鐘先生是誰,許蘭生正擋了他的目光。他拉緊腰帶,就這麼半回頭,道:「什麼事?」
「村、村長說。」許蘭生不敢看他,只目光垂在自己鞋尖,聲音越發小,「鐘、鐘先生人、人生,得請、請你幫、幫幫忙。」
鐘攸見她面紅耳赤,口齒不清,心憂她再說下去自己先羞暈了頭,便溫聲接道:「叨擾時公子,下午我屋的樑塌了,村長道尋時公子,讓我在此等著時公子回來。方才見亮了光,許姑娘怕我不熟人,便幫了忙喚人。」
時御已經走到門邊,拉開門。
許蘭生後邊的人,那青衫襟領整齊緊扣上,發卻不如午時整齊。垂頭時看不見眼,白皙的膚色卻在夜裡更打眼。手裡握了一卷書,也不知之前那麼暗是怎麼看下去的。
鐘攸正低著頭,不料門邊上的人突然俯身偏頭,深眸的目光正正落在他臉上,驚了他一跳。
還真是巧了。
他聽見這人的聲音清晰地撞在耳裡。
「鐘......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