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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方美人》第25章
八方美人 25.22.9.28

  山原走後,妙子被小胡又連抽了兩個耳光,好不容易被久美子等人拉開,腫著臉回宿舍哭了一夜。第二天,宿舍裡氣氛有點怪,舍友們不願聽妙子在電話裡和小胡吵架哭鬧,紛紛避了出去。五月和妙子住在一間,更是呆不下去,早早地就爬起來去找七月。

  咖啡館今天歇業,五月直接找到七月的宿舍裡去。因為她幾乎每週都來,和七月的舍友們早就熟了,一路和七月的舍友打招呼,一邊進了七月房間。七月正躺在床上看手機,她吃胖了一些,皮膚變白了好些。手機上不知道有什麼好笑的,她一邊看,一邊無聲微笑,看起來心情很好的樣子。

  五月心中竊喜,七月心情好,就意味說話會和氣很多,不會對她冷嘲熱諷。果然,七月看見她,並沒有陰陽怪氣地問她“你為什麼又來了”之類話,反而往床裡挪了一挪,讓個地方給她坐。

  五月坐下,把包裡的兩盒明治巧克力掏出來,放到七月的床頭櫃上,問她:“笑什麼?笑話嗎?”

  七月抬眼看她一下,沒有說話,又去看手機去了,對著一條短信笑了半天,再斟字酌句地回復短信,然而打了兩行字後,不知道為什麼,又全部刪光,再重新打字。

  五月警惕起來,小心翼翼問:“你談戀愛了?”

  七月白了她一眼,翻了個身,把手機遮住了。七月上鋪的小姑娘從上面伸了個腦袋下來,笑嘻嘻地說:“可不是,她這兩天奇怪得很,有空就抱著手機發笑。”

  五月問:“哪裡人?多大了?幹什麼的?不會是你們店裡的廚師吧?對你好不好?”

  七月白了她一眼:“你煩不煩,問題這麼多,你以為你是誰?”

  五月像幼稚園老師誘哄小朋友似地柔聲說:“說給我聽,我給你參考一下。還有,我以後找男友會介紹給你,所以你找男友,是不是也可以說給我聽,介紹給我認識?”

  七月說:“說完了沒?說完了回去吧。沒事別再來了。”

  五月心急:“不說是吧,手機拿來我看。”

  七月皺眉打量她:“您老誰啊?我怎麼看著有點面熟?好像我小時候在哪裡見過您老似的?”

  五月無奈歎氣:“得,不說拉倒。”

  到了中午,五月躺在隔壁的一張空床上翻雜誌,雜誌太無聊,乾脆打起了瞌睡。七月上鋪的女孩子下床來,問七月要不要出去吃東西,五月忙睜開眼睛,跟七月說:“我肚子也餓了,幫我也帶一份回來。”七月順手把她剛才帶來的明治巧克力丟過去,五月又丟還回來,“這個不行,想吃炒麵。”

  七月張嘴想要說話,五月已經先開口說:“知道知道,你不認識我,你就當自己好心做善事好了,反正你也要吃飯的,幫我帶一份回來就行,炒麵裡不要豆芽。”從皮夾子裡抽出錢遞給七月,七月哼一聲,接過錢,和同事出去買炒麵去了。

  她兩個人去得遠了,還能聽到她同事勸她:“七月呀,雖然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遠親,但你也不能對人家這樣凶,我要是有這樣一個表姐,我高興都還來不及呢……”

  等聲音再也聽不到的時候,五月立即從床上彈起來,到七月枕頭下一摸,手機到手,解鎖,查看資訊,資訊共十幾條,不算多。但寄件者的名字都很奇怪,頭一個就是“無名司機”,再看下去,有“熱心保安”、“怪阿姨”、“囉嗦叔叔”等等。

  再看資訊內容,不由得就看出一身冷汗來。

  先是囉嗦叔叔的,資訊很長很長:小妹妹,相信我,這個世界上,不是每個人都能夠一帆風順、順順利利地度完一生的。任何人都會經歷低谷,遭遇挫折的,難道每個人都要選擇死來解脫嗎?大哥我離了兩次婚,有嚴重關節炎,連兩樓都爬不動,房子在離婚時判給妻子和孩子,我自己淨身出戶,現在和老父母一起住,同居了一段時間後就被父母嫌棄飯量大……如果按照你這種心態,我是不是也該早早了斷了?但我現在不還是好好地活著嗎?所以,小妹妹,要堅強。畢竟,大哥我都還在不懈努力哪!加油!

  囉嗦叔叔的下一條就是熱心保安的:小妹!千萬不能做傻事!你把地址給我,我請假去看你!一定要冷靜,不要在衝動的時候做任何決定!請放心,這個世界上不是只有黑暗,還有光明,只要你能度過這個難關,相信你會有更好的未來。”

  無名司機的資訊也是差不多的調調,勸她看開些,跟她說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做人要看開些,要不然會活的很累,總之做人要積極向前看,多看別人陽光的一面,不要過於在意別人的陰暗面,云云。

  只有怪阿姨發來的資訊是這樣的:我最近網上查了一下,貌似你提到的幾種自殺方法都不太好,只有割腕還可一試,但一旦實施時,多數人會猶豫,對自己下不去手。據我看來,好像只有燒炭才是最理想的方法,可惜你沒有車,實施起來有一定難度。

  五月看得冷汗淋漓,手指抖得厲害,花了很久才把收件箱關掉,切換成寄件匣。見她最近發出去的資訊有多條,但大都是群發資訊,而且收件人的號碼前十位一模一樣,只有尾數不同,可見是隨機盲目發送出去的。

  而她發送的資訊內容也千篇一律。最早的一條是:唉,我覺得人生失去了希望,活下去沒有任何的意義,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連個可以傾訴的人也沒有。我死後,會有人想起我嗎?會有人為我趕到痛心嗎?我要走了,永別了。冥冥之中,你能收到我的資訊,說明我們是有緣分的,是不是?那麼,你能記住我嗎?朋友。

  或者是簡簡單單的一句話:為什麼世界對我這麼冷酷無情?對這個世界失望透了,不想再活下去了。

  大概是她這些資訊發出去,才收到那麼多熱心人的回復的。熱心人固然多,但也不乏怪阿姨這樣熱心和她探討死法的怪人。

  五月心裡亂紛紛的,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手裡捧著七月的手機呆坐在床頭。

  七月拎著炒麵回來,自顧自地脫衣服,掛鑰匙,還沒看清五月手裡有自己的手機。五月悶聲不響,一把將她拉到門外,手機遞到她面前去:“你這些亂糟糟的黑暗資訊是怎麼回事?”

  七月“啊”地怪叫一聲,撲上來搶手機,手機搶到手,卻又笑眯眯地問:“你覺得這樣好玩不好玩?我最近很愛玩這個遊戲,覺得很有趣。”

  “你覺得有趣?消遣別人的同情心叫有趣?你有沒有想過別人是什麼心情?”

  七月從她手中把手機抽出去,一條條的審視自己和別人的資訊,說:“不是很有趣嗎?本來以為沒人理睬我這個無聊的遊戲,誰知道一發出去,馬上就有好多回信,各種勸說安慰。想一想他們在不知道的地方心急如焚,我都要笑死了。”

  五月又氣又急,幾乎要發瘋:“拜託你今後別再玩這種無聊的把戲!”

  七月漫不經心地翻了個白眼:“喲,話不投機半句多。”轉身要走,被五月一把扯住。

  五月抓住她問:“這純粹是你惡作劇,還是你心裡真是這麼想的?”

  七月有些不耐煩起來:“總之不關你事。”

  “你這個樣子算什麼呢?再發這樣的資訊,我就——”

  “——不用你管。”

  五月看她態度強硬,自己不得不放低自己的姿態,以近乎哀求的語調求她:“你答應我,以後不論遇到什麼困難,第一時間去找我商量——”

  七月搶白她:“你管我!我無聊加心理變態行了吧?總之不關你事,我自己開心就行。想到他們為我擔心發愁,卻又找不到我的焦急樣子我就開心行了吧!”

  五月被氣得又跑去長風公園吹風,然後今天心裡太亂,長椅上坐不住,就順著公園門口的一條小馬路漫無目的地暴走。馬路盡頭有一間無任何閃亮招牌的門店,店外張貼的海報上有“招生、自考”一類的字眼,五月鬼使神差地就走了進去。再出來時,手裡已經報了一堆自考資料。招生辦的老師伸頭出來揚聲叮囑:“同學,工行牡丹卡別忘了去辦!不要怕麻煩,有問題隨時打我電話!記住我說的話:學歷是你將來找工作的敲門磚——”

  回去的公車搖搖晃晃,五月單手拉著吊環,單手抱資料。公車突然一個急刹車,五月臂彎裡的資料“嘩啦”一聲撒落一地,旁邊就有好事的乘客伸頭看,嘴裡念:“日語專業……華東師範大學自考報名……”

  五月沒來由的心虛,把資料趕緊都收拾起來,緊緊抱在懷內,頭埋到臂彎離去,不叫人看見自己的臉。

  ***********************************

  溫府新房內。鳳樓把一堆帳本都扒拉到一旁,招手對月喚道:“過來我教你習字。”

  月喚手裡捏著寫有鐘月喚三個大字的宣紙,一邊慢慢看,一邊搖頭:“我不過是好奇問問罷了……我又不要去考狀元,學認字做什麼;再說了,我還要回去的,不學啦。”

  鳳樓眯了眼睛問她:“回哪裡去?”

  “這還用問,當然是小燈鎮我家。”

  鳳樓淡淡一笑,問她:“真不想學?”

  月喚“……”默了一默,見他不作聲,賭氣似的又加上一句,“我爹會來把我接走的。”

  鳳樓把手裡狼毫一擲,笑吟吟地說:“他們有沒有和你說過,你爹昨天傍晚就已經去縣衙告狀了。”

  “當真?”月喚一驚,連聲追問,“後來怎麼著了?我爹人呢?怎麼還不來接我?他現在哪裡做什麼?”

  她爹還能做什麼?在家裡睡著生悶氣唄。昨天操著掃帚追花轎,追那混帳溫鳳樓,結果把小腿肚子都跑抽筋了也沒追上。俗話說泥菩薩也有三分火氣,更何況是一個大活人。她爹看著兩個鼻青臉腫的兒子及滿身是傷倒地不起的羅秀才,心裡頭實在氣不過,就帶上兩個兒子一瘸一拐地徑直去縣衙告狀,誰料到了縣衙,卻發現縣太爺他老人家不在。一打聽,原來縣太爺去溫家喝喜酒去了。哪個溫家?還能哪個溫家?自然是那個混帳殺千刀的溫家。

  她爹回家養精蓄銳,第二天一大早,又氣勢洶洶地趕往縣衙,她兩個哥哥跟在後頭,一人手裡抓著一隻母雞。父子三人這一天終於見到了縣太爺。

  縣太爺沒有升堂審理此案,而是把她爹請進了後堂,親親熱熱地喚了一聲老弟,埋怨他道:“老弟台呀!你為甚不早些來?事到如今還來告什麼狀?你女兒昨天便被抬進溫家門,到今天連頭帶尾已是兩天一夜,人家該辦的事早辦妥啦……便是溫家老五將你女兒歸還于你,那羅秀才是讀書人,最是愛惜臉面的,他還願意與你家結親?你女兒名聲傳出去,將來還指望能找得到好人家?即便不為你自己,你也得為你女兒想一想,你告到兩敗俱傷,今後還叫你女兒如何能夠抬頭做人?她若是暗結珠胎,一年半載後,誕下溫家骨血,你一家子面上有光還是怎地?”

  一番話切中要害,說得鐘家父子三人面面相覷,作聲不得。縣太爺心裡暗笑一聲,又拍胸口與鐘家父子推心置腹說道:“那溫家老五我是認識的,人是有些……咳,混。但我的話他不好不聽的,你今日且安心回去,我叫他改日去給你家及羅秀才陪個不是,再叫他和你家女兒好生做夫妻過日子,今後不得再沾花惹草,本官我為人最是公正,你知道嘉興城裡的人都稱我什麼?都稱我為明鏡高懸的青天大老爺,我青天大老爺的話再不會錯的……”

  她爹脖子一梗:“那不成,我家么女便這樣被他白白搶去了?!我得把他告倒,叫他曉得咱們這裡是個有王法的地兒……”話是來時醞釀好的,只是愈說氣勢愈弱,“……至於我家么女月喚,若是受辱於他,我一條繩子命她自盡便是!咱們小戶人家,卻也有氣節要面子的……”

  縣太爺頓足道:“老弟台呀,你這般固執認死理,非要告自己的女婿,逼死自己的么女,到頭來鬧得兩敗俱傷,你一家子阿是就高興了?阿是?阿是?我再問你,氣節幾錢一斤?面子阿能當飯吃?阿能?阿能?我勸你回去再好生想上一想,不為你自己,也要為你一家老小!梅香,送客——”

  她爹白跑一趟,還白瞎了兩隻母雞,想去溫府討要人,卻有心無膽,且身後還跟著兩個青天大老爺派來的衙役。這兩個衙役所為何來?自然是青天大老爺防著他父子三人去溫府要人鬧事而派來的。兩個衙役虎視眈眈,她爹就慫了,心裡窩著一團火,垂頭喪氣地回了家,躺在床上左想右想,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卻又無法可想,無計可施,只能自己生自己的悶氣。

  月喚嘴硬說要等她爹來把自己領走,但其實心裡並沒有抱多大指望的,畢竟已經進溫家門兩三天了。她爹要是能來,只怕早就來了。眼見得天到了晌午,她爹自然沒來。吃喝一頓,飯後趴在桌上眯了一會;轉眼到了黃昏,她爹還是沒來,晚飯照舊飽食一頓。不得不說,溫家伙食著實不賴。

  等到了天黑,洗漱之後,她終於徹底斷念,卻又不願意爬上床去睡覺,就鋪了紙,拿起毛筆跟著她的便宜夫君習起了字。

  依著鳳樓,將眼前這學生擁在懷內,自己的下巴擱在她頸窩處,手把手地教起來最好最妙。但腰與腿都有傷,一動就痛,有心無力;若靠的太近,反而徒增煎熬,遂作罷。

  不過,他的這個學生並不難教,才一會兒工夫就學會了三個字,一,二,三。

  到第四個字的時候,她就有點困惑了,問他:“一是一條橫,二是兩條橫,三是三條橫,一目了然,好記得很,但為何到了四的時候就亂了套了?四不應該是四條橫、五不應該是五條橫麼?以此類推,十就應該是十條橫才對。”

  鳳樓:“……照你這樣說,百這一字便該是一百條橫,千這一字便該是一千條橫了?那麼萬呢?”

  她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哦,原來是古人算術不好,到了四就數不清了。”

  鳳樓:“……”

  四到十這幾個字練習了許久,雖寫得歪歪扭扭,但總算是學會了,實在困得不行,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卻還強撐著不願意爬上床。李大娘等人看出端倪,過來勸了一聲:“姨娘早些上床安歇罷。”三下五除二,就把她給架到床邊,扒下繡鞋,推倒在床,放下帳幔,掩上房門。

  她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慢騰騰地、不著痕跡地往床裡邊躲。他今天靜養一天,到了晚上,自覺傷已養得好了些,身子可以挪動少許。因此她躲到哪,他的手就跟到哪。她躲無可躲,只得把自己頭蒙起來,由著他捏腰窩。他**一陣煎熬一陣,手在她身上輕一下重一下地捏著,有幾回都伸到她前胸及腰窩以下的地方了,又被她用力掐了回去。今時不同往日了,她肚子裡已有了個小娃娃,要是被他不知輕重地碰著了可怎麼好?

  鳳樓忍著痛側過身子,把頭也湊到她後腦勺上去,親她的髮絲,吻她的後頸。溫熱濕潤的呼吸拂過她的肌膚,嘴唇似有若無地掃過她的耳後,把她激得身上熱一陣冷一陣。他氣息不穩,呼吸輕一下,重一下,間或喘一聲。她亦如是,緊緊閉著眼,蜷縮在床裡邊,緊緊地閉著眼。此刻的情形,可說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不對,不對。她成親後的日子不應該是這個過法。

  阿娘曾和她說過出嫁從夫等一堆大道理,她娘也曾在她成親前晚含糊交代過她幾句要事事依從夫君的話。她本也不是無知刁蠻女子,所以,作為一個明事理、懂進退、識大體的新娘子,她的洞房花燭夜以及成親後與夫君相處起來的情形應該是這樣的:

  她被抬進夫家,拜完天地,入了洞房。至晚,夫君應酬完親朋好友,終於前來。夫君溫情脈脈地掀起她的紅蓋頭,問她:娘子肚子餓了不曾,若是餓了,用些飯食後再安置罷。

  她含羞答答地抬頭看夫君一眼,說:是,相公。

  她與夫君飲下一杯合巹酒,然後吃飽喝足,洗漱,理床鋪,再與夫君上床安置。一夜無話。次日早起,夫君問:娘子,你頭一回離開小燈鎮,宿在別人家中,可想家了不曾?夜裡睡得還好吧?我沒有踢到你吧?

  她心想,相公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好相公,嘴上就和他說:怎麼會?相公放心,你我被筒相距三尺遠,沒有碰著我,自然也沒有踢著壓著我。

  再然後,夫君就該叫她起床吃飯了:娘子,到了吃飯的時辰了,咱們起來吃飯去。她就說:是,相公。飯桌上擺著的粥飯點心都是她愛吃的,她心中感動,遂含情脈脈地看著夫君,夫君也含情帶笑地與她對視。

  如此過個一年兩載,小娃娃養好,和相公相親相愛相敬如賓地過一輩子。多少圓滿?多少美妙?哪承想竟要遭受這樣的難堪和這樣的苦惱。

  鳳樓忍著痛,一下下地親吻她腦後髮絲,聽她呼吸漸漸勻停,本以為她已入睡,忽聽她低聲問了一句:“卿姐兒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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