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欲來
寒霜鋪地, 秋風落葉。九天門坐擁群山萬壑,隱於氳霧嫋繞間。身著白袍者齊身而立,回蕩的鐘聲餘韻蕭索。秋雨正瓢潑,雨中卻無人撐傘。
黎嶸疾策趕回,與淨霖同時滾身下馬。兩人快步上階, 穿過一眾白袍, 跨入院內,卻見枯葉襲袍,堂中陳列著的棺材已無影無蹤。
“人呢?”黎嶸沉聲喝問。
裡側的雲生掀簾而出,見了他倆人, 立刻說:“怎地才回來,晚了!聚靈之身不宜久置,父親已經下令入葬, 前夜便繞了梵文金鏈,沉進了八角玄墓!”
淨霖上前說:“門中正氣凜然,多放幾日也不會生出邪祟,何故這樣倉促。”
“瀾海身染惡疾,門中已有多人突發病症, 再留著,只怕就要生變了。”雲生面容憔悴, 已經多日不曾休息。他接過一側弟子遞來的茶水,卻不喝, 說, “清遙也病了, 發熱不退,所有丹藥一概不管用,父親與東君已經在她榻前守了數日。”
“清遙也病了?”黎嶸大駭,“還有誰?”
“收於門內的凡人弟子病了大半。”雲生這才喝著茶水潤嗓,咽下去後立即道,“全部都在發熱,院中的大夫也瞧不出究竟。眼下束手無策,可憐父親才白髮人送黑髮人,又要為這病忙得焦頭爛額。我看著不像是普通風寒,像瘟疫。”
“我們是天地納靈之處,在這裡爆發瘟疫不亞於血海危機。”黎嶸失聲,“斷然不能任由它發作起來!”
“此事迫在眉睫,非常之時必行非常手段。”雲生看向淨霖,“我知你心裡難過,兄弟一場,誰能不難過。只是當務之急在於瘟疫,父親那邊已經連日未曾合眼,你好歹去勸一勸。”
“家中藥師也無能為力,恐怕不是普通瘟疫。”淨霖說道。
“豈止是藥師。”雲生苦笑,“就連父親也無計可施。這病何時潛入門中的我們都不知曉,如今來勢兇猛,不得不讓人懷疑。”
雲生說著出門引路,帶著他倆人冒雨往九天君的院子裡去。沿途淨霖側目,見許多人正移往東山。
“這是做什麼?”
“那是已出現症狀的人。”雲生說,“門中還有凡人,不能叫他們混雜一處,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淨霖見大雨簾布中埋頭而行的皆為成人,他問:“與清遙一道上課的孩童在哪裡。”
雲生回頭看他,說:“稚兒脆弱,父親自有安排。”
“自有安排是什麼安排。”淨霖眸子倏地冷凝,“在哪裡?”
“你親自問問父親不就知道了?”雲生說罷在廊下站定,先抬手阻了弟子的通報,而是對淨霖說,“我給你透個氣。瀾海臨終前苦撐許久,當時藥已灌不進去,他什麼話也沒留,卻在每個人掌心裡寫了你的名字。他是在等你。這本無大過,只是眼下瘟疫將起,你便需要給家裡一個交代。”
“交代?”黎嶸挺身,“他久不在家,他要給什麼交代?”
“正因為久不在家!”雲生低聲急切,“他久不歸家,這半月去了哪裡?音信全無!瀾海誰的名字都不寫,唯獨寫了他的,他此刻一回來便起了瘟疫,落在別人嘴裡,可不該要個交代?然而你看看他,神色之間毫無悲痛,這個關頭仍然在咄咄逼人,一會兒到了父親面前,連點樣子也不做嗎?”
淨霖與雲生擦肩而過,人已入了室內。雲生氣得跌足,又待他沒奈何,只得與黎嶸趕忙跟上,一齊跪了下去。
九天君倦色頗重,自窗邊回首,說:“在廊下吵什麼?眼下正是要你們兄弟幾人齊心協力的時候,還要再起紛爭不成!”他說著聲音略顯哽咽,頓了半晌,才恢復些許,說,“瀾海才走,你們便要繼續這樣糟蹋為父的用心。”
兄弟三人俯首,雲生說:“兒子知錯,往後定當嚴於律己,不再與兄弟置氣。父親勞累多日,萬不要因此再難過。”
九天君似是平復些,卻不理會雲生,而是望向淨霖,說:“算著你也該回來了。”
那頭立了許久的陶致說:“九哥去哪兒了?我們找也找不到呢!”
“淨霖臨行前便將渡臻境,此劫不比其他,至關重要,自然要尋個僻靜處。”黎嶸說道。
“我心覺奇怪。”陶致負手,“九哥既不喜歡食用丹藥,也不願意同人雙修,怎麼就精進的這樣快?莫非有什麼法子,從來沒與兄弟們提及過?”
淨霖撐膝,說:“有一法。”
“何法?”
淨霖漠聲:“斷情絕欲,專注己道。”
陶致不以為然:“那得先摘了心肝兒才行,不是人人都能如哥哥你一樣,天資過人,能夠化心為劍嘛。”
“如此。”淨霖說,“為兄可以幫你一程。”
陶致目光一動,在淨霖的眼中神色幾變,笑說:“九哥,渡了臻境就是不同,話說得這樣凶。”
“你且住口。”九天君聲如洪鐘,震得幾人耳鳴,“淨霖素來腳踏實地,劍道貫心,與旁人不同,又無雜念,修為自然不可與你們一概而論。”
陶致沒敢反駁,暫且忍下聲。他瞧著淨霖,心裡卻自有一番作踐。他那藥確定下了,淨霖卻毫髮無損,他原本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去了北邊方知其中的蹊蹺。那蒼龍不知犯了什麼毛病,差使小妖一連藥了他半月!他如今靈海虛浮,不敢在兄弟面前露形,心裡只把淨霖與蒼帝當作一對狗男男,恨得咬牙切齒,又愁無發作之機。
“你回來得急,還不曾見過瀾海。”九天君對淨霖說,“八角玄墓陰氣足,你修劍道,雨天不便深入,壞了他的氣脈便不妙了。待明日天晴再去,他九泉之下也不會怪罪。清遙念了你多日,正在後邊躺著,東君在側,你去見見她吧。”
九天君絕口不提瀾海臨終之事,既不責怪淨霖,卻也沒容淨霖留下來。東君為何在後不出?因為他不能插手門中太多事務,淨霖一直以來奔走在外,歸家也是這般。他們兄弟雖看似列為一道,卻實則處處不同。備受重用的是黎嶸,他既能帶人出山,也能分管內務,有參與策劃之權。雲生雖不能擅自離山,卻是九天君的座下智囊,就連陶致,也有外放職稱。
唯獨淨霖是特例,他外出自由,卻不曾授過一城守備。他盛名在外,卻僅僅是在外而已,否則憑藉“臨松君淨霖”五個字歸於家中,豈有連飯食都供不上的道理?
九天門內外分明,但皆以九天君馬首是瞻。他內部的籌謀之士,外放驍勇之輩,這些身兼大任或是擔以盛名的人,全部都是他的兒子。他們喚他一聲父親,君父之稱便由此而來。
淨霖在這頃刻間想起了曹倉說得話,往後血海一除,天地會變成什麼樣子?他往日從來不曾細想,如今看過去,卻覺得鞭辟入裡。
“我有一事欲問父親。”淨霖腳下不動。
九天君臨桌“嗯”聲。
淨霖說:“我在南邊聽聞家中開設私塾,挑了許多孩童來。适才在路上,怎一個也未看見。”
九天君提筆在桌上寫了什麼,聞聲長“嗯”著,說:“小孩子易入邪氣,這個關頭,怎好使他們再亂跑?拘在一個院裡呢,你若惦記,改日去看看。不過。”九天君回眸,“你過去素來不關心這些事,怎麼如今也記著了?”
“許是開了竅。”陶致說,“或是聽人說多了。九哥的心思我們也猜不透,平日裡交了什麼朋友,大家也盡數不認得。若是有那麼一個兩個特別的,倒也挺有趣。九哥,若真有,可要給家裡引見啊。”
淨霖不理他,只對九天君行了禮,轉身退出去了。落簾時聽得陶致抱怨:“爹!你瞧他這什麼臭脾氣?我可是真心實意地想與他修好,次次都熱臉貼他冷屁股!讓人心涼!你看哥哥才去,他連問都沒問……”
簾子晃了幾晃,淨霖已經走了。
淨霖入後邊洞門時,沿路花都凋謝敗盡。往下的弟子們還立在大雨中,這叫送行,是為瀾海送最後一段路。淨霖側身在雨中立了半晌,天色漸暗,他方抬步入了後院。
一進院,廊下門窗皆開。東君扇敲木地板,拔空攀出一支月季,繞著身著絨衣的清遙轉了一圈,開出一串雪似的花。
東君盤腿而坐,晃著摺扇說:“哥哥能變天底下的任何東西!你欲玩兒什麼、看什麼,便說給我聽。”
清遙躺在倚上,臉小得不像話。她其實已經十七八歲了,但是身子不長,智力也不長,永遠一副小孩兒樣。當下面色還發青,染了層愁苦,對東君小聲說:“我想要瀾哥。”
東君頓了頓,正欲說話,便見淨霖立在雨裡。他哼一聲,說:“瀾海是變不出來,但你九哥可來了。”
清遙當即撐身,眼巴巴地望過來,哽咽著喊:“九哥。”
淨霖入了廊下,清遙伏在把手邊,拉著他的衣袖,哭得氣喘無力:“九哥!”
淨霖俯身摸她頭,她還沉在瀾海的事情上,兩隻眼早已經覺得發腫。淨霖摸到她的額,果真燙得驚人。
“何時開始起的熱。”淨霖蹲身。
東君抱肩:“瀾海將……加重的時候。”
“藥師怎麼說?”
“不知道。”東君打開摺扇,吹得頭髮亂飛,他笑似非笑,“這等事情,我豈能知道?如今瘟疫鬧得人心惶惶,改日我一覺醒來,說不定還要住進籠子裡去一表清白。”
他話尚未完,咽泉驟然擦頰而過,嗡聲釘在他鬢邊柱子上。廊下突然陷入死寂,兩個人誰也沒看誰,東君的一縷烏絲隨風垂入雨中。簷下垂著一隻銅鈴,忽地叮噹作響。
東君頰邊血線下淌,他偏頭探出舌尖,依著唇沿舔了。眼中冷了八分,口中咂著血味說:“渡了臻境,便以為自己上天下地無所不能?你心裡壓著火,便能撒在我身上?瞎了你的眼,淨霖,忘了我是誰?”
廊下清風乍起,但見白袍翻袂,東君仰身後滑。咽泉旋轉入掌,淨霖反手歸鞘,“劈啪”的交手聲中踹直東君的腰身。東君抖扇一晃,竟宛如醉酒一般滑不留手,他“啪”地拍掉淨霖一臂,卻不防淨霖欺身而來,一掌卡著他脖頸猛撞在柱上!
“藥師怎麼說?”淨霖拽著他,眼神銳利,聲音起伏,“怎麼說!”
雨珠瘋狂地敲打著銅鈴,錯亂的搖動聲急切亂心。清遙嚇得不敢聲張,掩著唇小聲哭起來,那廊下游來一縷雪花。淨霖淩厲側眸,見得是只雪魅,衣袖便被東君用力拽住。
“此物知心,不必滅口!”東君推開他,“藥師呈了帖給父親,只有父親一人看過——瀾海不是急病,僅此一言!你疑心誰?如今人已下葬,都算不得數了!”
淨霖霎時轉身,步入雨中。東君扯著領口,幾步追上,說:“你要幹什麼?你想扒墳不成!”
淨霖發已濕透,他眸中亮得驚人,逼得東君退後幾步。他說:“他不能不明不白,我要親眼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