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承天
金鏈射向八方,銜接住高臺各角, 將金籠騰吊在九天臺中央。梵文浮現, 環繞著金籠旋成屏障。
怒雲滾濤, 誦聲雷鳴。
承天君雲生明珠垂面, 沿階而上。他站在金籠之前,撥開明珠, 探身來看籠中的淨霖。
“此乃何人。”雲生掌心裡把玩著陰陽珠,“我竟不認得了。”
淨霖握住欄杆, 半肩已融於血色。
雲生目光逡巡,似是歎息般的說:“東海誕邪祟, 不想竟引出了你。淨霖,你竟然也會赧顏苟活。當年臨松君何等孤高, 如今落魄至此, 若是父親泉下有知, 不知該作何感想。”
淨霖說:“言不由衷。”
“這是世間常態。”雲生說,“你便敢堅稱自己心口如一, 從無二思嗎?”
“我殺人見血。”淨霖從欄杆的縫隙裡看著人,“你們殺人無形。”
“為劍者當如此。”雲生說,“我非劍, 自當另尋蹊蹺。只是你殺孽太多,已然不被天地所容。我替天行道,還能在這九天臺全你一個賢名。”
“成全。”淨霖微嘲, “你成全過那麼多的人, 便沒有想過自己?”
雲生笑了幾聲, 他說:“你明白‘君父’的含義嗎?這麼些年,你從來不曾真正地進入過九天門,你根本不明白‘君父’意味著什麼。一旦坐在這個位置,便是天下共主。君父是成全別人的人,而我如今就是君父。我說成全你,這是天賜恩惠。父親當年稱你為劍,全天下皆以為是無上誇讚,其實我們心知肚明,這只不過是嘲弄罷了,你在他心中,連做人的資格也沒有。”
淨霖抵籠不語。
雲生邁出幾步,他華袍金奢,拖在身後迤邐而行。他圍著這籠子,猶如觀賞著一頭奇珍異獸。
“上天將你生成了這個模樣,我便知曉有一日必遇情劫。我屢次勸父親未雨綢繆,他卻篤定你翻不出浪濤。人若久居高處,便會疏於防備。他剛愎自用不聽勸誡,果真在你手中斷了性命。你殺父弑君,罪惡滔天,可就我之見,這又何嘗不是在替天行道?父親已經老了,他天資受限,大成之境對於他而言譬如水月鏡花。他哪能夠得著。他不過是借著‘君父’之名殺了一批又一批的無辜稚兒填補修為。你直到今天也不明白自己的用途,你與血海一般無二,皆是父親的踏腳石。亂世多殺生,血水渡城牆。你的名越正,他的名便越正。你不是九天門的劍,你只不過是他一個人的劍。你所求的道義也不是天下正道,你只不過是個為虎作倀的偽道。淨霖,你殺他,他殺你,你們倆人這般才算的上是真父子!”
淨霖突然說:“他要殺人填靈,尋找稚兒須得有個心腹之人去做,我曾得證詞說此人乃是個‘手攜摺扇’的人。”
“東君出身血海。”雲生說,“父親叫他殺人,這是意料之中。”
“他無心。”淨霖眸中漆深,“若要做惡,必定做得滴水不漏,一個都不會放過。他又深知自己身份特殊,一言一行必會遭人揣摩,所以行事謹慎,絕不會堂而皇之地殺人。”
“你心裡自有人選。”雲生掌中陰陽珠磕碰著發出聲音。
“你好修飾,本相為鏡,擅仿人形。”淨霖說道。
“你無憑無據。”雲生笑看他,“這般急著死?”
“你屢次勸誡父親防患於未然,他並非不聽,而是交給你來做。斷情絕欲的咒術生長在我軀體之內,它藏得這般隱蔽,皆是因為它與我朝夕不離。”淨霖冷靜自若。
“唯有咽泉劍與你朝夕不離。”雲生說,“咽泉劍鞘卻是瀾海所造。”
“是了。”淨霖說道。
“所以你懷疑瀾海。”雲生迅速接道。
“無憑無據。”淨霖不急不慢,“你這般著急做什麼?劍鞘是瀾海所造確實不假,劍穗卻是你送的阿物兒。”
雲生踱步,說:“我送出去的玩意那般多,若是出了事,各個都要怪在我頭上嗎?”
“你掌管門內事務,替父親做了丹藥。那丹藥呈給我們吃,不過是掩人耳目,其初衷是喂給清遙。清遙藏身門中,每日所需血肉供應不夠,為了不叫她露出原形,便日日喂著那丹藥。東君從來不要,恐怕便是從其中窺出些端倪。瀾海久在院中,又與清遙為伴,你做不乾淨,他察覺了。”淨霖停頓片刻,說,“你殺了他。”
“他有雷霆天錘,我怎打得過他呢?”雲生轉動著陰陽珠,“到了此刻你也捨不得猜父親,父子情深至此,我好生感動。”
“你殺了他。”淨霖重複著說道。
雲生豎指噤聲,說:“不要這般說我,淨霖,我素來不會真刀真槍上場的,殺他的人是父親。”
“是你啊。”淨霖微微前傾,眸中越漸深若寒潭,“你慌張畏懼——你是不是還曾經跪在他面前哀聲求過他,要他放你一馬。可是他不從,他要問明白,你是父親的狗,你最怕的就是坦白,因為你膽敢說出父親,死的人便是你。”
雲生溫潤之下終露獠牙,他喉間滾動一下,對著籠說:“是他跪在我面前……”
“父親不將我當作人看。”淨霖說,“他便把你當作人了嗎?”
雲生霍然甩袖,他扶住了欄杆,切齒道:“你住口!”
“你知道的這般多。”淨霖步步緊逼,“父親怎麼能容你活?大局當定,君位一穩,首當其衝的就是你。他不肯殺我,這是你的功勞。我出關時你便該害怕,刀口下碾過了那麼多兄弟的人頭,你替他做了那樣多的惡事,該輪到你了,所以他要用他最快的刃。”
“是啊。”雲生緊緊攥著欄杆,擠出笑來,“淨霖,他要用你來殺我!可笑他養了八個兒子,每一個人都有用途。他根本誰也沒想留下,他就是要所有人都在他腳底下。他上去了,我們便都沒有用了。他掐斷了你的情,你忘了吧?是黎嶸做的啊!他們將那條龍剮鱗抽筋,就在你日夜哀嚎的時候。你完了,我也完了,黎嶸又能活多久?菩蠻和東君又能活多久?你們把他當作惡人,唯獨我將他視為親父。我把他當作父親!我竭盡全力擁戴他,我費盡心思替他殺人。”雲生眼中生冷,“他登上九天之後便將我調離身邊,他拿捏著黎嶸,那是他的盾。他已經起了殺機,不過是卻一把劍而已。”
“你下了毒。”淨霖說道。
雲生笑道:“不是我,是我們。”
淨霖指尖的血已經涼透了,他看著雲生,卻已然記不清少年時的模樣。他們生長一處,卻像是罐裡的蟲。他們起初以為父親要的是個蠱,最終明白父親自己才是那個蠱。
一群兒子殺了父親。
“我們皆是兇手。”雲生抬身,已經收斂了情緒,儒雅自持地說,“黎嶸有多乾淨?他欲殺父親已久。東君又有多乾淨?清遙之後他一直忍而不發。菩蠻更是下作,他既恨你,又怨父親偏愛。一成藥,一種毒,如何殺得了父親?是千百種啊!一層一層,無孔不入地滲進去,父親早已四面楚歌,他還一心覺得我們皆是他掌中物。我們萬事俱備——只缺把刀而已。”
淨霖似是難以忍受。
雲生快意道:“兄弟不是兄弟,父子不父子,我們是天底下最殘酷的一群人。可這又如何?共逐罷了!你把兄弟們當作傻子,可你自己呢,淨霖,你才是最傻的呆子!九天門號令群雄已成趨勢,為何要多此一舉再開鳴金台?因為蒼龍必會聞聲而來。這條龍是父親難以逾越的牆。龍生逆鱗於喉下,父親曾以數年來琢磨他,卻見他喉下烏黑一片,根本沒有所謂的逆鱗。想要擊破他,便先給予他。當他喉下鱗化月白時,便是時機已到。你是把劍,你擊破了他。殺掉他的人不是別人,是你自己。”
淨霖垂首,露出的後頸白皙沾血,仿佛脆弱得不堪一擊。
“攪弄乾坤不過如此。”雲生笑起來,“此後天地共主只有一個,眾生匍匐於我的腳下,我是承天君,我也是君父!”
誦經聲早已停歇,周圍闃無人聲。
淨霖忽地抬首盯著雲生,少頃,勾了勾唇線,說:“你心以為這些年皆在你運籌帷幄之中嗎?”
雲生抬臂,華服盡顯,明冠搖曳。他說:“兄弟八人,殺出重圍,穩坐於此的人只有我。你不入輪回,我便猜得你會活著。你一路到此,還期待著誰來解救?父親已死,我將你捉拿於此,便是要重召三界會審。黎嶸當年同你那般親近,你殺父親,他豈會不知?是你們籌謀篡位,若非真佛明鑒,那日九天臺上,死的便不僅僅是父親。你如今已淪魔道,黎嶸便是助紂為虐。你們倆人皆該死。我不是目無律法的人,我要你們死得理所應當。”
淨霖說:“瀾海因你而死,卻也在你的掌心裡寫下我的名字。你不明白是為什麼嗎?”
雲生說:“他不過是病入膏肓,意圖透個風聲給你。”
“不是。”淨霖斬釘截鐵地說,“他寫下我的名字,不僅是要告訴我兄弟中有叛徒,還是在告訴你,除你之外,還藏著一個他也不知道確切面目的人。”
雲生驟然冷下面容,說:“你意亂我!”
“陶弟死在血海中,是誰助他化魔,是誰放他下界。”淨霖語速漸快,“當年臨行時,又是誰對我提及劍穗一事。”
雲生猛地退後,卻已經來不及了。他聽那階上漸起腳步,黎嶸身著絳紅大袍緩步而上。
淨霖輕輕道。
“你所言不假,人若久居高處,便會疏於防備。今日是你死,還是他死?雲生,黃雀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