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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禪》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夢終

 黎嶸當即阻攔, 他說:“淨霖的來意尚且不明,不要驚動……”

 “他的來意明明白白。”雲生目光眺出雲浪,“養虎為患, 終成大害!”

 言語間九天境劇烈震動,追魂獄震得尤為厲害,邪魔在鎮塔下狼奔豸突,警天鐘長鳴不止。群神慌忙扶著廊子石柱,眼看守備連連敗退, 忽聽梵壇眾僧誦著經疾步而來。

 佛光驅除陰霾, 九天境的震動被一指定住。真佛無聲無息地拈花而立,殿中的驚亂刹那雲散。他依舊微笑,以目靜觀九天君。

 “君父身受五倫之毒,須得置於金芒大棺間, 鎮以百僧加印梵文鏈,沉於梵壇蓮池中淨滌七七四十九年方可破除。”

 “世尊救命!”雲生欠身跪地, “性命攸關!淨霖來勢洶洶, 只怕已墜殺孽魔道,如不能阻攔住他, 三界必起血雨腥風!”

 真佛側目,天際殺聲震耳欲聾,他說: “東君主生道, 而今能阻他一阻的唯有殺戈君。”

 黎嶸頓時後退, 他握槍顫抖, 澀聲說:“我不能如此。”

 “你不殺他。”雲生霍然抬首, “他便會殺了父親,殺了你我!”

 “如若父親無罪,”黎嶸說,“淨霖何必如此!”

 “父親何罪之有?父親蕩除血海,開立三界,冊封群神!沒有證據,便是謀逆!他要背負這殺父之名,你也要縱容下去不成?!”雲生已經起身,他說,“況且蒼龍一事,你心以為他真的忘得掉?大哥!他是來報仇的……他是來找我等報仇的!”

 “不是!”黎嶸陷入兩難絕地,他說,“我早已叮囑過他……”

 “他與你同辦差事,父親便病如山倒。你歸境料理雜務,他便步步緊逼。你不阻攔住他,日後便是百口莫辯。”雲生握住黎嶸一臂,情切地說,“大哥,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他話已至此,再明白不過。君父不論死還是不死,都必須要有個人承擔罪責。淨霖來得正好,這殺父弑君的水潑上去,他們便都解脫了。

 黎嶸曾經囑咐過淨霖,不要輕易動手,因為出師無名。然而這一病千載難逢,錯過了再殺九天君就是難上加難。如若這世間的齷齪污穢必定要有個人來擔,那麼臨松君來了。

 他已料得此行難活,但是他還是來了。

 淨霖劍磕地面,他用帕擦掉指間的血跡,破猙槍淩風突來時他已經等待多時。烏沉沉的雲海就在腳下,中渡的大雨使得他指尖潮濕,握著劍柄有些滑膩。

 風浪湧動,破猙槍直擲門面。咽泉劍“砰”聲格擋,接著見鐵甲與常服猛撞在雲海間。周遭繚繞的雲霧蕩然無存,兩個人隔著劍鋒和槍桿睜目相對,下一刻黎嶸啞聲說:“後退,還有來日!”

 電光石火間黎嶸猛地被挑掀而起,千斤重的破猙槍在咽泉劍前毫無優勢,疾風狂虐,驟雨般的撞擊聲應接不暇,黎嶸被擊退砸地。淨霖劍勢驚空,頃刻間已劈到眼前!

 黎嶸橫槍接下,背部受挫,整個臺階登時崩塌,轟然陷下去。他槍退其險,一腳蹬在淨霖胸口,倏然翻起。淨霖收劍旋身,兩人踩著碎石渣土虛實險戰。風雲變幻,淨霖近身時撩劍上挑,黎嶸不防此招,鐵甲由胸口一線霎時崩碎,咽泉劍尖已抵在他喉頭。血花頓爆,黎嶸撐身不及,已經被淨霖踹翻在地。

 黎嶸扒住蓮池邊沿,趔身而爬。他喉頭口齒間湧的皆是血,從胸口挑到鎖骨之下的血線刺目。

 九天臺的長階延伸而上,血海已氾濫在四周。淨霖甩掉劍鋒上的血,他望著真佛,真佛也望著他。

 “你看見了什麼?”

 “屍山血海。”

 “你為何而來?”

 “殺人而至。”

 淨霖發已經散了,他适才才擦過指間又淌著血水。他見無數神佛立在後邊,真佛的悲憫與曾經渡他入門時的神色一模一樣。淨霖略仰起頭,劍鋒隨著腳步劃在臺階。

 “淨霖。”真佛歎聲,“回頭是岸。”

 淨霖踏上階,逼得一眾銀甲不斷後退。他劍脊上滑的不知是別人的血,還是他自己的血。他已然走到了這裡,他早已沒有回頭的選擇。他明白從此之後他將負以何等的罪名,但他全然不在乎。

 他輕聲說:“晚了。”

 九百年前,黎嶸說大局已定,奉勸他等一等。

 九百年後,黎嶸說大局已定,依然奉勸他等一等。

 可是淨霖等不了了。

 他在等待中丟失了全部。道義、情愛、痛苦一併消失,他從石棺中醒來的那一刻便是為殺人而生。斷情絕欲叫人永遠不會再痛,它殺了叫做淨霖的這個人。

 梵壇蓮花怒放,眾僧肅穆盤坐。九天君鎮于金芒大棺間,淨霖足邁上階,青芒與金光交錯於九天高臺。劍風咆哮著劈開天地渾濁,龍息與劍鋒合二為一,隨著淨霖的疾步驟然破開面前阻礙。他銳不可當,聽得真佛呼聲,四君一齊躍身而起。

 銀甲包圍,僧聲疊蕩。縛棺梵鏈齊聲震響,東君山河扇呼風以阻,卻見淨霖劍勢間似有黑霧盤旋而出,龍嘯一發沖天!

 誦經聲急促,嘈雜於邪魔嚎叫中。九天境已被渲染成殷紅,淨霖衣衫被刮破,他猛地淩身衝開千萬阻攔,但見咽泉劍青光刺眼,九天君的脖頸間血股迸濺。那劍鋒一路劈下,甚至將金芒大棺破開裂紋。

 黎嶸悲慟失聲:“淨霖!”

 青衫落地,上方梵文破鏈銜接,狂風撲面。四君喝聲,天地神佛齊力下印,雲海刹那靜滯。

 黎嶸見得淨霖回了頭。

 隨後風雲肆嘯,整個九天境都被重砸向下。雲間倏而猛烈震盪,咽泉劍“啪”聲爆碎,那青衫以肉眼可見之速消融於大風之中。破絮淩飛,一顆佛珠滲著新添的血,掉進了紅色的蓮池。

 九天境驟陷黑暗。

 瓢潑大雨蓋地而覆,砸得水面蹦珠嘈聲。洪浪瘋湧,一切前塵被撕裂成光點。無數張臉浮隱於驚濤巨浪之中,哭和笑相伴緊密,那白袍銀冠的少年郎在飛速後退的狂影間越來越清晰。

 油紙傘半挑,淨霖雙眸破冰斂笑。他隔著雨簾,臉頰貼在蒼霽背上,緩聲說著:“……不是臨松君。”

 銅鈴一震,霍然響起。

 那人又變作了大雨間失聲哽咽的模樣,他攬著龍鱗,仰頭淋雨,痛哭道:“求求你……”

 虛景一觸即破,棺中佝僂著身軀的人一遍又一遍地在牆壁上劃著血線,他瘋癲地念著:“七星鎮……鳴金台……來接我回家……哥哥。”

 諸般虛景猛地破碎,瑩光亂舞在黑夜。河水倒逆的聲音響在耳際,意識被驟地拽扯向下,不斷地沉向無邊漆黑。身體也跟著倒栽沖下,在墜破鏡面時銅鈴中道而止。

 “我道已崩。”

 蒼霽突然破水而出,他用力爬身,在冰涼的河水中蹚水尋找。

 淨霖。

 蒼霽顫手摸索在水中。

 淨霖。

 忘川河環過迷津,黃泉冷得蒼霽雙臂乏力。他摸不到人,已然忘記了身在何處。他慌亂地在河中一腳深一腳淺地找著人。

 一場大雨下了多少年,蒼天從一千四百年前嚎啕至今。蒼霽記得他為魚時的第一眼,淨霖在窗邊枯坐半宿,狀如白瓷,被人拙劣地拼湊成形,卻少了至關重要的東西。

 他從來不是想要吃掉淨霖。

 他只是在渴求他失去的逆鱗。

 銅鈴一直在響,蒼霽似乎被困在忘川河中。他愈行愈沉重,雙腿被淤泥拖著,寒冷更盛。蒼霽撥開水浪,突然栽進了水中。

 忘川河變得深不見底,蒼霽沉身墜下,磕到底部時被驚起的淤泥包裹,他咳嗽起來。

 “淨霖!”

 蒼霽奮力掙扎,河水渾濁不堪。他扯開束縛,卻已經被淤泥吞入更深處。蒼霽呼吸不暢,他撞著泥壁,聽銅鈴聲音變得遙遠。

 須臾之後,蒼霽霎時睜開眼。

 他盯著屋頂,喘息急促。天色朦朧,驟然轉變的場景讓他有一瞬間辨不清真假。室內的茶杯忽地傾倒,蒼霽聞聲坐起。

 淨霖正看著被熱茶潑紅的指尖,聽到動靜側頭看來。豈料蒼霽“哐當”地站起身,他鞋也不穿,疾步撞開桌椅。桌上的茶壺杯盞碎了一地,他猛地拽住淨霖的手臂。

 是真的。

 蒼霽眼眶發紅,他甚至在一刻不知如何張口。他緊緊地攥著這個人,仿佛一鬆手淨霖就會消失不見。

 淨霖被握得手臂生疼,但是他神色如常,走近一步,低聲說:“怎麼了?”

 蒼霽倏地將人抱進臂間,他手掌倉促地摸在淨霖後腦和背部,既像是無處安放,又像是不敢用力。他抱著淨霖輕晃了晃,臂間收緊,將臉頰貼蹭在淨霖耳邊和發間。

 “淨霖。”

 蒼霽沙啞地念。

 “淨霖。”

 “嗯?”淨霖埋著臉,反手輕搭在蒼霽後背。

 “我的。”蒼霽偏頭蹭掉潮濕,抵著淨霖的耳邊,低啞地喚,“淨霖。”

 淨霖覺察到耳邊的濕熱,他似乎知道那是什麼,所以埋臉不動,只是用手掌順在蒼霽背部。

 蒼霽抱得淨霖腳尖離地,他蹭著淨霖的側臉,難過地說: “是我的淨霖啊。”

 是我珍重如寶,揣在心窩裡的淨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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