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雨夜
“天嘉九年, 楚綸入京赴考。此行讓他第二次落榜, 為此歸程以散心為主。他沒有走西江水路, 而是乘馬車南下。他離京時囊空如洗,左郎贈了他盤纏, 並且為他打點了沿途驛站。這一年原本平平無奇,只是我後來思量, 便是從這一年起, 楚綸識得了劉承德。”
千鈺倚在棺側, 趴望著左清晝。他將左清晝的屍身藏于華裳客棧之下, 鎮冰填香,四周堆積的皆是左清晝身前的藏書。
“你怎知道就是這一年?”蒼霽穿上喜言捧來的新衣, 系腰帶時側看一眼, 見淨霖雖撐首假寐,卻並沒有真的打盹兒。
“我查了督察院的行檔, 天嘉九年劉承德下巡南方,不僅與楚綸路線重合,就連時間也碰了巧。他倆人在南邊結為相識, 也正是此行之後, 楚綸在信中頻頻提及劉承德可以托信。”千鈺輕聲說道, “當時正值局勢危機,京中已有人開始懷疑左郎。劉承德來得太巧,正是左郎迫切需要援手的時候。他經楚綸與左郎相見, 告訴左郎此案之難不在牙行, 而在朝堂。左郎也因這一次會面, 認為劉承德德行出眾,故而特拜在劉承德門下,結以師生之名,方便行事。”
“他既然能騙過左清晝,那麼能騙過楚綸也並不奇怪。”蒼霽坐下來,說,“後來呢?”
“還是天嘉十年,左郎借父兄之手上奏彈劾下巡禦史監察不力,縱容各地拐賣猖獗。彼時皇帝還會上朝,聽聞此事傳召涉及案子的各地府衙入京稟報,但所到之人皆一口咬定絕無此事,左家因此名落千丈,備受指責。”千鈺說,“左郎生性謹慎,若非得了什麼確切證據絕不會貿然行事。當時劉承德暗中力挺,讓左郎越發感激。但也正是此時,劉承德勸說左郎與楚綸暫斷來往,使得左郎與楚綸後來的消息往來皆要經他轉述。”
“橋。”淨霖突然睜眼,如此說道。
“橋?”蒼霽轉念一想,倏而記起他們在銅鈴虛境中的交談。淨霖曾經猜測左清晝與楚綸自天嘉十年之後仍有消息來往,只是不再憑靠書信,而是某種管道,卻沒料得就是劉承德。
“我怎未想到。”淨霖緊皺眉頭,指捏眉心,“劉承德身為督察禦史,能夠借職責之便出入京都內外,他又深得這二人信任,若能通消息,只能是他了。”
“不錯,只能是他。”千鈺說,“天嘉十一年的消息皆由劉承德傳遞,局勢隨之變得越來越緊張,朝中已有人鋒芒直指左郎,左家於京中的處境越發艱難。案子推進迫在眉睫,僵持不過數月,劉承德奉命去往東鄉巡查,他再次與楚綸碰頭。然而就是這一次,他做了一件事。”
“何事?”
千鈺撐身而起,在桌前倒了杯茶,端起時對淨霖抬了抬,說:“劉承德送了楚綸一支筆。”
淨霖心中陡然一沉,他面色不變,說:“一支筆?”
“正是那只筆妖帶來了變數。”千鈺仰頭一飲而盡,“我雖未曾探查過楚綸的命譜,卻對左郎的命譜心中有數。按照命譜,左郎十二年當中狀元,十七年皇帝暴斃身亡,新帝三年左郎會徹查這些案子,中渡各地一個都逃不掉!東鄉、西途、群北,南下,但凡參與此案的大小官員全部陳列大理寺。朝野肅清,舊案昭雪,左郎因此登頂內閣,一世坦蕩!這其中根本沒有楚綸,也不該有楚綸,可劉承德偏偏在緊要時送了楚綸這支筆。”千鈺眼底恨色,“這支筆篡改命譜,攪亂凡人生途,致使左郎蒙冤入獄,遭受那百般折磨!”
“這支筆。”淨霖隱約有更大的猜測,這使得他一直篤定的想法再次被推翻,亂成麻團。他沉眉說,“你怎知道這支筆有篡改命譜之能?”
“我不知道。”千鈺扶桌俯身,狐狸眼神毒辣,“我若知道,我必先殺了劉承德,再折了這支筆。正是因為我不知道,才任由他落入楚綸之手。我後來再入黃泉,發現命譜經人翻動,改得面目全非。這天底下能有這等特殊之能的筆,唯獨頤寧賢者的而已!可是多奇怪!頤寧賢者便半分不知曉嗎?他將這支筆擲落中渡——難道九天境中的諸神已經淪落到參與人事,為虎作倀麼?!”
淨霖說:“頤甯為人剛直,此事許有曲折。”
“我不信。”千鈺一字一字地說,“這天底下的神佛妖魔,我全都不信。我只信我的眼,若是他們皆參與其中,即便是頤寧賢者,甚至是九天君神,我都會一一列清,讓他們挨個給左郎償命。”
淨霖手指半遮住狹長的眼,他盯著千鈺,說:“你若有此等本事,左清晝便不會死在獄中。”
千鈺唇間泛紅,他呼吸急促,指間緊繃。
“你私與凡人結緣,再濫殺生靈,經由追魂獄或者分界司追捕,便是投入畜生道。只要再在你命譜上提幾筆,別說做妖,就是當畜生都難保性命無恙。”淨霖疲憊地閉目,過了半晌,才說,“你知我因何而來嗎。”
千鈺別開頭,澀聲:“聽聞是為了個鈴鐺。”
“不過是託辭。”淨霖說,“我為左清晝而來。”
千鈺當即退身,說:“你、你們……”
淨霖再睜眼時已一片冷清,他說:“實不相瞞,我們二人身負委託。左清晝的委託只有三個字,你若還能冷靜,我便告訴你。”千鈺看著淨霖,淨霖卻翻起茶杯,話鋒一轉,“但你不能跟隨我們二人繼續查案。”
“我不會放……”
“左清晝屍身能置多久,一個月,一年?他已經死透了。”淨霖冷酷道,“他會在你眼前腐爛消失,你連回魂的機會都沒有。”
“這與你何干!我自有法子。”
“這與我無關。”淨霖說,“只是與左清晝的委託有關。”
“你騙我。”千鈺盯著他,“左郎與我形影不離,他不會瞞著我做什麼委託。”
“就像你以為命譜萬無一失。”淨霖說道。
千鈺驚疑不定,說:“你若真心相助,為什麼偏不許我查!”
“我並非助你。”淨霖說,“左清晝這具凡軀已經無用,你當務之急不在這裡。即便我許你查,你也到此為止。你身為狐妖,本已越界,現下又追查這等事,除非你與華裳一樣,還有命替。不過你狐尾已斷,如今只會礙手礙腳壞我查案。我依左清晝的委託給你指條生路,葬了這具屍身,去黃泉離津口等個人。”
“等誰?”
淨霖笑似非笑:“你此生會等誰。”
千鈺忽地張大眼,他拽住淨霖的衣袖,急聲:“鬼差拿了他的魂,我追去黃泉時已錯時辰,他難道還沒有投胎?”
“鬼知道。”淨霖從他手中拉出衣袖,說,“鬼差辦事素來喜好偷懶,你等一等,興許呢。”
“你若是騙我,”千鈺說,“你……”
淨霖忽而正色,說:“離津來往魂魄眾多,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你須得一個一個找,一個一個認。但若連這次也錯過了,便真的見不到了。”
千鈺怔怔,淨霖起身,說:“左清晝的委託只有三個字。”
千鈺說:“……你說。”
淨霖說:“放不下。”
千鈺倏忽就紅了眼眶,他轉頭望向棺材,無語凝噎,信了八分。
出來時蒼霽撞淨霖一下,用胸口抵他半肩,小聲說:“你不是說左清晝早走了麼?”
“嗯。”淨霖說,“不錯。”
蒼霽看著他鎮定的眉眼,“啊”一聲,說:“你誆他啊。”
“是啊。”淨霖說道。
“誆他做什麼。”蒼霽說,“他若找不到,豈不是比沒有找還要痛苦。”
“你不是說。”淨霖抬頭,“不要他忘了左清晝,既然不忘,就記到死吧。”
“不對。”蒼霽仗著身高堵了淨霖的路,說,“你是見這案子已經查到了頤寧賢者,怕後續牽扯眾多,他被人滅口。這麼說,這案子確實關乎九天境中的人?”
淨霖勉強動了動唇角。他看雨無止意,便跟蒼霽並肩簷下,沉吟少時,說:“青樓中劉承德放出了一個鎮門神阻攔你,對不對?”
“馬鞭神。”蒼霽說,“吃起來像紙。”
淨霖忍無可忍地看他,說:“你吃了?”
蒼霽心覺不妙,斟酌著回答:“……吃了一半,又吐出來了。”
“那確實是紙。”淨霖想了想,不動聲色地拍了拍蒼霽後肩,無言寬慰。
蒼霽面色一變,說:“紙?!”
“那是畫神術。”淨霖說著抬手,在空中給蒼霽描畫,“靈注筆墨,畫圖成活。九天境中厲害的人,大可離紙畫物。醉山僧不行,但是東君就可以。”
青光隨著淨霖的指尖遊轉,在雨簾間突地變出一尾肥鯉。鯉魚“撲通”的躍入雨中,在半空遊動幾下,化作青芒散了。
“換句話說。”蒼霽靠柱,垂眸看淨霖,“君神才能離紙畫物,可那天的馬鞭神是覆在紙上的。”
“玄機便出在這裡。”淨霖說,“即便是畫物,也不是誰都能畫得如此精妙。九天之上,有此畫功的人不多。”
“那只邪魔既然是你兄弟,難道他也畫不出?”
“陶弟自幼頑劣。”淨霖對蒼霽頓了頓,說,“除了畫老龜最精妙,其餘的皆是畫貓成鼠,畫狼成兔。那樣精細到盔甲紋路一併俱全的鎮門神,他就是再活五百年也未必畫得出。”
蒼霽望雨,說:“果然要牽扯到九天境。”
“不僅如此,我們還知道更多。”
“比如?”
淨霖擦拭掉手背上迸濺的雨珠,說:“據我所知,能畫到這個地步的只有一個人。”
蒼霽說:“頤寧賢者?”
淨霖卻不答,而是說:“醉山僧多日不現,倒挺想念。”
“你是想念醉山僧,還是想念他的剛正不阿。”蒼霽莫名笑起來,“看來我們淨霖也要瞎眼一回。”
淨霖抱肩,說:“我與他本不相熟。”
蒼霽學舌:“是誰信誓旦旦地說‘我不信樂言,卻信頤寧’?老熟人一個都不靠譜。”他拍拍自己結實的臂膀,以示自己的寬宏大量,既往不咎。
淨霖踢他小腿,蒼霽反退一閃。淨霖再進一步,踢是踢著了,上身卻被蒼霽伸臂一帶,拉進臂彎。他寬衫罩頭,帶著淨霖就往雨中走。
淨霖幾步之後,道:“……有傘。”
蒼霽眼望夜雨,對淨霖說:“幾步路的功夫。”他停頓須臾,道,“這樣才顯得‘氣味相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趕緊擠掉那狐狸身上的經香,我的味道最好聞。”
淨霖一傘戳在他半腰,“砰”地撐開素面紙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