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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禪》第30章
第三十章 痛快

 “我勸你回頭是岸, 你卻仍要執迷不悟。”醉山僧面色鐵青, “臨松君墮魔弑父,人人得而誅之。他在真佛壇前神魂泯滅, 你既然想拜他,那我今夜便送你一程!”

 降魔杖呼呼轉風,醉山僧陡然躍起。但見金光揮影, 客棧陳設一齊被碾作齏粉。淨霖倒身落地,摺扇飛甩, 正敲向蒼霽後腦。蒼霽劈手捉住, “啪”聲合扇。

 “既想要他剩餘的東西。”淨霖說,“便去自取。”

 醉山僧已躍至身前, 整個木梯轟然塌陷。降魔杖掃斷木柱直取蒼霽腰身, 卻見客棧頂柱“劈啪”驟斷, 高頂刹那傾斜,蒼霽踏足淩身,一扇點在降魔杖頂端,隨著醉山僧的巨力反躍而上。屋舍搖晃, 塌陷緊貼在蒼霽的後腳跟, 醉山僧杖擊在地,借力沖上,窮追不捨。

 蒼霽倏地止身, 降魔杖夾風掃過, 金芒掠擦著側面激起一陣刺痛, 鱗片覆現, 他驀然回首。醉山僧淩踏之處瓦片橫飛,見蒼霽停步又豈會錯此良機,當下杖震向蒼霽腰側。

 勁風臨面,周圍一切盡數模糊!

 蒼霽的發逆吹向後,他在這漫天掩地的威勢之中忽地腳步淩亂,渾身破綻。淨霖的摺扇轉指握進掌心,蒼霽突兀地挽出劍花,晃身揮扇,使得竟是那夜石頭醉態百出的劍法。勁風一縷調頭倒戈,隨著扇尖遊動,撥開醉山僧的降魔杖。

 這世間萬物除水之外,唯有風能以柔克剛。醉山僧杖法如人,一經操動必是雷霆萬鈞。而今遇到這醉劍,好似萬般力氣皆撞入戲弄之中,擊不致命,打不見傷。

 可惜蒼霽粗糙仿學,勁風斷續,全憑機敏勉強應擋。一時風轉過頭,一時收不回力,雖然頗得妙處,卻也打得磕磕絆絆。醉山僧早已不耐,勢如猛虎一杖擊風。那摺扇不過是淨霖從街頭小鋪尋來把玩的俗物,當即“刺啦”一聲破開扇面。杖力撞身,擊得蒼霽內靈翻蕩,竟有些頭昏眼花。他足下敏捷而退,瓦片下餃子似的簌簌濺地。

 可是對上醉山僧,最退不得。果見醉山僧威勢頓漲,越打越狠,越打越厲!

 扇木震裂,碎在旦夕。

 蒼霽衣袖鼓風,正待化手為爪,便覺察腕間一緊,竟被人拉向後方。瑩線在夜間細若無物,卻是蒼霽當初自己系下的。醉山僧緊追而起,口中“呵”地一聲就要擊他在此!

 冷風自蒼霽後頸傳來,淨霖不知何時已落他身後,手掌滑過他的肩臂,輕推在他腕間:“心止如泓。對上此人,急不得。”

 風轉扇梢,原本嘈雜急亂的氣氛一瞬而定。夜風如水般隨臂而遊,蒼霽激蕩的靈海倏忽而寧。他背靠淨霖,卻感覺浩瀚無垠。耳邊風聲從容,那隱現的松濤聲如潮迭起。淨霖冰涼的手指輕帶在他腕間,醉山僧的千斤之力如沉大海,化在扇影風聲間。

 蒼霽看不見淨霖,卻處處感受的到淨霖。淨霖的呼吸近在他的後頸,那細熱的觸感激流猛進,一路躥向蒼霽的四肢百骸。他本是清醒的,此刻卻又真的有點醉意。他通身混沌無序的靈氣經那只冰涼的手牽引著,一掃朦朧,流轉渾身,化為己用。

 “學以致用。”淨霖呵耳叮嚀,“這世間萬物皆有跡可破,縱然他勢如巍峨也定藏破綻。”

 降魔杖重擊蕩身,蒼霽穩如泰山。摺扇橫挑,風倒乾坤,那赫赫威名的杖便輕飄飄地被推開。杖身墜地,醉山僧周身皆跟著一沉,他踏步穩身,逆力撞回!杖芒刮得地面石磚碎塊迸濺,他冷聲喝道:“碎你三魂六魄,看你如何妖言蠱惑!”

 強風襲面,淨霖大袖後飛。他身形似如只白鳥,輕得一刮便會倒的樣子。蒼霽鱗片湧覆雙臂,在這無與倫比地壓力之下衣袖裂碎,雙臂猙獰化爪。醉山僧隨杖近至眼前,蒼霽猛震雙臂,一爪扛杖,足踏地面。

 金芒擊臂,鱗片鋒利削刮的聲音咯咯刺耳。醉山僧咬牙下壓,蒼霽腳陷地面,聽得骨骼碾壓之痛,見金光漲翻兩側。蒼霽汗滾鬢邊,聽得淨霖道一聲“來了”,另一爪陡然擊地!

 罡風參靈自醉山僧腳底一併爆開,他金杖滑蕩,露了破綻。蒼霽反握降魔杖,使得醉山僧倉促難退。蒼霽緊跟著滑步趨近,兩人腳下交鋒,蒼霽摜力駭人,掀過醉山僧一肩。萬頃靈氣皆匯於這刹那之中,醉山僧只覺得那夜噩夢倒溯重來,自己的靈氣強逆四躥,被同脈之靈震得內臟翻覆。接著他後腦一重,被蒼霽強摜向下!

 客棧支力不足,應聲而塌。醉山僧頭抵於地,撐臂難起,竟在混亂間嗆血而出,才發覺自己已經頭破血流。降魔杖“哐當”倒地,醉山僧撐爬片刻,只覺得被拿過的肩頭劇痛難耐,似如火燎。

 他跟誰都能打,唯獨沒料想過要跟半個自己打!

 “妖物了得……”醉山僧咬牙強撐,喉中冷笑,“吞了半個老子……好生了得!”

 蒼霽氣息不穩,他雙臂脫力,卻也沒料得這一擊之力竟如此之強。可見他雖吞得快,卻不一定能化為己用。他現今好比璞玉待琢,醉山僧說得不錯,他需要個師父。

 淨霖撥開碎石,停在醉山僧之前。醉山僧仰頭盯著他,惡聲惡氣道:“你往哪裡跑?老子會如瘋狗一般追著你不放!你是誰……你究竟是誰!”

 淨霖垂眸看他,說:“你何必自貶,那九天之中瘋狗無數,唯獨你還算是個人。”

 “你有心養虎。”醉山僧氣喘如牛,看著淨霖,指卻向著蒼霽,“你居心不良,有心養此妖孽,欲意何為!”

 “欲加之罪。”淨霖說,“他尚不知塵世,不是邪祟。”

 “我等未雨綢繆!”醉山僧擦掉血,“待他長成,上可吞天納神,下可翻雲覆雨,到時死傷無數,他人何辜!”

 “你自參不透,又何必妄算他人前路。”淨霖冷聲,“你既想遁空門避紅塵,何不先扒出深心一探究竟。”

 醉山僧暴怒:“我剃髮明志,本無情絲!”

 淨霖不答,沉默卻教醉山僧更加憤怒,他幾近瘋癲地抓緊胸口,狠聲道:“我無情絲!這世間唯獨‘情’之一字最最難纏,老子沒碰過……”他切齒痛恨,“沒碰過!”

 “禿驢騙鬼。”蒼霽抬臂回力,眼中卻惡意深深,“這麼看來,你碰得還深。口中說著六根清淨,心裡卻想著紅塵滾滾。”他嘲諷道,“好不要臉。”

 醉山僧痛苦道:“……住口!”

 蒼霽嗅得了更大的破綻,他慣會如此,比起肢體上的痛苦,似乎教人肝腸寸斷才更為快意。一旦容他得了縫隙,他便會堅持不懈地乘勝追擊,人越痛,他越快。但他聰明地沒有在此刻進攻,因為淨霖在側,他不欲再在此時節外生枝,只不過來日就說不準了。

 醉山僧扒著青皮腦袋,對“情”字深惡痛絕。他本就不似常人,突然發起瘋來便忘了自己身處何地。他喃喃自語:“你們血口噴人!我幾次三番刮骨剔發,早已拋卻俗塵,剷除情根!我、我!”他發狂似的大聲說,“我不記得誰……我沒誤過誰……你們怎地還不肯放過我!”

 他大哭大笑荒誕無稽,竟滾身在地碎念不止。

 蒼霽壓在淨霖的肩膀,由他摻扶著向前。城中鴉雀無聲,妖怪皆狂奔入山,隨處可見破屋塌舍,都是先前那一架震掉的。

 “我當他是個高人。”蒼霽衣袖被刮得光禿,赤著臂搭在淨霖肩頭,說,“原來是個瘋子。”

 淨霖說:“他從前不瘋的。”

 “我怎知他從前是個什麼樣。”蒼霽倚著淨霖,“你說我聽。”

 “……太久了。”淨霖撐著他的腰,道,“我怎記得你适才只傷到了手臂。”

 “誰說的。”蒼霽抬了抬左腿,“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痛。我們去哪兒?顧深怎麼辦。”

 “他離不開此城。”淨霖說,“尋個地方睡覺,醉山僧一時半會兒不會離開。”

 “我雙臂乏力。”蒼霽說,“待會兒換不了衣裳。”

 淨霖便道:“用腳。”

 蒼霽冷笑:“你怎地不叫我用嘴。”

 “你還有如此殊能。”

 蒼霽側敲旁擊:“醉山僧就叫醉山僧嗎?”

 “飛升之前應有俗名,但他跪於梵壇之時便將一切拋了個乾淨,從此只叫醉山僧。”

 “淨霖。”蒼霽側目問,“‘情’字難纏麼?”

 淨霖側臉平靜,踢開了尚未坍塌的門。妖怪跑得急,跌了一地的蘿蔔,應是個兔子精。淨霖撐著蒼霽進門,隨後鬆開手,轉身尋石頭。

 “我不知——”

 淨霖音未落,腕間便被強力梏桎。蒼霽整個人都欺壓而來,將他雙腕固定在頭頂,抵在了牆壁。衣袖滑落,和雙腕一齊暴露無遺的還有脖頸。野獸的鼻尖在光滑的後頸上逡巡徘徊,激起淨霖的肌膚的顫慄。

 一個人神色可以偽裝,言辭可以控制,卻無法也不能教唆身體一併假裝無礙。比如此時此刻,淨霖神色未變,後頸卻已經將他背叛出去。

 “學以致用。”蒼霽重複著淨霖的話,“這世間萬物果真皆有跡可破。”

 淨霖一言不發,蒼霽埋頭在他後頸,深吸一口,氣息噴灑:“你到底意欲何為,想做我師父,還是想當我老子?給個痛快,趁早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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