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人緣、幸福
日子在火辣辣的高溫裡嗖嗖地過去, 等天涼快下來的時候, 大家都鬆了口氣, 頓覺幸福是那樣的簡單。
氣溫涼爽,蚊蟲退避, 知了啞巴, 心情平和。
連整個夏天有些暴躁沒事找茬的方子春都安靜很多,有段時間沒諷刺, 還和林重陽有說有笑, 看起來很正常。
林重陽也不是得理不饒人的, 他對這個時代的人有著一種出乎意料的包容, 總覺得他們因為時代局限,眼界有限、物資貧乏, 難免就會有很多不那麼敞亮的舉動。只要無關大體, 一些不傷大雅的小動作,他也並不介意,就當他是遊戲NPC。
舒服的日子過得格外快。
林重陽覺得這樣的日子真是神仙不換, 白天和爹上學,有陸行之孫兆華這樣合得來的同學相伴,回家又有狗蛋這個兄弟一起玩,晚上還得和他爹夜聊一會兒交換一下意見, 順便隨時掌握他爹的心理動態,關心一下後中二少年的心理健康。
韓家的燒肉也是蒸蒸日上,每天忙得腳不沾地,乾娘肚子大了不方便, 張氏就讓她多歇著,狗蛋因為調皮也被禁止在家裡上躥下跳,現在跟著爺爺奶奶睡。
還有一件事,韓椿兒開始相親了。
這時候相親可不是後世那樣男女大大方方地見面吃個飯,處處看,這時候是媒人上門跟父母提,先瞭解男方的家境、父母、人品,然後悄悄打探一下,當然如果太遠的也只能聽媒人說,所以很多時候會有被矇騙的,導致那麼多人罵媒人。
如果父母對男方滿意——很大程度是人家給多少聘禮,然後也會讓媒人帶著男方上門來瞧瞧,這時候女兒就會躲在裡屋或者哪裡偷偷瞧上兩眼,基本也就是看看模樣身高,只要沒有一臉麻子坑什麼的,不是三寸丁,行事不是特乖張的,基本也就成了。
這時候憤青還是少的,尤其非讀書人,出門在外做客還是有點拘謹放不開的,自然不會太奔放讓人側目。
當然也有找個好看的來相親,成親不是那麼回事的,反正這世道什麼騙人伎倆都有的。
只要成了親就是板上釘釘的,誰也沒辦法,女方也只能認倒楣。
成了之後就是下定那一套,普通人家可沒有三書六禮那一說,基本下了定,然後就是安排迎親日,到時候馬車或者花轎抬過去就可以。
張氏先聽了好幾家,中意也有兩家,只是問韓椿兒,她都說好的,娘做主就行。
張氏就琢磨著閨女是不是不樂意。
她和兒媳婦商量,韓大嫂就說要不再等等,反正小姑還小,想多在家待兩年,這也沒什麼不好的,嫁出去以後想這麼親近就不容易了。
張氏也沒強求,就先這麼相看著,等過兩年出嫁也不晚。
就這麼著進入了冬天。
一入冬,林重陽感覺幾個年長的學兄就緊張起來,因為來年二月他們要下場,這還有滿打滿算四個月時間。
就連方子春都不再說說笑笑,而是每天苦讀,背誦前科程文。
聽他們講,方子春已經背了一千多篇,現在五經絕對不看,四書隔兩天翻翻,每天就是背誦高頭講章。
林大秀一直都是按照陸先生給他安排的課程學習,但是夏天的時候也已經涉獵制藝,自己破題、承題寫文章。
他制藝晚,來年就算下場也只是去探探路,熟悉一下形勢給人墊底的,沒人看好他。
陸先生不建議他下場,畢竟四書都沒融會貫通呢。林家也沒逼他了,林毓雋還寫信告訴他不用有壓力,小九的事情已經解決,讀書的事就是完全自願。
那意思不讀也沒人怪他的。
可林大秀還是要讀書,現在是自己要讀,最重要的是陪著兒子,其次有個不想說的小心思起碼也考個秀才出來。
林重陽除了背書,也或買或借別人的程文看,畢竟市面上程文多得汗牛充棟,不可能全都買回來,但是有名氣的是要看的。
現在先應付縣試、府試、那麼本縣知縣以及本府知府的前科程文是要看的,可以瞭解他的觀點。
這個上課的時候陸先生也提過的。
這就是拜師的好處,不拜師單靠自學,很多竅門是學不到的。
所以時人注重師生、同學之誼,因為可以互相幫助,互通有無,以後真考出去,也可以互相幫襯,大部分都是真心實意的。
林重陽也給林毓雋和大爺爺寫信,請他們幫忙弄一些密水黃知縣的程文,以及去年他主持縣考的題目。縣考題目還好說,黃知縣自己的程文這個市面並不是那麼容易買到的,畢竟知縣也不是多有名,市面販賣的多半是名家程文。像知縣雖然是一縣父母官,可在全國士林中就微不足道了。
要買他的,那就得有點門路才行,一般稱得上家族的,還是可以辦到的。
不管是買還是互相交換資源,也都是可以的。
密水縣黃知縣,密州縣文知縣。
他們雖然住在密州,但是考試要回自己戶籍地密水考,所以要看黃知縣的。
進入冬至月下了一場大雪,鵝毛大雪紛紛揚揚,跟扯棉絮一樣,一眼望去,樹、房屋、籬笆、道路,四處一片雪白。
夏天的時候恨不得把學堂的牆壁都推翻好通風涼爽,這時候又恨不得所有門窗都沒有縫隙。
各人自己帶了炭爐取暖。
林重陽父子倆每日堅持鍛煉,身體棒棒的,又穿著厚厚的棉襖,並不那麼怕冷。
尤其小孩子火力旺,林大秀這個年紀新陳代謝也旺盛,比起方子春那幾個一心讀書並不喜歡鍛煉的純書生就抗凍得多。
就是這樣,林重陽還是帶了三個炭爐,放在他和爹腳底下一個,兩人懷裡各人抱一個。
雖然來學習的學生家境都是可以的,平時穿衣說話甚至看不大出差別來。
但是畢竟不像林重陽這樣就爺倆,賺的銀子還不少,他們都是舉家之力供養,還有其他人,所以不可能無限度地供應銀錢。
尤其是取暖這種事,最能看出家裡的經濟狀況。
這炭不便宜,燒了就沒了,等於就是燒錢。
炭有好壞,炭爐自然也有優劣。
林重陽和他爹去逛街,買了幾個非常高檔的炭爐,分為手爐和腳爐,手爐是紫銅制的,保暖不燙手,上面的罩子眼密密麻麻卻又有多層,絕對不會有火星迸出來燙著手。
那些差一些的,火星迸出來不但燙手,很可能把衣服都燒起來呢。
這樣一個紫銅手爐,就比有些同學用的普通銅手爐貴一倍多的價格。
再就是裡面放的炭,有的煙火氣很大,熏得身上火熏火燎的,又嗆人。他們用的就是很少煙的上等手爐專用木炭,這種在富貴人家裡那也是大把的燒熏籠炭盆的,根本不吝嗇。
可普通人家一塊難求,等於是燒錢,自然不會隨意用。
林重陽就發現班上有兩個十歲出頭的學生凍得手都生了凍瘡,腫得跟胡蘿蔔一樣,還會裂開化膿,別提多難受了。
這倆人平時看不出家境差,畢竟每日上學伙食費都上繳的,穿衣打扮也都是普通的衣裳,沒有人太出格,而且他倆也都是乾淨整齊的,甚至有時候還會請同學們吃零食,所以根本看不出家境不行。
現在就露了餡兒,那棉衣不夠厚,棉鞋一看就是舊棉鞋,根本不保暖,連帽子都不戴,估計是太破舊帶不出門來。
林重陽知道有些窮人家,夏天會當掉棉衣,冬天再想辦法贖出來,還有人家就一條棉褲,誰出門誰穿,所以冬天那些窮人家基本是禁止串門的。
實在是不方便。
這倆同學不至於那樣,但是家裡人多,定然不是所有人都有棉衣穿的。
不過就算他知道這倆同學家境不夠好,那也不會貿然給人家提供援助,因為他已經發現,讀書人有一個很大的特點,可以說是迂腐也可以說是骨氣,不輕易接受別人的經濟援助。
那樣會讓他們覺得非常羞恥,尤其是同學,會有一種抬不起頭來的感覺。
不過這樣總比那些接受別人幫助還不知道感恩,越發懶惰,只想著讓別人幫忙的人好。
林重陽想了個辦法,就請兩位學兄幫忙抄書,反正他們現在也不下場的。
書還是給啟明書齋抄的,價格他略加一點給他們,但是要求他們版面整潔,字跡規整清楚,一字不錯。
倆人自然樂意,這是給同學幫忙,還順便賺錢,那是天大的好事。
林重陽還跟張氏等人打聽了幾個方子告訴同學,回去用花椒、茄子枝幹煮熟擦洗,他還讓陳東幫忙帶了一些冬青枝葉,一起交給那倆同學。他們每天熬水,早晚的泡手泡腳,六七天以後就見效,對他自是非常感激。
不知不覺中,這大半年時間之後,林重陽在班上成了人緣最好的一個,甚至比陸行之還好,方子春都說不出他不好來。
這樣的好名聲在士林中是非常珍貴而難得的,必須要從小經營才行。
初八這日一放學,林重陽就告別同學,背著書包和他爹家去,之前和同學黏黏糊糊地告別行為就好似突然不存在一樣,真是一秒鐘都沒耽誤。
林大秀看他居然也會有一副猴急的樣子不禁笑了笑,「有狗咬你啊。」
林重陽撇撇嘴,「喂,還不是為你操心嘛,三伯說今天要來送書。」
小北風刀子一樣呼呼地刮著,哪怕帶著帽子都打著臉頰生疼,鼻尖也紅紅的,一呼吸一大團白氣繚繞。
走了一刻鐘,林大秀就說要背著他。
林重陽搖搖頭,「爹,我自己能走。」
林大秀看看圓滾滾如棉球一樣的兒子,道:「你確定?」
他乾娘怕他凍著,讓他裡面穿一件短而合身的小棉襖,外面再穿一件蓋過膝蓋的棉袍,擋風又保暖,可就是穿成一個移動的棉球,走路的時候直打跌。就剛才那會兒功夫,上橋的時候,林大秀一回頭不見了兒子,給他嚇一跳,然後發現兒子趴在石階上正奮力地爬起來。
等剛爬起來,撲通又一個屁股蹲兒坐地上。
還是他過去將兒子拎起來的。
林重陽有點小鬱悶,「當然啦,我那不是一時間沒注意嘛。」
他穿著乾娘給他做的千層底棉鞋,夏天就做好了兩雙,只是沒料到他長得慢,那鞋子略微有點大,所以……
人家狗蛋夏天預先做的棉鞋都有點小!
林大秀就摘掉手套,伸手握著兒子的手腕,「走吧,我領著你。」
他們走到胡同口的時候,就聽到一陣馬蹄聲傳來,回頭看一人騎馬過來。
那人穿著棉袍,披著棉斗篷,一張臉也裹在皮帽子裡只露出倆眼睛,他前面還用大氅包著一個鼓鼓囊囊的東西。
那人見到他們把皮帽子扯開,露出一張俊秀的臉,揚聲道:「大秀、小九。」
是林毓雋。
林大秀趕緊拉著兒子靠邊,等他過來。
林毓雋催馬上前,然後翻身下馬,拍了拍前面鼓囊囊的那個東西對林大秀笑道:「這是承潤送你的禮物。」
林重陽好奇地瞅瞅,什麼禮物啊?他過去掀開大氅剛探頭要看,「啊——」一聲大叫嚇得他猛得跳開,就見林承潤掀開大氅露出頭來,「哈哈哈,嚇到你了。」
林重陽汗噠噠,卻也很高興,「這麼冷的天二哥怎麼也來啦,咱們趕緊家去。」
林承潤卻不怕冷,「小九,我帶你騎馬去啊。」
林毓雋臉色一變,趕緊上前勒住馬韁,提著林承潤將他放在林重陽跟前,「在這裡摔下來,保管摔斷脖子。」
他跟林大秀父子說夏天的時候林承潤偷摸騎馬,結果把馬驚了從馬上摔下來,幸好骨頭沒事,不過也瘸噠了好幾天。
林重陽哎呀一聲,「二哥你怎麼沒跟我講,多嚇人啊。」
林承潤笑道:「小意思啦,不就是摔一下嘛。」
林大秀招呼他們趕緊家去。
這時候已經煮完燒肉,都在準備明天的材料。
張氏知道林家來了人,趕緊讓韓大壯去買魚,肉家裡有,菜也都存著呢,整治一桌酒席不成問題。
林毓雋讓他們不要忙活,他坐坐就走的。
雖然這麼說,張氏卻還是歡喜地讓人去張羅,林家堡來人,他們當然要好好伺候,不能給林少爺丟人不是。
林毓雋從馬上拎下一個包袱,韓老爹就把他的馬牽走去給喂上。
幾人進了屋裡,韓椿兒早就已經把炕給燒熱乎,屋裡還放著倆炭爐,熱乎乎的,直接把外面的大襖脫了就行。
狗蛋聽說林重陽回來,一溜小跑過來,就見他和一個個子高一頭的男孩子正說得眉飛色舞的,立刻就衝過去,「小九你回來啦。」
林重陽就拉他過去給林承潤介紹。
兩人對對方都有耳聞,也都是聽林重陽說的,雖然林重陽說的他們多好多好,不過倆孩子心裡都不約而同地想:哼,有什麼好的,不過如此。
林承潤終究大一些,又讀書懂禮,先給狗蛋示好,還拿了見面禮送給他。
狗蛋見是大蜜棗和精緻的桃酥,頓時眉開眼笑,「你等著,我也有好玩的。」他也蹬蹬地跑出去,很快又跑回來,拎著一個小籃子,裡面是他攢的一些玩具,什麼陀螺、小木刀、溜溜蛋、吱嘎泥老虎等。
小孩子們見面,一分鐘就熱乎上,一起去院子裡抽陀螺去了。
林重陽見他們倆玩得挺好,就回屋裡跟他三伯說話。
林毓雋打開包袱,拿出一大摞程文來,「這是爹讓我給你們帶來的,從現在就可以開始看,多背幾篇,下場的時候也有用。」
林大秀點點頭,都推給他兒子。
林重陽就點了油燈,趴在箱子上看,冬天糊了窗戶,哪怕白天屋裡也黑乎乎的,只能點燈。
他之前讓林大秀給三伯寫信,表示讓大爺爺幫忙弄密水知縣的程文瞧瞧,摸摸路子,雖然大爺爺說這是投機取巧的行為不贊成,但還是答應了。
而且林重陽解釋得很好聽,他爹學不到一年就要下場,也不過是把書背會大半而已,大部分經義都沒有吃透。他爹也不是要去考狀元的,更不是為了做學問,所以就算是取巧也沒什麼。
能考個秀才就挺好,可要先過縣試再說。
過了縣試哪怕過不了府試,也已經在官府掛了名號的,雖然不是童生,地位也進了一大步可以脫離紈絝的壞名聲,別人也不敢再隨意詆毀他。
更沒人敢隨意傷害他。
林重陽不覺得投機取巧有什麼不對,這也是學習方法之一嘛,要是專門做學問,那自然要講究學問扎實,可他爹……咳咳,不要那麼高要求。
其實人家林大秀學得也挺扎實的,反正先生讓學的他都學會了嘛,只是時間尚短,要下場有點為難他。
一般人誰不是從五六歲啟蒙,學個六七年之後才試試下場,再說下場以後也未必就能考中,很多人一個童生也要考個三五回,甚至有人鬍子都白了,孫子都考試,還沒有考中童生呢。
這可真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感覺。
林重陽扒拉一下就找到黃知縣的程文,這裡面有黃知縣參加童生試以及會試的所有文章,甚至還有他的一些習作,又有今年二月縣考的所有題目。
哇,這可是大手筆,絕對不是那麼容易能拿到的,想必大爺爺也花了不少心思呢。
不過林家那麼多子弟要考試,自然要瞭解這個,也不是單獨為他爹準備的。
雖然如此,林重陽還是很感動,這就是有家族的好處,沒有家族,哪怕是陸秀才也絕對拿不到這麼多,能拿到一兩篇就不錯了。
這些拿到其實都是可以賣錢的,有些沒有途徑的,就可以花錢從別人那裡買。
但除非關係好,絕大部分是不捨得賣的。
能拿到,就說明有點本事,不會窮,不缺這點錢。
而且一旦賣給別人,那就多了競爭對手,雖然考中是同年,互相幫襯,可考之前還是競爭對手越少越好的。
林重陽看了看黃知縣的程文,然後腦子裡慢慢地給他一個側寫,這位黃知縣少年時候還是很熱血的,後來竟然處處小心謹慎,幾乎沒有什麼銳意進取之志,什麼都是合乎中庸之道。
而這個分界點就是他院試的時候。
他看了看,那時候他也就是不到十九嘛,怎麼搞得前後差別這麼大。
是不是受了什麼打擊?
一篇文章差不多也就是千多字,林重陽很快就能看完,自小之乎者也地背誦,他已經習慣這種文體。
他感覺黃知縣少年時候還是有一種意氣風發的感覺,很可能中間受到了什麼挫折,倒是後來突然性情大變?
不過這樣性格明顯的人的心思最好摸索了,這個就從黃知縣去年的縣考題目也能看出來,簡直就跟寫在臉上一樣明顯。
他心裡已經有了一個主意。
那邊林毓雋和林大秀說一些別情家裡的事兒,又道:「其實爹覺得你們還是家去溫書,過了年直接去參加縣考。」
林大秀不怎麼樂意,這裡住得舒舒服服的,回去一看錯眼不見的,萬一兒子被欺負,那可不划算。
「三伯,大家對我們的好我和爹都記著呢,過年時候我們肯定回去給□□母磕頭的,而且我很想大祖母和大爺爺呢,不過現在天寒地凍的回去反而給大家添麻煩,還是等年底再說。」
林毓雋也知道他們的顧慮,便道:「那就臘月再回去,等學堂休學你們就直接回家過年。」
林大秀看看兒子,見兒子點頭就表示同意。
林毓雋汗噠噠的,林大秀你敢不敢有點自己主意,你以前不是主意很正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