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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樓春臨》第210章
問好(與正文無關的原結局!慎入!慎!慎!

  「祖宗!小祖宗!您想玩兒什麼都可,奴才這就去找,只是千萬別動這株枇杷樹啊!」

  長樂宮枇杷樹下,有個衣著華貴的小女童緊緊抱著樹幹不撒手,還興致勃勃去搖它,雖她人小力弱,但眼見上頭的枇杷也被搖下來一些,這東西嬌嫩,跌在地裡瞬間就破了皮,旁邊的太監急得要上吊,又去撿枇杷,又接著哭:「小祖宗,陛下從不讓人動這株枇杷樹的,今日掉了這麼多,只怕奴才連小命兒都保不住了!」

  那小小女童聞言擰著秀氣的眉,偏過頭,露出一張粉雕玉琢的臉來,臉上卻有些深思:「陛下這樣可怕嗎?」

  她這無心的問話又叫太監差點跪下了,只能戰戰兢兢道:「陛下龍威深重,奴才不敢妄言。」長樂宮是一直不太進新人的,都是裡頭原本的舊人在照料看管,偏偏陛下看得又重。原本管花木的老太監是一場急病去了,才輪到他得了這個巧宗。進來被告誡的第一件事兒,就是別的花木尚可,這株枇杷樹是決不能出什麼差錯的,一片葉子、一隻果子都不能有缺失。

  太監也恍惚聽聞過一些,知道這枇杷樹似乎還是多年以前,陛下還是太子的時候,親自栽種的,因此素日照管時用了十二分的小心。誰知今日卻突然掉了這麼些,簡直跟挖了太監的心肝一般!

  只是這位小祖宗身份尊貴,太監不敢硬攔,只能一句接一句地央求,正好銜霜出來了,太監如得了救星,央告道:「姑姑行行好,讓小主子別在這裡玩兒,萬一弄壞了陛下的樹可怎麼是好呢?」

  銜霜一笑,望瞭望不遠處的女童,只道:「你也太小心了,誰動了這樹陛下都要生氣,唯獨……」她說了一半,又是輕輕一歎,搖了搖頭,不肯再往下說,只是拍了拍太監的肩,道:「你放心。」

  小女童聽了他們的對話,就機靈地知道,這便是可以隨便玩兒的意思了!因此更放肆了,還鬧著要上樹去玩兒。

  銜霜故意板了臉:「又這樣不乖,上樹摔著了怎麼辦,仔細我告訴你娘知道。」

  那女童就不甘地跺了跺腳,抬頭望了半天,還是沒敢爬,只是抱著樹幹不撒手,還憤怒地又搖了搖。

  銜霜強忍住笑意:「有剛弄好的點心,一起進去吃好不好?」

  女童只是搖頭,說:「我就在這裡,等娘回來,不要人陪。」見人都走了,眼珠子才重新骨碌碌轉起來,抱著樹呲溜溜地往上爬,好容易爬了一半,卻是力氣用盡,再也爬不動了,只得緊緊抱著樹幹,又四處梭巡著,坐在一根粗壯的枝椏上。

  她小心翼翼晃了晃,發現的確穩當,才舒了口氣,戰戰兢兢跨坐了,手和腳卻還緊緊抱著枝幹呢,怕死得很。

  爬樹一點兒也不好玩。女童努著嘴,打算等有人出來的時候,就叫人把她抱下去。

  哪知這樣湊巧,一時半刻還真無人出來。這女童打了個哈欠,稍稍習慣了這樹,這從未有過的廣闊視野讓她剛剛壓下的膽子複又冒回來了,伸著脖子到處打量,這一打量,就見遠處有人正朝長樂宮來。

  其實以她的目力,尚且看不清來人長什麼樣子,只能看出身量很高、步伐很穩,儘管身邊只有一個太監跟著,也能看出通身的氣派。

  不過再氣派與她何干呢?女童看了片刻就覺得無聊,見抬手就能摘到枇杷,還真摘了幾個,揣在懷裡,就懶洋洋趴在枝幹上,用腿勾著樹,然後剝枇杷吃。

  天氣真好,如果娘親不生她的氣,就更好了。

  *

  樓臨很久沒到長樂宮來了。

  他讓人保留著長樂宮的一切,除去玉疏帶去北延的宮人們,連裡頭伺候的人,都還是當年長樂宮的舊人。一進去,一草一木、一桌一椅,似乎都還是玉疏在的時候的樣子。

  那套白玉摩羅也擺在清和殿最顯眼的多寶架上,那是很多年前,他送她的第一份禮物,但她依舊沒有帶走它。

  可是大抵是近鄉情怯,他當年從邊境回來之後,是真的很多年都沒進去過了。

  最初玉疏還在和親的時候,他為何還常去長樂宮待著呢?或許是因為那時還是有希望的,總覺得只要將她接回來,很多事情,或許還能有破鏡重圓的那天。

  雖然後來事實告訴他,錯過的便是錯過了,永遠不會再重來。

  可是就在此時,當樓臨在長樂宮看見一個小小女童正躺在樹上,百無聊賴地吃一顆枇杷的時候,他幾乎以為時間倒轉,歲月重回,他和玉疏都未曾經歷過人世間的苦難深重、情非得已,恍惚還是當年在宮牆中互相取暖的溫柔歲月。

  那女孩兒似是發現有人來了,抬起汁水淋漓的臉,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然後對他甜甜一笑:「你是誰?」聲音清脆如銀鈴。

  樓臨一時凝噎,喉頭像有許多浸過水的棉花堵著,又濕又沉,讓人完全說不出話來。

  小女童偏著頭看著他,唇角彎彎,眉目中一點天真的狡黠:「你到底是誰?」她又這麼問了一次。

  樓臨走過去,望著她柔聲道:「你就是無憂罷?我是你舅舅。」

  無憂嘻嘻笑起來,聲音甜滋滋地:「舅舅真聰明。一見我就認得我了。」

  樓臨望著她似曾相識的輪廓,無聲苦笑了出來。

  怎麼不認得?

  怎能不認得?

  她也不認生,本就在樹上待得手腳都酸了,此時見有人來,就衝他眨了眨眼,高聲道:「舅舅,接住我啊!」

  樓臨下意識張開手臂,一團帶著香氣的棉花就伶伶俐俐撲了來。

  樓臨抱著這孩子,一時只覺時光飛度,歲月輪轉,恍然如夢。

  她竟真這樣信任他,甫一見面就敢往他懷裡跳。

  真是……

  真是像她。

  樓臨伸手在無憂胳膊上一提,將她整個人抱在手臂上,卻見無憂果真毫不害怕,攀著他的脖子,眼珠子滴溜溜地轉。

  樓臨因問:「無憂都不害怕麼?」

  無憂很自然地一偏頭,小狐狸一樣笑:「不怕!舅舅是個大英雄,自然會接住我的!」

  樓臨被她逗笑了,因問:「無憂是不是早就認出舅舅了?」這樣伶俐。

  無憂鬼靈精似的衝他吐了吐小舌頭:「誰讓舅舅這樣威風!簡直是那個什麼……氣吞山河!」她拍了拍手,贊道:「這樣的氣派,除了舅舅,還有誰能有呢?所以我就認出來了。」

  樓臨不由笑得更深,摸了摸她的小腦袋:「舅舅第一次見無憂,來得匆忙,也沒備見面禮,是舅舅的不是。舅舅已經給無憂想好了一份大禮,只是還須準備些時日,所以過段日子再給你。」

  無憂就抿著唇兒笑:「一見面就有禮物,舅舅真好。其實有沒有禮物都不打緊,雖然無憂就見了舅舅一面,但無憂最喜歡舅舅啦!」見樓臨朗聲大笑起來,她又小小地比了個手勢,可憐兮兮地說:「不過舅舅能不能透露下到底是什麼呀?無憂很好奇呢。」

  樓臨失笑出來,不禁伸手捏了捏她的臉,笑嗔道:「小機靈鬼。那舅舅便給個小提示,跟無憂的名字有關。既然有無憂,怎能不長樂?」

  他話說得有些含糊,無憂又到底年紀還小,咬著手指思索了半天,也沒想出個答案來,最後只能指著身後的長樂宮,疑問道:「難道舅舅是要把娘親曾經住過的長樂宮給我住?」

  她猶猶豫豫地,再三思索還是道:「還是不要了罷?待在宮裡就不能經常見到爹娘了,舅舅——」她拉著樓臨的袖子,撒嬌道:「無憂想和爹娘住在一起。」

  樓臨閉上眼,心思百轉千回,最終還是長歎一口氣,實在不能看見她這張臉上出現這種類似惶恐的表情,終於還是給無憂吃了一顆定心丸:「放心,不是這個。」

  無憂一下樂開了花,立起身來,在他頰邊落下一個蜻蜓點水般的輕吻:「我就知道舅舅對我最好了!」她抿著唇笑得很甜:「無憂正無聊呢,舅舅帶我玩兒罷!」

  樓臨幾不可見地望了一眼後頭的長樂宮,溫聲道:「你娘想必不會讓你到處亂跑的。說起來——舅舅還沒問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呢?也沒個人跟著?」

  無憂臉上的笑頓時就凝住了,不自覺絞著手指,偷偷瞥他一眼,才嘟嘟囔囔道:「我……我弄壞了娘親的東西……娘親出宮去找三姨了,讓我待在清和殿裡反省,不許出門……我是偷偷溜出來的……」

  她頗有些煩悶,把個嫩嫩的小臉頰都鼓成了包子,又撓了撓頭,苦惱道:「哎呀……我也不是故意把娘親的東西弄壞的呀……只不過看著有趣,想拿來看看,誰知道就沒拿穩!」

  「舅舅……」無憂抱著樓臨的脖子撒嬌,軟綿綿道:「今日我偷溜出來的事,你能不能不要告訴娘親呀?」

  樓臨故意板著臉:「那就看小無憂乖不乖了。」

  無憂忙攥著小拳頭,殷勤地給他捶肩膀,奈何力氣小,捶了三兩下就累了,也不敢停,一邊大喘氣,一邊吭哧吭哧地給他繼續捶著。

  樓臨差點憋不住笑,還真好好享受了一番她的服侍,才包住她的手,笑道:「好了,你的心意,舅舅領了。無憂弄壞了什麼東西,跟舅舅說,舅舅替你賠。」

  懷中這個小機靈鬼聞言,簡直是喜上眉梢,湊在他耳邊道:「是放在多寶架上的一整套白玉摩羅,我早上看著實在可愛,就沒忍住,自己動手去拿……誰知就摔破了一個。舅舅可有法子補嗎?」

  她話說到一半,卻見樓臨陡然僵立在那裡,半天也沒有說話,不由聲氣也低了,說話也更小心了,悶悶道:「其實舅舅……我也是有那麼一點點無辜的。」無憂比出一個小拇指:「當然,也就一點點啦。但是那個摩羅本來就摔壞了,是後頭補的……」

  見樓臨還是面色沉沉,她這番話也說不下去,垂頭喪氣低著腦袋,小小人跟大人似的歎了口氣,哭喪著臉:「好吧……舅舅……我不找藉口了……我知錯了……你也罰我好了!」

  樓臨終於回過神來,懷中雪團似的小姑娘已經快哭了,淚水在眼眶裡打著轉,委委屈屈看過來的時候,簡直能把人的肝腸揉碎。他長舒一口氣,柔聲哄道:「乖,舅舅只是一時走神了,不是在生你的氣。」

  樓臨又掏出絹帕給她擦眼淚:「那套摩羅是你娘小時候,我送給她的玩器,那個本就摔壞了的,也是你娘當年自個摔的,如今也不過看個念想罷了,不值什麼,舅舅這就叫人去修,保證完璧歸趙。無憂若喜歡,舅舅叫人再多做幾套,給無憂玩好不好?」

  無憂破涕為笑,眼淚還掛在唇邊呢,唇角就已經揚起一個大大的笑容來:「舅舅果然是天下最好最好的大英雄!」她說著就扳著樓臨的脖子借力,把嘴唇湊到樓臨耳邊,很鄭重地說:「因為無憂特別喜歡舅舅,所以無憂可以讓舅舅叫我晏晏。」

  樓臨給她拭淚的手停在半空,那一瞬間他連聲音都找不到了,很久之後才喃喃叫了聲:「宴宴?「

  無憂重重一點頭,煞有其事地道:「嗯!」她扳著手指頭,認真道:「娘親說,是言笑晏晏的晏,這個名字只有爹娘才能叫我哦,現在我決定,舅舅也可以這麼叫我了。」

  樓臨帶著些一點恍然的飄忽,勉強笑了笑:「晏晏,和柔也,無憂可半點不像呢。」

  「娘親也這麼說。不過娘親也說沒關係,我想怎麼就怎麼,不用管那些。」

  「自然。從今天開始,在舅舅這裡也是,你想怎麼就怎麼,不用管那些。」

  張得勝難得見樓臨這樣開懷,在旁邊湊趣兒:「到底是嫡親的舅甥,小主子和陛下倒生得有幾分相似,可見有緣,也難怪陛下一見了就喜歡得不得了!」

  無憂抱著樓臨的脖子,軟綿綿問他:「那舅舅,你可以把我拋高高嗎?」

  樓臨笑:「無憂不怕高麼?」

  無憂很愛嬌地搖了搖頭,把手伸出來,比成一個很高的姿勢,笑嘻嘻地:「不怕哦!在家的時候爹爹每天都會給我拋高高!可好玩兒啦!」

  樓臨的心如被針紮了一下。

  那瞬間他連笑出來的力氣都沒了。

  片刻之後他才重新收拾好表情,狀似無意地問:「無憂很喜歡爹爹罷?」

  無憂頓時就笑得更甜了,狠狠一點頭,「當然啦!爹爹對無憂最好啦!每天都跟我玩兒,會給我拋高高、騎大馬,還會帶我和娘親去草原上騎真的馬!可開心啦!」

  樓臨竭力忍住心中那點酸楚,故意板著臉道:「那無憂就不喜歡舅舅嗎?」

  無憂忙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小狐狸一樣地道:「無憂以前沒有見過舅舅麼……可是今天一見到舅舅,無憂就最喜歡舅舅啦!」

  樓臨摸了摸她天真的臉,笑了一笑,沒說話。

  真是宴宴的女兒,連撒嬌都一樣。

  無憂卻以為他生氣啦,伸出兩根手指指著天,學人家發誓:「真的!無憂最喜歡舅舅了!」

  樓臨就真伸長手臂把她高高舉了起來,「咱們小無憂要拋高高啦!」

  他舉著無憂在半空中來回蕩了好幾圈,無憂一點害怕的樣子都沒有,小臉興奮得通紅,不時尖叫著,一會兒又指揮他快點兒,一會兒又命令他慢點兒,小手亂七八糟在空中揮著,灑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等她再也叫不出來了,只能細細地喘著氣,無憂才算終於玩夠了,樓臨把她放下來,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舅舅也讓無憂騎大馬好不好?」

  無憂轉了轉眼睛,故意說:「我怎麼能騎在舅舅身上呢?嗯……這是……這是霜姑姑說過的不合規矩!」兩條小短腿卻已經纏緊了樓臨。

  鬼靈精。

  樓臨忍俊不禁,抓著她的腿,讓她坐穩了,「無憂在舅舅這裡,不用講什麼規矩,想怎樣就怎樣。」

  無憂眼神亮了,趕緊伸出一隻小拇指,去勾他的手,「那舅舅跟我拉勾!」樓臨的手從善如流地握住她的,然後拉了拉。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無憂生怕他反悔似的,一口氣念完,然後在他頭頂笑得像隻偷腥的貓。

  樓臨不用看她,都知道她現在是個什麼表情,最終也只是縱容一笑,目光無限傷懷。

  無憂騎在樓臨的脖子上,摟緊樓臨的脖子,在他耳邊甜甜蜜蜜地道:「舅舅真好!舅舅全天下最好!」

  樓臨被她哄得直笑,陪了她一下午,無憂才從他懷裡爬下來,小聲說:「舅舅,我得趕快回房待著了。」

  樓臨不動聲色地笑,「怎麼,小無憂也有怕的人?」

  無憂衝宮門口的方向努了努嘴,捧著臉沮喪道:「娘親要回來了……」

  樓臨摸了摸她的頭,目光深深的,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透過她看什麼人,半天之後才笑一笑,溫聲道:「放心,你只管進去,舅舅待會兒來救你。」

  無憂歡呼著衝過來,在他臉上吧唧親了一口,大聲道:「舅舅最好了!」說完便拔腿跑了,站在殿門口還衝他揮手:「舅舅,等會兒你一定要來呀!騙人是小狗!」直到樓臨點了頭,她才兔子一樣鑽了進去。

  *

  玉疏剛剛從三公主府上回到長樂宮,就有宮人上來傳話,說陛下身邊的張得勝來了,帶著聖旨來的。

  玉疏不知為何,因此也只笑道:「讓他進來。」

  張得勝半分姿態也不敢拿,只笑道:「陛下說了,公主不必跪接,可坐著聽旨。」

  在涼城久了,玉疏早已不在這種無用的客套上下功夫,聽了這話,也真穩穩當當地坐著,抱著無憂,聽張得勝宣了旨意。

  張得勝來長樂宮傳了樓臨的話,才恭恭敬敬地對玉疏笑著說:「恭喜殿下了。」又轉身對無憂鞠了一躬,笑出了一臉的褶子來:「老奴也給小公主賀喜了。」

  原來樓臨剛剛的聖旨中,將無憂封為了長樂公主,還賜了襄城為長樂公主的封地,食邑十萬戶,幾乎位比諸侯王。

  玉疏原以為不過是些珍奇的金玉珠寶玩器,想著收也就收了,倒未想到樓臨忽然如此重禮。

  她搖了搖頭,淡淡道:「公主之女,本無爵位,便是破格恩封,郡主爵已算僭越。無憂身無寸功,怎能承公主爵,還賞她封地呢?她小小年紀,擔不起這樣的大福分,還請公公轉告陛下,趁聖旨還未廣發出去,便收回成命罷!」

  張得勝背後一凜,忙道:「殿下不比別人,從小就和陛下情分甚篤,何況北延一戰,殿下居功至偉,如今不過是給咱們小主子一個蔭封而已,小公主福德深厚,哪有什麼擔得起擔不起的……」

  無憂睜大眼睛聽他們說話,大約也聽懂了七八分,兩手捧著臉,眼珠子轉了轉,就要腳底抹油——開溜。

  誰知剛動了動,就聽玉疏的聲音不冷不熱傳來:「站住。」

  無憂一僵,粉雕玉琢的一張臉皺成了一隻苦瓜,眉眼耷拉下來,就真站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了。

  玉疏冷笑一聲,轉過頭去和張得勝說話。玉疏知道此事張得勝做不了主,便打發了他,才似笑非笑看著無憂,「出息了,嗯?誰跟娘說,自己一直乖乖待在清和殿,沒有闖禍的?今天見了誰?」

  無憂哪裡知道娘親只是從張得勝來了,就推出她今兒真出去了呢,她是素來知道娘親的性子的,見狀再不敢瞞,笑嘻嘻撲過去,抱著玉疏的腿,撒嬌道:「娘親,舅舅可好了。有這麼————好!」她用手比出一個大大的姿勢,「娘親,雖然我是第一次見舅舅,可是我特別喜歡他。」

  玉疏垂下眼睛,只是笑,摸了摸她的頭,「那是你舅舅,自然疼愛你,就像三姨,不也是很喜歡你麼?」

  無憂搖搖頭,表情有些困惑,又有些她這個年紀獨有的天性中的敏銳,扳著手指對玉疏說:「舅舅很疼我,好像和三姨又不大一樣。舅舅還說,要送一份大禮給我!」

  玉疏垂下眼瞼,聲音淡淡地:「哦?」

  見玉疏有些不信,無憂還特地強調了下:「是真的!舅舅說之後我就知道啦!舅舅可是天子,天子說話,自然一言九鼎!原來舅舅所說的大禮,便是要封我當公主麼?」

  「娘親沒有不信。你說的話,娘親怎麼會不信。」玉疏目光柔和地看著女兒粉嫩的臉,從容一笑:「你舅舅說話,也的的確確是一言九鼎的。明天記得去謝恩,知道麼?」

  無憂乖乖點頭應了,看玉疏神色平寧,以為此節就揭過了,正在竊喜,就見玉疏陡然沉下臉來,問:「無憂還沒告訴娘親,怎麼會亂跑出去的呢?」

  無憂忙收起上翹的嘴角,可憐巴巴地再撲上去,雙手雙腳纏著玉疏,管他三七二十一,先認錯再說。

  「娘親,我錯了。」她覷著玉疏,見她不為所動,愈發哭喪著臉,「人家真的……真的沒有亂跑!就在長樂宮的小庭院裡待了一會兒,誰知、誰知就正好遇上舅舅了。」

  玉疏一眼就看穿她的小把戲,十分溫柔地問:「娘親出門之前,是讓你待在哪裡反省?」

  「嚶嚶嚶,娘親不要用這麼溫柔的語氣說話啦!我真的錯了、下次再也不敢亂跑了!娘親叫我往東,我絕不往西!」無憂扭股糖似的黏在玉疏懷裡,心下就是一顫。

  玉疏哼了一聲,見無憂都快縮成一團了,又好氣又好笑,伸出手來將她抱著,「下次再亂跑,出了什麼事,可別叫你娘給你擔待!」

  無憂見玉疏氣漸平,又沒忍住本性,小小賤了一句,「出了事娘親不擔待我,那還要娘親做什麼?」

  玉疏柳眉一豎,實在沒忍住,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要將她胖揍一頓,「哼,要娘親做什麼?你娘現在就給你看看,要娘親做什麼,哈?」

  玉疏的手還未落下去呢,無憂就張開嘴一通嚎,恍若已被揍得哭爹喊娘。玉疏望著自己高高舉起,離她的屁股還有十萬八千里的手,久久無語。

  她怎麼就生出這麼個小無賴了呢?

  無憂正趴在玉疏腿上,只管咧著嘴幹嚎,粉嫩的小臉上幾滴鱷魚淚,忽然一抬頭,就瞧見門口的一個人來。她臉色一喜,跳下玉疏的膝蓋,就伶伶俐俐往門口溜去,張開雙臂就要他抱,甜甜叫道:「舅舅!」

  玉疏冷笑,在她肉多的地方輕輕拍了幾下,看她這麻利勁兒,就知道這機靈的小鬼頭壓根沒事。

  樓臨無言俯身,把無憂抱起來,也不動彈,隔著這十來步的距離,向殿內望去。

  殿中端坐的玉疏也正好看過來,那一瞬間一切都好像凝固住了,匆匆忙忙行禮的張得勝、旁邊端著茶盤正要上茶的銜霜……都漸漸淡去了,只剩樓臨抱著一個小小五歲女童,如當年一般,踏進長樂宮裡,將玩累的小玉疏送回來。

  數年時光紛繁而過,許多記憶忽然在腦海中回溯出來——在這座宮殿裡的——柔軟的、溫情的、曖昧的、旖旎的、苦痛的記憶。

  一切散去之後,歲月終於還是被定格在了現在。

  玉疏無聲笑了笑,又對無憂招了招手,聲氣平和從容:「無憂快下來,不許在你舅舅身上放肆,仔細你舅舅生氣。」

  無憂雖然還很想黏著樓臨,但她其實是很怕娘親的,尤其是娘親這種什麼情緒都不露出來的樣子。她忙鬆了手,想跳下去,卻又被樓臨下意識摟緊,不能動彈,又聽樓臨道:「我怎麼會對宴宴生氣。」

  他那樣認真地盯著玉疏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出這句話,叫玉疏的唇齒一時都像黏住了,像是極粘膩的糖,可是細細咀嚼了,又有些微微的酸苦。她忽然說不出話來,只是垂了頭,輕輕地苦笑出來。

  無憂本能地覺得殿中的氣氛有些滯漲,小鬼靈精又轉著眼珠,笑嘻嘻地:「是呀,娘親,舅舅不會對晏晏生氣的。」她故意小大人一般拍著胸脯:「舅舅可喜歡晏晏了,娘親別擔心。」

  「無憂年紀小,便惹你生氣了,擔待她便是了,何必罰她。她聰明,好生教導,會改的。」

  玉疏不語。

  樓臨抱著無憂,一步步走近。

  嘭。

  嘭。

  嘭。

  明明他的腳步聲根本沒有什麼聲音,玉疏卻總覺得聽到了什麼響聲。也或許,只是什麼人的心在跳而已。

  他終於走進,站在離她三步之遙的地方,把無憂放了下來。

  無憂看看二人,兔子一般溜到玉疏身後,抱著玉疏的腰,隻伸出半個小腦袋看熱鬧。

  玉疏靜靜望著他。

  樓臨也靜靜望著她。

  許久之後,玉疏終於勾出一個明媚笑容,輕聲道:「哥哥。好久不見了。」

  樓臨一直一直盯著玉疏,片刻也不肯把目光挪開,聽她說話,面上有些困惑,又有些恍然大悟,苦澀道:「似乎昨日才見,可是又恍如隔世。」

  「我的宴宴,和當年還是一模一樣。」

  玉疏輕輕笑著,衝他眨一眨眼:「多年未見,哥哥倒是愈發威儀了。」

  樓臨自嘲地「呵」了一聲,「我自己倒是覺得並無甚差別。只是宴宴或許太久沒見我了,才會這樣覺得罷。」他深深望著玉疏:「這麼多年,你從不肯踏入京城半步。怎麼這次倒肯來了。」

  「聽得三姐姐身上不大好,病情今年尤其反復得厲害,她所需的一味藥,京城裡不好尋,我那裡卻產這個,和她也多年未見了,這次特地帶了些好藥材,便來瞧她一瞧。」

  「是麼?」樓臨抿了抿唇,目光始終凝聚在玉疏身上,「那我若不好了,宴宴可會特地回京,來瞧我一瞧?」

  哪有人這麼空口白牙咒自己的,玉疏一時怒氣上來,冷笑了一聲,說:「陛下龍體康健,又有這麼些天下頂尖的太醫時時刻刻請脈,若想不好,怕是也難,想必我等不到這個機會了!」

  樓臨毫不生氣,反而笑道:「這可說不準,憑他再好的大夫、再好的藥,都是醫得病、醫不得命,若真到了大限那一日,也不知我能不能撐著見宴宴最後一面。」

  越發荒唐了!玉疏幾乎要氣得發怔,硬生生壓下聽到這話時心裡那點驚惶,硬邦邦地吐了幾個字:「陛下龍體關乎天下,還請陛下慎言!」

  她怕他又繼續這麼瘋子似的說話,便生硬地轉了話題,只道:「無憂之事,哥哥還須慎重才是。爵位不過是個虛名而已,她也用不到那些。」

  樓臨知道她是要轉移話題,也不揭穿她,目光柔和,望向在玉疏背後探頭探腦的無憂,「你也不必忙著替無憂拒絕,那只是我這個做舅舅的,送給她的見面禮而已。更何況——」他眉間倏然現過一抹憂悒,帶著些懷念和感歎,只道:「襄城本就是想給你的封地,當時想著那裡物產豐饒,離京城又近,拿來當你的封地,是最好不過了。只是誰知道當年……當年陰差陽錯,沒有機會能給你。如今,也算另一種形式的物歸原主了罷。」

  他舒了口氣,試圖用一種很輕鬆的語氣說:「何況你放心,如今大楚國力強盛,公主絕不會、絕不會……」

  和親兩個字,他最終還是沒能說出來。

  太痛了。

  因為太痛了。

  那是他此生都無法彌補的遺憾和痛苦,所失去的,是他的宴宴、他的驕傲和他青年時所有的自負和天真。

  而他最痛的是,他清清楚楚知道,他的宴宴比他痛十倍、百倍。

  夜深人靜處,他也曾經在想,如果當年放下一切,帶她走,是不是現在,就不會這麼陷在十八層地獄裡,再也無法逃出生天。

  當年是怎麼過來的,他已經忘了,只記得那七年裡,他的生命裡,只剩下奏章和國事。

  他想變強、他要變強、他只能變強。強到再也無人能扼住他的咽喉,把他的眼珠子生生剜出來為止。

  有人還在等他,還在等他去救他。

  樓臨知道他做到了。但有些事,也再也做不到了。

  時隔許多年再聽到這兩個字,玉疏竟發現自己心中生不出一絲漣漪。

  那一瞬間,玉疏知道她是真的已經放下了。

  玉疏道:「我並不是為這個擔心,不過既然哥哥執意如此,我便替無憂謝過了。」

  樓臨忽然有點哽咽,下意識偏過頭去,問:「宴宴,這麼些年,你還好嗎?」

  玉疏很久之後才說:「很好。」

  「哥哥,有無憂、有白羽,我很好、很幸福。」

  無憂拉著玉疏的裙角,若有所思望著。這所宮殿裡此時有許多奇怪的情緒,儘管她天資聰穎,可是在她這個年紀,尤其還是從小千嬌萬寵,未受過一點苦的年紀,是很難理解的。但又好像能摸到一點邊,至少她能感覺得出,此時的娘親雖然說她很好,雖然好像說的也是真話,可是莫名的,還是有些奇怪。好像是想哭了,又好像不是。

  樓臨許久沒有說話。

  長樂宮裡靜靜的。

  樓臨還是轉過頭來,牢牢望著玉疏,一直沒敢眨眼,像要把她此時的樣子徹底刻在心底,他眼底有些潮濕的紅痕,最終還是盡數湮沒在眼底,而衝她一笑——那種玉疏在過去很多年裡,曾經非常熟悉的、溫和而縱容的笑容。他說:「那就好。」

  「有任何事,派人來跟哥哥說。」樓臨非常克制地說,一如當年他常在長樂宮說的話。或許他現在已經沒有資格,但他仍然想要玉疏知道,他會一直站在她身後,成為她最堅實的後盾。

  「我知道。」玉疏也像很多年前在長樂宮時一樣,衝他俏皮地眨了眨眼,再睜開的時候,又突然浮出了一點淚光:「哥哥,現在有你在,還有誰能欺負我呢?」

  真是熟悉的對話,中間卻隔了許多年。

  樓臨笑了一笑,點了點頭。

  「那……宴宴,哥哥走了。」

  「嗯。」

  「宴宴,再見。」

  「嗯……」

  「別哭。」

  「哥哥,我沒哭。我不是小女孩兒了。」

  「是啊,宴宴長大了……沒哭就好。那……」

  「宴宴,再見了。」

  哢呲。門開了。

  哢呲。門又關了。

  腳步聲也漸漸遠去了。

  說再見的往往不見,說長樂的卻當真無憂。

  娘親和爹爹一直很快樂,也從不拿世俗的規矩去定義她。他們對她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讓她想做什麼都可以,有爹娘為你擔著呢。

  後來這句話還加上了舅舅。天底下最大的人。所以她可以徹底自由自在咯。

  無憂偏著頭想,大家都這麼縱容她,她沒有長偏,長成如今這副善解人意的好模樣,真是太優秀了。

  後來無憂的確沒有再見過她這位很喜歡的舅舅,只有每年過年和生日,會收到京城送來的禮物,每一年都很別致很用心。只是第一次收到的時候,她想到當時的場景,還很害怕地問了娘親能不能收。

  娘親也只是一愣,摸著她的頭說,若喜歡便收了,也無所謂。

  只是娘親自己,終身不再踏足京城,也終身不再提京城的舅舅。直到舅舅駕崩的那天,二十七聲喪鐘響徹在涼城上方,娘親第一次在她面前哭得泣不成聲。

  *

  張得勝已經很老了,老到耳也聾了,眼也瞎了,多少人虎視眈眈想將他擠下來,只是不知為何,他的主子一直還留著他。

  好在他手腳還勉強算麻利,侍墨倒是還可以。樓臨作畫的時候,只要他在身邊。

  慢慢的張得勝也悟出來了,他家陛下那點心事還能對誰說呢?

  他就這麼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磨著墨,直到書房最角落那口書畫缸裡堆滿了卷軸,連塞都再也塞不進去的時候,此間主人卻再也無力作畫了。

  陛下駕崩的那天,是個很好的天氣。是四月間,天光晴好,氣朗風清,長樂宮的宮人們照例奉上了新得的枇杷,黃澄澄的果子盛在玲瓏的白玉盤裡,格外可憐可愛。

  樓臨一見就笑了,自己捧著那盤枇杷,又提腳去了長樂宮。

  還沒走三步,他若有所感,回頭吩咐了一句:「讓人把書房裡那書畫缸一齊送去長樂宮,那東西重,別摔了。」

  張得勝應了一聲,樓臨慢慢踱步去了。

  長樂宮中依舊是當年那副模樣,只有庭中那株枇杷樹,愈發鬱鬱蔥蔥,筆直朝天上長著,透著股無知無畏的狂勁兒,像要衝破雲霄。

  一如它的主人。

  樓臨不自覺就帶出一點笑意,頭有些昏沉沉的,扶著樹幹慢慢坐下來,身旁就是那一缸的書畫。

  另一邊一隻火盆,燃得正旺。

  他隨手從缸中抽出來了一卷畫軸,手指緩緩在上頭摩挲了幾下,才把那幅畫攤開了。

  映入眼簾的是張海棠春睡的豔影,是多少年來,曾一直入他夢,卻始終不肯真正走到他身旁的豔影。她一撮頭髮呆呆翹起來,眼神明澄如水,何其無辜地看著他。

  過了片刻,他緩過那股氣來,才又撿起一封書信。日期很近,是他猜到自己或許大限將至,而想求一個答案。

  一個他終生都不敢想的答案。

  可是……

  樓臨苦笑著望著手中的信。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無憂是誰的孩子。也許是哥哥的,也許是白羽的。時間太近了,我也不知道。」

  「但是對我而言不重要,因為她是我的孩子。」

  「對白羽而言也不重要,因為她是我的孩子。」

  真……

  真狠呐,宴宴。

  你自由了。

  卻讓哥哥此生都不得自由。

  樓臨苦笑一聲,將卷軸丟到了火盆裡。

  他快死了,可是有些東西,注定不能留下來。

  到了今天,他還是只能護著她。

  已成為他的本能。

  一簇橙紅火焰突兀地跳躍起來,火光熊熊,勢不可擋,將卷軸瞬間便吞沒了。

  樓臨下意識想伸出手去搶出來,手已探到火盆邊,一點異常的灼燙從指尖傳了過來。

  他頹然放下了手。

  樓臨一卷接一卷地往火盆裡丟,火勢漸起,劈裡啪啦的細微響聲充盈在樓臨耳朵裡,讓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和玉疏挺小的時候,背著宮人圍著火爐,丟一把栗子進去,不用多久就也能聽到這種劈裡啪啦的響聲,一室濃濃甜香。等火滅了的時候,玉疏總是怕燙,嗔著他去拿,然後耍著無賴,要他剝給她吃。剝完了還被她笑話,說他剝得不好,最後指著他烏漆麻黑的手,笑得止不住。

  噗通。

  一顆枇杷忽然從樹上掉下來,掉進奄奄一息的火裡,掉進他的回憶裡。

  樓臨忽然才發現過來,面前火盆快滅了,盆裡堆了厚厚一層燃盡的灰。

  連書畫缸裡另一遝書信,也在不知不覺中燒盡了。

  他手裡拿著最後一卷畫軸,探在火盆旁,始終沒能扔下去。

  這幅畫軸他知道畫的是什麼。

  畫得是他最心悅、最美好的一天,如夢一般。

  如今終於要夢醒了嗎?

  可他捨不得醒。

  不甘心呐。

  罷了、罷了。

  僅此一幅而已,無名無姓,無容無貌,無詩無印,想來無礙。

  就當是,這並非一場夢的證據罷。

  樓臨握著那卷畫軸,閉上了眼睛。

  許久,張得勝泣涕一聲,默默跪了下來。悲聲漸起,人已漸涼。

  微風拂過,枇杷在枝頭搖曳出簌簌聲響。

  不思量,自難忘;自難忘,皆荒唐;皆荒唐,舊模樣;舊模樣,好辰光;好辰光,心波漾;心波漾,一夢長。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千古功與業,留予後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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