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
玉疏頭上的傷逐漸病癒,眩暈之感輕了許多,勉強能起得來床了,只是眼睛卻仍然毫無起色。
巫醫每天都來,玉疏卻從來不問,她面色平穩,安之若素,似乎眼盲的並非是她。
直到玉疏終於下床的那天。
銜霜在旁想扶著她,被她搖搖頭甩開了,自己攀著床頭,勉強站了起來。
玉疏的頭仍是昏昏沉沉的,從床邊起身,摸著靠牆的條案慢慢往前走,銜霜看得膽戰心驚,只是素來知道玉疏
的個性,又不能勸她,又不能離她太近,只好提著心膽,站在一旁望著她。
玉疏這麼久以來第一次下床,全憑本能在摸索,從床榻到桌邊,不超過二十步路,她卻覺得似乎永遠也走不到
頭。
只是她剛走幾步,銜霜就見她手邊即將碰到一盞燭火。夜色已至,亮晃晃的牛油大蠟點在那裡,玉疏毫無所覺
地一碰,火苗刺啦啦撲在她指尖,玉疏輕輕「呲」了聲,飛快收回了手。
她被燙到了。
銜霜忙過去把燭臺捧開了,又想把其他擋在玉疏面前的東西全擺弄開,又想去看她的手,玉疏卻反而發了脾
氣,說:「霜姐姐,你讓開。」
她說得這樣斬釘截鐵,連一絲反駁的餘地也沒有,銜霜聽聲音便覺不妙,也只好心裡七上八下地站在幾步開
外,時時盯著她。
玉疏嘴上說著話,就一時分了神,手上就碰倒了一個東西,那東西哐當砸下來,玉疏毫無防備,正砸在她手
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玉疏痛得一縮,那樣東西便跟著稀裡嘩啦掉了下來,又反而正砸在玉疏腿上,玉疏避之不及,整個人倒在條案
上,上頭的花瓶、古董等擺設全兜頭蓋臉跌落下來,紛紛砸在玉疏身上,哐啷無數聲響。
玉疏幾乎怔住了,手裡還搭著最初砸在她的那樣東西,臥在一片狼藉裡,神色空落得讓人心疼。
銜霜幾乎立時便奔過去,要去拉起她,偏她又牛心古怪起來,怎麼也拉不動,急得銜霜哭道:「祖宗!這地上
又涼又有一地的碎瓷,萬一受寒了傷著了可如何是好!」
玉疏毫無所覺,將手裡的東西捧起來——那是一架畫著枇杷樹的小屏風,玉疏將它捧到眼前,努力睜大眼睛,
很用力、很用力地看。
可是不管玉疏怎麼看,面前都是一片虛無的黑暗。這架屏風上長樂宮院中枝繁葉茂的景象,那樣熟悉的筆法與
字跡,她再用力也看不到了。
玉疏努力在腦袋中搜尋著這幅畫的樣子,可是到最後,她卻發現,不光是這幅畫,她連長樂宮是什麼樣子,都
快忘了。
玉疏手指摸上那幅畫兒,試圖從中摸出一點東西來。
好像有輪廓了?
似乎和格達木宮很像,都是雕樑畫棟,紅簷黑瓦,氣派非凡。
可是似乎又完全不像,一個是天仙境,一個是金絲籠,但她只想踏踏實實落到人間。
可惜一切都是虛的。
連出這間屋子也做不到。
在下床之後,她才發現她真正成了個廢物。
銜霜在旁邊收拾的東西的響動傳來,窸窸窣窣的,像刮在她心底。
稍動一動,便只能讓人來給她收拾爛攤子。
無窮無盡的麻煩。
正如那天白羽的手指。
玉疏的手頹然落下來,小屏風無力地砸在地上,雪白的畫紙上沾染了些汙塵。
她要被長久以來的壓力徹底擊垮了。
銜霜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
她再也顧不得許多,撲過去握她的手,「殿下,你的手指受傷了,讓我給你先塗藥好不好?」
她不說則已,一說,玉疏忙用力抽出了手,把手指伸到她面前,急急道:「霜姐姐,你幫我看看,我的戒指……
我的戒指有沒有事?剛剛屏風砸下來的時候,不小心砸到了我的戒指。」
她原本細嫩的手指剛剛被燙到、又被砸到,這麼雙重折騰下來,紅腫了一片,襯著玉白的戒指,更覺驚心怵
目。
銜霜知道這枚戒指代表著什麼,細看了看,方一遍遍安慰他:「殿下,沒事,戒指沒事,你放心。」
玉疏無比珍惜地撫摸著戒指,神情恍恍惚惚地:「有事……我也看不到了啊。」
「我看不到戒指,看不到屏風,看不到你,也可能從此再也看不見……」
「再也看不見他了。」
玉疏靠在銜霜懷中,一直無聲地流淚,淚水全落在她頸側,冰冷而濕濡的觸感。很多喘息和哽咽,被玉疏盡數
吞回去了,可細碎的嗚咽聲,也還是顯得格外淒涼。
她想起很多年前,玉疏來北延之前,也是抱著她,狠狠痛哭了一場,那一場眼淚讓懷中這女孩兒撐了六年,那
如今這場與當年仿佛的眼淚,能夠支撐得到陛下帶她回家嗎?
銜霜不知道。
她只是本能地知道,玉疏此刻便如一把已被拉滿的弓弦,只要稍稍一撥,便會在劇烈的縮張中失去一切。
夜色深了,無星無月,濃黑如墨,好像永遠都天亮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