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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劍霜寒》第105章
第九十九章、傀儡偶人(下)

 她從腰間解下水囊,沉默著遞到他面前。

 “你是……”雲倚風坐起來,心臟“砰砰”地跳。

 “你該回去了。”雪衣人歎氣,“為什麼要追過來?這裡是玄沙池,極容易迷失方向。”

 雲倚風看著她:“那你為何又在暗處看我?”

 雪衣人搖頭:“我是去看阿碧的,但她現在似乎生活得很好。”

 雲倚風道:“耶爾騰待她的確很好。”

 兩人間便沉默了下來,氣氛沉悶。

 過了會兒,雲倚風又道:“你是謝家的人嗎?”

 他問得太直白,以至於對方先愣了片刻,方才道:“不是。”

 雲倚風卻固執道:“你是,阿碧說了許多事情,還有這顆眉間紅痣,你就是。”

 雪衣人沒有再辯駁,卻問:“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不能如何。”雲倚風想了想,“我背上有機關圖,你知道這件事嗎?”

 “知道。”雪衣人道,“我還知道,你親手毀了它。”

 雲倚風靜靜看著她,等著下一句話。

 “我知道皇宮裡發生的太多事情。”雪衣人伸手,輕輕觸上他的側臉,“但你現在該回去了,只有他才能拿到血靈芝,才能讓你活著。”

 雲倚風攥緊右手,讓指甲深深嵌進掌心。這種感覺實在太古怪了,分明就在和一個陌生人說話,對方卻又清楚地知道許多關於自己的事情,甚至似乎還知道許多連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

 朦朧的往事被戳開一個孔,隱隱露出流淌的斑斕往事來。

 雪衣人問:“你喜歡他嗎?”

 雲倚風點頭:“嗯。”

 雪衣人笑:“那就好,快些回去吧。”

 她轉身想離開,卻被雲倚風握住手腕:“我是誰?”

 他又重複了一遍:“我到底是誰?”

 “往事已矣,又何必刨根究底。”雪衣人無奈提醒,“這對你沒有任何好處。”

 “但我想知道,關於我的身世,關於我的爹娘。”雲倚風問,“我爹是蒲先鋒嗎?”

 雪衣人搖頭:“不是。”

 雲倚風卻不信:“那機關圖為何會在我背上?”

 雪衣人眼底顫動,久久看著他,最後抬起掌心,輕按於他額頭。

 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貫穿,後又呼嘯跌入無邊深淵,身體急速下墜著,雲倚風的手胡亂一抓,卻只攥到一把乾澀的黃沙,將掌心的傷口蝕得刺痛。

 眼前的花瓣被風吹得狂舞。

 “你姓盧。”雪衣人說,聲音遙遠得像是來自空谷,“你爹便是橫掃千軍、威名赫赫的盧廣原。”

 雲倚風緊緊閉著眼睛,渾身冰冷,風雪千重。

 “別忘了你的父親,他是這天地間真正的英雄。”

 在那個動盪的年代,是誰以一肩之力,挑起了大半座江山的安穩,又是誰金戈鐵馬,傷痕累累地守護著一方百姓。只可惜啊,可惜十餘年戎馬生涯,終也沒換得一處安穩的江南小宅,所有的忠魂與熱血,都在最好的年華里,悉數葬于遙遠的黑沙城中,任長風吹散了數十萬大軍的名字。

 “是李家人,是那高高在上的帝王,親手殺了你的父親!”雪衣人眼裡彌漫著淚水,聲音裡壓抑出漫成血海的仇恨,“你身為盧家的兒子,決不能對那奸賊有一絲一毫的尊敬。”

 胸口被無形的雷霆擊中,雲倚風跌坐回沙地裡,驚魂未定,氣喘吁吁。

 雪衣人蹲在他面前,垂下眼簾:“但他已經死了,在我沒有來得及替你父親報仇之前,那老皇帝卻自己死了。”

 雲倚風怔怔地問:“然後呢?”

 “沒有然後。”雪衣人道,“蕭王殿下是不一樣的,你與他兩情相悅,我不反對,這是很好的事情。”

 雲倚風看著她:“那你……”

 “我該走了。”雪衣人站起來,“記住,保護好自己,也保護好你心愛的人,皇權啊,是會殺人的。”

 “別!”雲倚風伸手想抓她,那雪白衣袖卻從指縫間滑走了,一陣狂風卷起黃沙,再睜眼時,四周已再無人影。

 唯有一匹銀白大馬,周身毛髮閃亮,正穿過風沙疾馳而來。

 “雲兒!”季燕然高呼。

 翠華昂首長嘶,將飛霜蛟引了過來。

 “雲兒。”季燕然急急翻身下馬,將沙丘下癱軟成一團的人抱進懷裡,“出了什麼事?”

 “沒事……我沒事。”雲倚風鬆開血跡斑斑的右手,精疲力盡地靠著他,“我想回家了。”

 季燕然往遠處看了一眼,點頭:“好,我帶你回家。”

 雲倚風回府便發了一場高燒,迷迷糊糊的,三四天才清醒。

 季燕然吹溫勺中湯藥,小心地喂給他:“身子還難受嗎?”

 “好多了。”雲倚風咳嗽兩聲,湊過去摟住他。

 季燕然笑笑,輕輕拍著那單薄後背,想哄著人再睡一陣,外頭卻有下人稟報,說烏恩兄弟二人,帶著一個男人回來了。

 ……

 當天晚上,靈星兒就去找了阿碧。進到房中時,見她正坐在鏡前梳妝,笑著說明日耶爾騰要設宴,自己想為他跳一支舞。

 “那我來幫姐姐梳頭吧。”靈星兒從侍女手中接過梳子,漆黑長髮被攏起,雪白玉潤的耳後,一道藍色細線正蜿蜒攀爬在那裡。

 ……

 耶爾騰的酒宴,客人只有寥寥三四名,周九霄、楊博慶,再有便是季燕然與雲倚風。歡聚一堂是談不上了,走在大街上隨便拉三四個陌生人,席間氣氛也不會比此時更糟糕僵硬。

 “其實何必如此劍拔弩張呢。”周九霄舉起酒杯,“至少我與王爺都曾為大樑出生入死,單憑這一點,也該有些共同話題才是。至於肅明侯,也是為大樑江山立下過汗馬功勞的,怎麼今晚平樂王也沒來看看他這位舅父大人?”

 “平樂王手臂摔傷,行動時多有不便。”雲倚風道,“現在估摸正躺在床上,眼巴巴期盼著親舅舅能拎著點心匣子前去探病。”

 “雲門主果真能言善辯。”周九霄笑道,“來,我先敬諸位一杯!”

 阿碧坐在耶爾騰身邊,盛裝美豔,瞳仁更是綠得透明。她的蝴蝶癔已痊癒,心情也好了許多,雖說腦海中紛亂的矛盾回憶仍會不時湧現,但至少不會再驚懼尖叫了。見席間氣氛沉重,各方似有針鋒相對之意,耶爾騰亦面露不快,便主動道:“大首領,我來為你們跳舞助興吧。”

 她不懂這些權謀與抗爭,只懵懂地喜歡著該喜歡的人,比如熱情天真的靈星兒,比如耶爾騰——她理應喜歡他的,不管從哪方面來說,對方都是無可挑剔的完美丈夫。樂師魚貫而入,奏響了悠揚的樂曲,似曠野中婉轉的黃鶯鳴啼,阿碧舞姿嫋娜,旋轉時裙擺翻飛,若再落一場漫天大雪,便當真美得似妖似鬼了。

 雲倚風問:“外頭的人都說,大首領是在寒冷沙雪中遇到了阿碧。”

 “她那時穿著漂亮如雲霞的裙子,躺著一動不動,像是傳說裡的妖精。”回憶起初遇,耶爾騰的神情也柔和下來,他繼續看著那舞動的美人,道,“而當她睜開那雙碧綠的眼睛時,時間都停止了流動。”

 樂曲越發歡快急促,阿碧腕上戴著五彩玉鐲,碰撞出一片激蕩的脆響。連周九霄也大笑贊道:“如此傾國美人,碧瞳如玉,果真百年難得一見,也難怪大首領會為她沉迷。”

 雲倚風手腕翻轉,一枚銀針悄無聲息,裹挾著疾風打出。

 阿碧的舞蹈戛然而止,僵硬地向前撲倒在地。

 “姑娘!”幾名侍女只當她跳舞時不小心,跑過去想將人扶起來,阿碧卻只直勾勾睜著眼睛,像是被人點了穴位,又或者是,乾脆被人奪去了魂魄。

 耶爾騰大步上前,卻也被那……怎麼說,詭異的神情與姿態驚了一驚,像是一具漂亮的偶人,鑲嵌著碧綠的琉璃眼珠。

 “阿碧姐姐!”靈星兒也從外頭跑進來。周九霄與楊博慶見勢不妙,起身想溜,卻被林影率軍堵住了去路:“二位,急什麼?”

 耶爾騰怒喝:“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雲倚風揚揚下巴,示意他往前看。

 耶爾騰這才注意到,阿碧的那名貼身侍女,此時正一動不動地站在案幾後,眼底驚慌,渾身僵著。

 “中了我的毒針,一個時辰內是動彈不得了。”雲倚風上前,握住她的胳膊一抖,從袖口裡“咕嚕嚕”滾出一個偶人,只有一根手指粗細,卻做得極為精巧。

 “沙雪中的美人,根本就不是偶遇,而是有人存心安排。”雲倚風將偶人遞給耶爾騰,又指著侍女,“在江湖中,曾流傳過一則關於傀儡師的傳聞,而阿碧便是被她製成了偶人,用來操控大首領,也用來迷惑我。”

 耶爾騰手指一錯,將掌心木偶捏得粉碎。

 阿碧也在靈星兒懷中,發出了一聲近乎淒厲的叫喊。

 她的身體蜷縮在一起,劇烈地顫抖著,雙目緊閉,周身皮膚鼓脹湧動,像是要從某種拘束中破殼而出。

 “門主!”靈星兒驚慌道,“現在要怎麼辦?”

 雲倚風看向耶爾騰,卻發現對方正以極小的動作,向後退了半步。這畫面實在太令人恐懼了,不同於戰場廝殺的恐懼,而是另一種從骨頭裡滲出來的涼,怎麼會這樣呢?那般漂亮的妖精,現在真的變成了妖精——慘白膨脹,像泡在泉水裡的屍體,令人作嘔。

 他的胃裡翻湧著,右手握緊了刀柄。

 “啊!”阿碧痛苦地睜開眼睛,此時那剔透碧綠已經退盡了,變回了普通的棕黑。而曾經絕美的面容,也像沙散在了風裡,皮膚下的湧動消失後,變成一片病態蠟黃,昏倒在了靈星兒懷中。

 “先帶她回將軍府,請梅先生看診。”雲倚風吩咐。

 靈星兒答應一聲,匆忙叫過兩名兵士,扶著阿碧離開了這裡。

 耶爾騰穩了下心神,眼底燃起怒火,一語不發看著周九霄。

 誰是幕後主使,此時再明顯不過了。自己剛撿到阿碧,對方便如蒼蠅聞到血一般找上門,要談合作之事,又“恰好”聽到了阿碧的慘叫,“恰好”知道該如何治病。

 雲倚風捧著茶盞,在旁閑閑補充一句:“對了,他們下一步的目標,極有可能是將大首領也製成偶人,不如明日請梅前輩檢查一下,以防萬一。”

 這場戲可大著呢,對方連娘都能給自己造出來,沒個三五天,戲臺子怕是拆不了,得慢慢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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