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2 各安天涯

　祁漠是一個人出來的。

　喬桑榆在門外等了良久，她聽不到裡面有爭吵的聲音，但卻依舊不放心。下屬把車開了過來，熄了火問她什麼時候走？喬桑榆咬了咬牙，索性想要闖進去，催著他們先回家再說。

　剛抬腳，祁漠卻從屋裡出來了侃。

　周圍的光線黯淡，他又背著光，大半張俊臉隱匿在暗色中，連周身都縈繞著一股灰暗。喬桑榆看到他，只覺得他滿滿的都是失落和頹敗梅。

　“你們說什麼了？”喬桑榆擔憂地走上去，但祁漠卻沒有要回答的樣子，她見李敏芝沒有跟出來，下意識地便想越過他進去找，“阿姨呢？”只是她剛往前跨了一步，原本垂眸不語的人卻突然出手，扣住了她的手腕，也止住了她的步伐。

　“怎麼了？”喬桑榆一愣。

　祁漠搖了搖頭，拉著她的手就想往前：“我們走吧。”

　“可……”阿姨還沒出來啊！

　她反射性地要脫口而出，但才說了一個字，裡面便傳來急急忙忙的腳步聲。李敏芝匆匆地追出來，手上拿著個紅色的塑料袋，直接便往喬桑榆的手裡塞：“還有這些，都是特產，你們帶著路上吃！”

　喬桑榆怔住，錯愕地托著那個塑料袋：“您不跟我們回去了？”

　“我等建完學校！這次太著急了，正好緩一緩，我也能把孩子們和其他的安頓好。”李敏芝笑得很真實，也很開心，完全是……如釋重負的表情。

　“阿姨？”喬桑榆不明白。

　李敏芝選擇把生活的重心留在了這裡？她是真的把以前忘了，還是單純地不再想和祁漠有任何聯繫？她現在逐漸傾向於後者了，因為如果是真的忘了，自己的孩子找過來，任何人出於好奇心理，也想先回去看看以前的地方吧……

　“走吧走吧。”李敏芝催促著他們上車，“天黑了路不好走，注意安全。”

　她還幫他們關上了車門，在外面愉悅地揮手。

　祁漠始終沒再說話。

　喬桑榆遲疑了許久，才終於讓下屬開車……

　車速不快，但很快離那個漁村遠去。原本就是光點零星的村落，很快就淹沒在黑暗之中，徹底沒了蹤影。

　車內一片沉鬱的低氣壓。

　喬桑榆輕輕地翻了翻塑料袋裡的東西，都是漁村的特產，辣椒魚乾之類的東西。她把袋子放在一邊，轉頭看向祁漠——他抿唇坐著，一動不動，目光停留在自己左手的某個布袋子上。

　這是他剛剛出來的時候，李敏芝便給他的東西，裡面是農家自制的炒豆子，聞著挺香。

　“挺香的啊……”喬桑榆沒話找話，想要調節一下車裡的氣氛，於是兀自伸手過去抓了一把豆子，主動嘗了幾顆，“很脆！阿姨的手藝挺好的呀！以前在家裡的時候，她也做這些嗎？”

　“沒有。”祁漠否認，捻起一粒豆子，猶豫了一下，才默默地放在自己嘴裡。

　他很難過，她看得出來。

　“等這裡的學校建完了，她就會回來……”喬桑榆試圖安慰，可剛說到一半，卻被祁漠打斷。

　“她不會回來了。”他開口，嗓音、眼神都是篤定。

　“什麼？”

　“學校建完以後，她肯定會找新的理由留下。她放不下這個地方，她的心裡，也已經把這裡當成家了。”祁漠轉頭，眼神從窗口望出去，外面一片漆黑，他卻宛如看到母親和村

　tang民們一家親的互動場面，“其實……也挺好的。”

　他頓了頓，嗓音微啞：“我媽只是變成了她以前的樣子，所以她更愛這種簡單純粹的世界。如果是當年的小漠站在她面前，她肯定能感覺到我，而現在的我……”他的聲音一停，收回空蕩的目光，唇角帶著一絲自嘲，“她感覺不到親情，潛意識裡不想跟我回去，很正常。”

　他在黑暗中摸爬滾打多年，身上沾上的冷冽和暗沉，是終身都洗不掉的。

　李敏芝可能不理解，但是她能感覺得到。

　相比回去之後，那個完全陌生，而且她可能還不喜歡的世界，她當然更想留在這裡。這個如同世外桃源一樣的小漁村！

　“祁漠。”喬桑榆找不到安慰的話，只是不禁覺得心疼，沉吟了良久，才想到問他，“那你怎麼肯定她是真忘了呢？如果她其實記得你，只是不想再回去，所以故意裝出來的……”

　“這樣的偽裝毫無意義。”祁漠搖搖頭，輕嘆了一聲後，掂了掂手上的那個布袋子，“但真正讓我確定的，是這個。”

　炒豆子依舊飄香，祁漠已吃了好幾顆。

　喬桑榆湊過去一些，卻看不出其中的端倪。她疑惑地抬頭，目光剛移到祁漠臉上，正好聽到他的下半句：“她果然什麼都不記得了……她忘了，我是吃不了這種豆子的。”他這麼說著，手上的動作卻不停，又往自己的口中喂了一顆——

　“我會過敏。小時候有過很嚴重地過敏。”

　“那你幹嘛還吃？”喬桑榆一僵，下一秒猛然反應過來，直接把他手裡的豆子拍掉，連同著那個布袋子也放到旁邊，“祁漠你瘋了麼？你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然後轉向前座的下屬，“去醫院！”

　“醫院？”下屬慌了，這窮鄉僻壤，又人生地不熟的，誰知道醫院在哪裡？於是他反身過來請示，“要不我們回村裡？總有‘村醫’之類的吧？”

　“不用！”祁漠拒絕。

　他不想讓李敏芝看到自己過敏的樣子。她既然都忘了，就不該再想起來。她值得重新開始，擁有更好的人生。

　“吃片過敏藥就好。”他安撫一笑，“我們回G市吧，飛機還在等。”

　飛機上。

　吃了過敏藥以後，祁漠沒有什麼嚴重的症狀，只是發起了低燒。他的精神不好，精力也是不濟，起飛後便躺在椅子上，眯著眼睛半夢半醒地躺著……他的額頭，始終都是燙的。

　到G市還有一段時間。

　喬桑榆始終坐在祁漠旁邊陪著，幫他更換額頭上的毛巾，嘴裡還在止不住的抱怨：“祁漠，你傻嗎？既然過敏的話，一開始就放在一邊不好嘛……連過敏這種事情還想再證明一次嗎？”

　話雖這麼說著，臉上卻都是心疼。

　他究竟想“證明”什麼，喬桑榆是知道的。或者說不是“證明”，他只是在用這種方式，表達歉疚和訣別。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找不回”自己的母親了。而且，他也不再是當年的孩子了。

　祁漠噙著笑，心甘情願地被她罵。

　“桑榆……”直到她罵累了，眼睛也罵得微微有些紅了，祁漠才開口，身體依舊虛弱，態度卻很鄭重地向她說出承諾，“以後不會了。”

　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情。

　也不會再有發生這種事情的機會……

　“那你快點好起來。”

　喬桑榆抓緊了他的手，“到了G市以後，還得趕緊安排人去青魚村，學校要重新建設，村裡的路是不是也該修了？能幫助的，都要儘量去幫助……以後你媽留在那裡，也會過得舒服些。”

　“謝謝……”他曾猶豫著是否尋找，也害怕任何波折，他怕自己會失控撐不下去。

　可是還好。

　有她相伴，一切都好。

　“謝我幹什麼？”喬桑榆輕哼，“反正事情都要你自己去辦的……以後，我們可以再來看她。這次……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好。”

　********

　同一時間。

　原本冷清下來的李敏之家，此時又是人潮擠擠。

　“白老師，你咋沒走？”

　“你兒子一看就是城裡人啊！你跟著他回去，能過上好日子！”

　“我……”李敏芝搖搖頭，“我在這裡住慣了，這裡就是我家啊！至於他們……總會回來看我的。”如此，她便已經知足。她是失去了過去的記憶，但是她有自己的感覺，有自己的判斷力。

　她看著祁漠，感覺不到昔日的親情，但是她很確定，祁漠是她的兒子。

　因為她看到他安然無恙的時候，很高興。不是相認的那種高興，是真的很純粹的高興。

　當她要跟他走的時候，她突然覺得好難過好難過！而且並不只是捨不得這裡的難過，而是一種，不想再踏入壓抑和虛偽中的難過……她知道，那些，應該是她最真實的記憶。

　於是在那種情緒一閃而逝的同一秒，她選擇了壓制、忘記……

　她不想回憶過去。

　她也不想離開這裡。

　不管之前發生過什麼，那個李敏芝，就讓她靜靜地死去吧……她喜歡現在，被成為“白老師”的自己

　所有人都在刻意遺忘這場相認，想把這一天抹除，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

　但是——

　翌日。

　喬桑榆被一陣不依不饒的手機鈴音吵醒。她煩躁地踢了被子、扔了枕頭，手機卻依舊在響……到底是哪個不識相的？不知道她昨晚照顧祁漠退燒，一直到凌晨兩點才睡覺的嗎？

　“喂！誰啊！”喬桑榆直接抓過手機按下接聽鍵，口氣不善地吼過去。

　沒想到，對面人的語氣更差：“你現在面子大了，給你介紹的婚紗店不去了？你讓我怎麼向我戰友交代？人家女兒昨天在店裡等了你一天！”

　“恩？”喬桑榆一懵，下一秒猛地從床上翻坐起來。

　她想起來了。

　前天晚上，祁漠似乎說過，爸爸打電話給他，說什麼戰友女兒開的婚紗設計店……

　“我那個……”喬桑榆支吾著找不到理由搪塞，只能乾笑著問好，“爸您好早啊！真是……起得比哥還早！”

　喬爸爸不吃這一套。

　反而這數秒的停頓，讓他想到另外一個問題：“我打的祁漠的手機，為什麼是你接的電話？”

　“我……”喬桑榆傻眼了。

　完了！這事要是“追究”起來……喬桑榆不敢往下細想，下意識地就脫口而出，轉移重點，改換戰場，拖著喬天擎下水：“對了！爸你知道嗎？哥在家每天不鍛鍊身體，睡懶覺，還去酒吧，

　還欺負人家小姑娘。真的！就這樣爸再見。”

　說完，連忙掛斷電話。

　轉移一下父親的注意力，反正抹黑一下又不會死！只要喬天擎的“事”比她大就好了！

　“呵……”

　剛掛斷電話，門口便傳來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