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拳
五月,夏意才起了個調,拳擊國隊訓練基地已然一派熱火朝天。
女子拳擊隊在爲下月的奧運資格賽做最後衝刺,除了擊打沙袋不斷髮出的聲響,姑娘們時不時從喉嚨裏撕出幾聲,絲毫不輸男隊的氣勢。
人人都繃着一根弦,唯獨門口角落裏的那位——
格格不入。
陶星蔚盤坐在地上,屁股下墊着隊服,一頭蜂蜜茶色的長卷發就算紮成了馬尾,在清一色樸素的女拳手中還是很扎眼。
這會兒她把紅色拳套放在了地上,手上握着只閃閃亮亮的小東西,背對着所有人,正在認真地……塗口紅。
“轉來咱們女隊這麼多天,陶星蔚總算是來報道了。”
“哪個陶星蔚?”
“老隊員了,就跟自己教練有一腿,臨時被調離冠軍隊的那個——”
“她教練施鳴算是被她給坑慘了,居然還爲了保她主動請辭,你們看她那樣,像是個正經拳手嗎?”
聚在一塊說話的女拳手們穿着統一隊服,比普通男人還高壯結實的身材,健康的亞洲黃,連黑短髮的長度都出奇一致。
可愛嚼舌根這事,跟外形職業都沒太大關係。
陶星蔚的耳朵小小的粉粉的,耳廓的軟骨在陽光下都變得格外通透。
她彷彿是聽到了什麼,忽的扭頭頓了兩秒,葡萄大眼愣是放出了一道陰森森的寒光,脣上的奶油橘都變成了吃人的顏色。
那些人一下子就噤了聲,歸位到各自的沙袋前練習。
直到確認不會再引起陶星蔚的注意,纔有人酸熘熘地小聲抱怨了一句:“切,不就是待過冠軍隊,有什麼了不起的?現在還不是跟我們一樣?”
拳擊國隊分爲男隊、女隊,還有冠軍隊。
冠軍隊是獨立於性別劃分存在的重點隊伍,不分男女,必須是國際賽上具有絕對奪冠實力的人才能進,資源和待遇都是國隊最好的。
多數拳擊運動員在一生的職業生涯中,都沒有進入冠軍隊的機會,何況我國女子拳擊一直以來都處於弱項,有史以來能進入冠軍隊的女隊員都是鳳毛麟角。
而陶星蔚十一歲在拳擊少錦賽打出了連續十場KO的驚人成績,十二歲被邀進入國隊開始,略過了常規流程,就破格成爲了冠軍隊的一員。當時她還被媒體報道爲“天才少女拳手”。
“陶星蔚?”
有人不懷好意地叫了她一聲。
是女隊的隊長馮琳,淨身高178,是一個外形標準的女拳手。
馮琳對新隊員耍着隊長的官腔:“既然來了就好好訓練,以前施教練慣着你臭美,在咱們女隊這沒人用這娘們兮兮的玩意!”
陶星蔚的眉毛茸茸的,但皺起來的樣子一點都不好惹,她看着馮琳,“啪嗒”清脆一聲把口紅的磁吸蓋子給合上,湊近一步站到了她的面前。
這麼一瞧,陶星蔚要比馮琳矮半個頭,氣場卻莫名高了好幾米。
“我今天不是來訓練的,我是來找你的。”
“找我?”
“馮琳,是你舉報的我跟施教練對不對?我都看到監控了,是你塞的舉報信。”
馮琳瞳孔頓時小了半圈,扯着嘴角說:“什麼狗屁玩意?你跟你教練乾的齷齪勾當自己心裏沒點逼數,還需要人去舉報麼?”
陶星蔚一把揪過了馮琳的衣領,牙縫裏迸出一道殺氣:“有種你再說一遍!”
以前不在一個隊裏,馮琳從來沒跟陶星蔚過過招,但出於身高優勢與隊長身份她也不在怕的,於是中指戳着陶星蔚的胸口,愈發叫囂道:“我說,你跟你教練的那些齷齪勾當——”
馮琳話還沒說完,陶星蔚一個後襬重拳就往她下顎揮了過去——絕對的冠軍速度和力量。
“陶星蔚你他孃的敢打我……!”
由於雙方都沒有防護措施:馮琳眼前發黑,下巴直接歪了一道,從口中飛出去兩顆血牙;陶星蔚除了有點耳鳴,倒是覺得自己還能再來幾回合。
馮琳的慘叫聲把所有人都吸引了過來。
看到她們的隊長嘴角被打地都是血,疼得起不來身,一個個都是蒙的。
今天教練們都去市裏開會了,晚上本來是由隊長帶領的自由訓練,這下子所有人只有手忙腳亂的份:勸架的,叫隊醫的,撿牙的,還有偷偷跟教練聯繫打小報告的。
陶星蔚出了這一拳的氣,就直接走人回宿舍了,也沒人敢攔她。
到了晚上,陶星蔚才覺得自己的右手有些不大對勁,疼得她翻來覆去的有些睡不着,拿起檯燈一看才發現手背已經腫的跟饅頭一樣高了。
現在隊醫那估計都在忙着處理馮琳的傷,她也懶得過去湊熱鬧。
可沒想到消息傳得這麼快,凌晨兩點,副領隊吳大龍先給她打了電話。
吳大龍是上個世紀國內具有代表性的拳擊運動員之一,退役後就一直留在國隊當領隊,也是挖掘陶星蔚的伯樂。雖然現在他已經退居領導層二線,但陶星蔚的生活訓練他一直有跟進。
“我的小祖宗,你真把女隊隊長給打啦?我說你就不能先忍一忍?施鳴把你保在隊裏可不是爲了讓你惹事的!這下好了,現在隊裏明確要下處分,你讓我怎麼幫你兜,你下個月的世錦選拔賽還要不要參加了?”
年紀大了總是免不了囉嗦。
陶星蔚插不上話,就乾脆等他叨完了,才說了句:“吳叔,下月資格賽我可能真參加不了。”
吳大龍要炸了:“祖宗,你可真是我的祖宗嘞!你打人的時候怎麼就不想想資格賽的事呢?這次隊里名額肯定是有你一個的,結果你就給我惹這事!別以爲你運氣好有點天賦就不用珍惜機會了,說不去就不去!運動員有幾年能耗的,你這是想跟誰賭氣呢!”
“不是,我打人的時候忘帶拳套了。”
陶星蔚說這話的時候,還淡定得發睏。
吳大龍差點就當場死亡了。
他聽到的消息是馮琳下巴脫臼還掉了兩顆牙,這種力道打出去,要是陶星蔚自己沒帶防護措施,手不殘也得重傷。拳擊運動員最稀罕的就是這雙手,要是手給廢了,可比下十次處分還要嚴重。
他心臟有點受不了刺激,直接捂着胸口掛掉電話,冷靜了兩分鐘後,又打了一個回來:“十分鐘後門口集合,我帶你去醫院!”
****
很快,吳大龍把陶星蔚送到了市第六醫院,這家醫院離訓練基地最近,又以骨外科在全國聞名。
這個點只能掛急診。
吳大龍去給她辦手續繳費,陶星蔚站在急救中心熙熙攘攘的大廳裏等,穿着一件毛茸茸的棕色衛衣,戴着連衣帽,把受傷的手藏進了口袋中,遠遠看像一隻無辜的小奶熊。
她的外表天生具有極高的欺騙性,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個剛打掉人兩顆牙的槓把子。
凌晨三點的醫院恍若白晝,到處都充斥着酒精消毒水與血腥冗雜的味道,並不好聞,可陶星蔚卻意外習慣這種味道。
她跟大多數人不太一樣,她喜歡醫院,並對醫院的味道有一種特別的情結。平時碰見穿白褂子的人,她都會不禁多看幾眼。
原因只不過她暗戀過以前一個來國隊實習的隊醫哥哥。
當時她才十二歲,又慫又草包,人家走之前不但連個QQ號都沒要到,連自己的名字都沒告訴他。
後來陶星蔚越長越邪氣,就對這事越後悔,以至於這麼多年她總惦記着那隊醫哥哥,在拳隊壓根就沒看上過別的師兄弟,更別說她的教練了。
馮琳八成就是看不過自己保送資格賽名額,想一腳把自己踹了,才使了這麼下三濫的手段。
夜裏犯困,她靠在座椅上想眯一會兒,無奈右手又一陣陣疼得揪人。
恍惚之間,她眯着眼,好像在對面窗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心跳下意識地漏了半拍,整個人都滯住了。
“祖宗,護士說得先預檢,走,咱們去拍個片子。”吳大龍辦好了手續來着急叫她。
再定神一看,什麼都沒有了。
陶星蔚都分不清剛纔是不是出現了幻覺,後知後覺,沸騰的熱血才從腳底涌了上來,又勐然落空了。
她聳聳肩,就走了過去。
因爲走的是急診流程,一切都特別快,這邊剛拿了片子,陶星蔚躺在臨時病牀上,護士就把醫生請過來了。
“秦醫生,這是剛來的傷者,女,十八歲,初步判斷是對抗性掌骨骨折,這是CT圖,您先看一下。”
“嗯。”
隔着一張黑白透明的CT圖,一張冷峻的臉出現在陶星蔚的面前。
她頓時語噎,唿吸感覺都要停止了。
可這次,她確認不是幻覺了。
她先強忍住內心的翻涌,微微擡起脖子,努力地盯着他脖子上的工作牌,終於在看清了“秦慎”那兩個字之後,驀地傻笑了兩聲。
在她心裏默默揣了那麼久的男人,居然在六年後重逢了。
他看起來變得更爲沉穩,體格也比以前要健碩一些,不過她能一眼認出他,還是因爲他的氣質跟她印象中幾乎沒什麼變化,還是那麼冷。
秦慎身上的“冷”跟一般人的冰冷不太一樣,既不儒雅,也不凌厲,更沒什麼居高臨下的姿態。他就像是個冰冷過度進化機械人,任何附加給人的形容詞都不太適合冠在他的身上。
秦慎先掃了眼CT圖,檢查了下她的右手掌,毫無波瀾地問:“怎麼傷的?”
聲音冷到了冰點。
正眼都沒瞧陶星蔚的臉一眼。
吳大龍正要開口回答。
陶星蔚垂下睫毛,抽泣了兩聲,一顆豆大的淚珠就從粉嫩的面頰上劃了下來,搶先一步哭唧唧地說:“醫生,我家是開花店的,晚上卸花盆的時候,不小心手滑,被很重的花盆砸到了,好痛呢。”
吳大龍:???
雖然不知道她什麼時候變成了柔弱的賣花小妹……
可眼前更應該驚奇的難道不是,國隊裏這個拳頭最硬脾氣最拽的丫頭,居然……掉眼淚了?
活久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