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鏡中影】夜照牡丹
「他是誰?」
趙小貓把畫像舉到崔濟面前。
崔濟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你見過他?」
崔濟哼了一聲,說道:「見過又怎樣?沒見過又怎樣?」
趙小貓這幾天一直繃著臉,現在聽到崔濟這句話,她笑了。
崔濟比薑宇要好對付的多。
崔濟此言一出,趙小貓就可以肯定,師秦的猜測基本成立,崔濟見過『夜使』。
「你把寒鐵槍給了他?」趙小貓問道,「他要這把槍做什麼?」
崔濟完全沒料到她會問起寒鐵槍,竟突然愣住。
見他這個反應,趙小貓更是心花怒放,她猛的一拍桌子,低喝道:「崔濟,他要你的寒鐵槍做什麼?!」
崔濟下意識回答:「我不知……」
他迅速反應過來,臉色忽變,惱怒道:「關你屁事!陰司的一群醃臢……」
趙小貓一甩手,畫像如一塊鐵板狠狠拍在了崔濟臉上,糊住了他後面一大串的髒話。
「不知道就算了。」趙小貓眯著眼,慢悠悠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他替你找到你妻子的一縷魂魄,作為答謝,你把寒鐵槍給他……」
崔濟慢慢拿下畫像,鬼氣森森的笑:「哈哈哈哈,原來你們不知道……」
「知道什麼?」
崔濟寬厚的嘴唇抖動著,從嘴裡吐出一句話,說道:「我不會告訴你的,陰司使,你們不是會猜嗎?那就慢慢猜去吧……」
入夜。
孫狸送毛巍巍回家。
小姑娘戰戰兢兢抱著書包,精神很不好。
孫狸瞧著她身上的陰氣,還是心疼。
一天沒睡沒休息,還遭受了陽壽只剩半個月的致命打擊,守護神是個惡鬼,自己的父母千真萬確是自己寫的那篇日記害死的,毛巍巍感覺自己被無情地推到了懸崖邊,僅剩一根頭髮絲還懸著,剩下的部分已經掉入深淵,越來越沉,那根頭髮也即將崩斷。
孫狸到旁邊的小賣部買了瓶冰水,付帳時,看到貨架上的髮卡,挑了個顏色亮的,一併買了。
他把冰水塞給毛巍巍:「消腫。」
毛巍巍的手指從校服袖子中慢慢伸出來,接過了這瓶冰水。
她低著頭,劉海兒遮著紅腫的眼,沒有說話,也沒有下一步動作,水冰著她的手指,她就這麼抓著這瓶冰水,任由手指發麻僵化。
突然,眼前的劉海兒被輕輕地捏了起來,毛巍巍驚恐抬頭,毫無阻礙地撞上了孫狸的笑眼。
孫狸捏起她的劉海兒,用髮卡固定到了頭頂,露出了毛巍巍的額頭。
孫狸鬆開手,退後一步,歪頭打量著自己的捏頭髮技術,說道:「多曬太陽,多見陽光,把遮住陽光的東西都拿開,這樣,陽光就能照到心裡去,時間久了,發黴的生菌的,在犄角旮旯長蘑菇的,就全化在陽光下了,亮亮堂堂的,人也會更漂亮。」
毛巍巍咬著唇,使勁地搖頭,伸手要摘掉髮卡。
孫狸按住她的手。
毛巍巍鼻頭一酸,突然想放聲大哭。
他的手也不算暖和,既便如此,微弱的溫暖還是裹住了她早已冰涼的手,溫柔的,和緩的,一點點從四面八方的裂縫中,慢慢襲來。
「不要懲罰自己。」孫狸半蹲下來,握住了她的手。
毛巍巍紅著眼圈,小聲對他說:「他們說的,我都聽見了,我就快死了……」
「我知道。」孫狸看著她,微微扯出一絲安慰般的笑,「我都知道。所以,剩下的這些日子,不要再懲罰自己,好好活著。」
「你有錯的地方,也有沒錯的地方。該你承擔的你必須要承擔,該贖罪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贖清,不能逃避。但你記住,不要懲罰自己,不屬於你的,你無需承擔。不要變本加厲地傷害自己,也不要對自己發洩不該有的情緒。要好好活著,認真活著。」
「你原本要走的路很簡單,為什麼要把它搞複雜了?」
他確實像個大哥哥,輕輕擁抱了她,拍了拍她的背,狐狸低啞的嗓音輕輕在她耳邊說道:「毛巍巍,好好活著,不要想太多,還會有來世,還能重走人生路,我不騙你。」
肖隱找到孫狸時,孫狸早送走了毛巍巍,自己蹲在小賣部門口臺階上,哭得肝腸寸斷。
小賣部裡日化雜物也都有賣,肖隱買了包一次性頭繩,撐在手上,溫柔地貼著孫狸的頭頂,把垂在他臉頰兩旁的頭髮紮了起來。
灰藍色的方巾遞到眼前,孫狸打了個嗝,帶著鼻音說:「不要,這是你擦眼鏡的布……」
肖隱塞到他手裡,說道:「給你擦鼻涕用。怎麼哭了?」
孫狸站了起來,唇色發白,搖了搖頭。
肖隱扶著他,發覺他的手又冰又涼,當下臉色一沉,卻將語氣又柔了些許,說道:「回去吧,身上傷還沒好,這麼哭傷身子。你是為誰難受?那個姑娘嗎?」
「世路難走,若是沒指引沒同路人相伴,靠自己一個人,真的會走丟……」孫狸卻說起了不相干的話,「一個人孤孤單單走夜路,迷了路,連找個人求個方向都不能。人生在世,最可憐的,就是迷路,既沒有嚮導,也看不到同行的人,跌跌撞撞地走著艱難坎坷的世路。走累了,無人寬慰,心魔橫生,只好將諸多寄託系於虛無縹緲的希望,尋個依靠,就如落水後的救命稻草,無論這依靠是什麼,只要抓住了,就全身心依賴於此,它若斷了,這人也完了,以後可能再也無法相信自己能自救,不相信自己能找回正確的路,更不相信自己能走出黑夜……」
肖隱靜靜站在他身邊,微微低著頭,看不清他鏡片下的眼,也不知在想什麼。
「我理解她,心疼她,但我無能為力。」孫狸擦了眼淚,自嘲地笑了笑,臉色更加蒼白,「她把人生路走成這般模樣,我只能看著,命是自己一步步走出來的,劫數命數皆有因果,我再可憐她,又能做什麼?」
孫狸握住肖隱的手,輕聲說道:「扶我一把……」
昆侖狐修千年可觀人心,但對於感性的昆侖狐而言,能窺到他人的心魔與人生苦難,並不是幸事。
肖隱緊緊扶著他,平靜又堅定地說:「扶穩了,有我在呢,走吧。」
引渡資夢豹阿七口中掉落入水,通往古洛城的棧道開啟。
阿七晃著腦袋,慢悠悠走到洛陽橋上。洛城門口,紅漆木架上掛著七排燈,暖光浮動,流光溢彩。阿七費力取下最底端的一盞燈,口裡叼著燈柄,搖搖擺擺唱著歌,四蹄著地,晃晃悠悠往洛城北郊的花圃賞牡丹,燈左右搖著,遠遠看去,一團橙黃色的暖光映在地上,緩緩走在黑暗中。
古洛城空蕩蕩的,樓宇燃燈,青石板路卻隱在燈影中,唯有美景不見人。
夜色下,北郊花圃牡丹靜靜盛開,朦朧夜色朦朧花。花圃中央,萬花簇擁的不是洛陽紅而是比臉盆還大的一朵白牡丹。
白的如煙如霧如籠輕紗,藏著花蕊,瓣瓣綻放,層層疊疊,似著微光。
今夜有微風,風動花顫,光影朦朧。
夢豹阿七離老遠就見這朵大牡丹,燈泡眼亮了幾個度,撒開蹄子跑了過去,咯咯笑出聲。
晚雲遮月。
阿七雙蹄攀上籬笆,將燈紮入空隙中。
橙色的燈光映著這朵牡丹,給白雪似的牡丹鑲了一道金邊。
阿七奶聲奶氣道:「仙子好,仙子我是阿七,今年又來看你了,今年我是獨自前來的,爸爸媽很放心我,這證明我長大了……仙子,你今年比去年更好看了。」
白牡丹並沒有化身為妙齡仙子,仙子只是夢豹阿七給這朵牡丹起的名字,這朵享譽地下鬼域以及古洛城的白牡丹,似是能聽懂它的話,緩緩綻開了她花蕊處蜷縮起的花瓣。
「仙子,我今天可以牡丹花下睡一覺啦!做個風流七,與名花共度一夜。」阿七扭了兩下,倚著籬笆坐了下來,前蹄拍後蹄,打著接拍說,「仙子,我給你念一首詩,住在我隔壁房間的一個人鬼串子領導教我的,其實他也就記得兩句,詩的名字作者他都想不起來了,這兩句你肯定聽別人念過,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他念完,閉上眼睛,自己偷偷樂:「討厭啦,這麼有名的兩句詩,肯定有人給你念過。」
一陣微風拂過。
夢豹嗅到一絲危機,警覺地睜開眼。
眼前立一人。
夢豹打了個滾,爬起來,朝他揮了揮蹄子:「你好,你也是來看花的嗎?我是夢豹,我叫阿七。」
「我等了你七天。」
那人緩緩開口。
夢豹左看右看,確定這裡只有自己。
「你在跟我說話?」阿七問他,「你等我?」
那人手中多了把銀白色長\槍。
他道:「我一直在等這個機會,崔濟並不會用這塊好鐵,不知道它有什麼用處。現在,你看好了。」
夢豹眨巴兩下眼,覺得這個人鬼串子大約是腦子不好使,一個人自說自話。
那人咬破手指,在槍身上畫上一串串奇怪的符號,他嘴裡念念有詞,夢豹卻聽不懂他說的什麼,發音古怪的語言。
夢豹想到了鬼域居住的那些千年老鬼,有的不積極學習,還說著很久很久以前的語言,鬼域的管理員李三花曾經講過,那些鬼口中稀奇古怪的發音,統稱為鬼話古語。
阿七心跳加速,覺得不安,他挪動了蹄子,叼下燈籠,打算離開。
轉頭便見那人手中的銀白色槍化作一條軟鞭,又化作滿天雪花,聚作一團,鋪天蓋地砸下來。
冰雪如同猛獸張開大嘴亮出冰冷的獠牙,將阿七吞噬。
那人身邊出現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影子。
影子上前去,將冰凍住的夢豹放入寬大的袖口中,無聲地看向主人。
「現在,就缺心火了,天女如今在哪?」
影子指向西方。
那人眯眼,半晌,說道:「帶上這些東西,我們先回燕山,至於天女的心火,我們還要再想個辦法。」
似一陣風,眨眼間,他們消失不見,唯有一盞燈落地,燈火已熄。
月光下,白牡丹抖落冰霜,葉子戰慄著,似是萬分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