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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汙》第199章
第一百九十一章、花未破暗(下)

 回去之後,蘇玉柔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姜拂黎漫不經心地碾著藥末,說了句:“不知道,就覺得他跪在我面前求我的樣子,好像在哪裡見過。”

 蘇玉柔心裡一驚。

 是的,是有一個人,也曾這樣跪過你。

 那是在數百年前,重華學宮裡,一個狼子野心的奴僕少年哀哀跪在你面前,懇求你救他一命,留他一條生路。

 這些話蘇玉柔沒有說出口,但她仰頭看著灰濛濛的天空。

 雨季,濃雲後隱有閃電舞爪張牙。

 她知道,風暴又要來臨了。

 燎國對他們的追殺是忽然發起的。在姜拂黎給了少年斷水劍的幾年之後,突然有燎國的刺客發起了奇襲。他們倉皇躲避,逃開了幾次捕殺,在最危險的一次追殺之後,蘇玉柔失去了最後一絲僥倖心理——他們不能再在這些小國隨意行動了,他們必須依附到一個足夠強大的國家裡去。

 她帶姜拂黎回了重華。

 百年後的重華,早已人世滄桑,無人覺察姜拂黎的身份,姜拂黎自己也渾然不覺。他們看似就這樣安定下來,只是蘇玉柔一直對燎國忽然針對他們的追殺耿耿於懷,總覺得背後一直有花破暗那雙鷹一樣的眼睛在看著自己——但怎麼可能呢?花破暗明明已經死了。而且就算他沒有死,為什麼忽然之間盯上了隱姓埋名的姜拂黎?

 直覺讓她更加謹慎,為了進一步的試探,也為了讓他們在重華能夠更正常地定居下來。幾個月後,她與姜拂黎大肆操辦了婚禮。

 其實也只不過是走個過場而已,姜拂黎滅情絕欲,塵緣皆斷,任誰也不可能與他結親。

 但是消息是傳出去了,婚宴的當日,她特意偶然露出了那半張未毀的容顏,端的是人面桃花,淚痣嫵媚,令所見之人大為驚贊。

 而後,她便靜靜等著燎國的動靜。

 最令她膽寒的結果還是在一段時間後傳來了。

 燎國國師忽然開始四下搜尋與她相貌相似的女子,邀入宮中當做聖女,而那之後,他卻又將這些姑娘們盡數扮作新嫁娘,殘忍殺害。

 當初姜拂黎贈與劍譜的那個少年也不幸捲入其中,最後化作了劍魔,找來了重華鬧事。

 一切都是過於瘋狂的。

 在旁人看來,好像是燎國的國師喜愛這個絕代風華的聖女,因為她的背叛而倍感怨憎,所以娶盡天下與她相似的姑娘,又將到手的這些女人們統統殺害,以彰顯自己的不屑。就連劍魔李清淺都是這麼認為的。

 認為她紅顏禍水,一定生得絕色之姿,所以才會惹得國師這般瘋魔。

 只有蘇玉柔自己知道,不是的。

 她終於清楚——花破暗其實根本沒有死,恐怕是當年他被暗殺,受傷重了,為了避免尋仇,不得不對外稱亡。恐怕這些年花破暗一直都暗藏在燎宮之中,以“國師”之類的身份,在幕後主掌了燎國的權力數百年。

 而姜拂黎身份的暴露,正是因為他傳授給了李清淺《斷水劍譜》,李清淺花了數載時光,終於能舞出了一招二式,於是被一直在探尋沉棠下落的花破暗所注意到,這才順藤摸瓜將目標鎖定在了姜拂黎的身上。

 所以那一天,劍魔暴走,蘇玉柔娉婷走向他,只用面紗後面的一張臉,再添幾句話,便將他的執念土崩瓦解——因為她知道他誤會了什麼。

 李清淺一直以為紅芍是因為像國師所慕之人,才被殺害的。其實又怎麼會呢?國師如此憤怒,恐是覺得過了數百年,沉棠的詛咒解脫了,終於可以與人結親結緣,而她蘇玉柔伴君百年,又是貌美女子,終於得了沉棠的愛意,與之成為眷侶。

 國師此舉,根本不是在滿天下搜羅戀人的倒影。他是在自以為是地告誡沉棠——你看,你娶的女人也不過如此,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你不是喜歡這樣的女人嗎?我便再將她們都收入麾下之後,再棄之如敝履。

 你喜歡的人,以及與你喜歡之人相似的那些賤種,全都不得好死。

 我斬不斷你的塵緣,這便是我給你送去的詛咒。

 蘇玉柔給李清淺看的臉——哪兒有什麼絕世容顏,只有一半仍在,一半似厲鬼妖魔。她又告訴他,李清淺,當年在梨春國救你的人,才是燎國國師真正愛慕已久的男人。你誤會了,從來就不是我。

 國師之所以這麼瘋,是因為那個曾經授給你《斷水劍譜》的人。

 姜拂黎。

 這一段往事講完了。

 暖閣裡一片死寂。墨熄面色蒼白地望著對面坐著的那個男人——因為借助神木之力,重新將記憶恢復,封印解除的那個男人,一時竟不知說什麼才好。

 他甚至可以很清楚地明白姜拂黎此刻的困窘。

 姜藥師到底算什麼呢?

 一個活人?一個傀儡?

 他好像就是數百年前的沉棠,卻又不完全是。

 他以姜拂黎之命在世那麼久,卻始終孑然一身,無情無欲,百年辰光彈指一揮,活得什麼滋味也沒有,也不明白自己存世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直到此刻。

 姜拂黎纖長的手指撫在那一枚逆轉石上,淡淡道:“玉柔用這枚石頭,封印了我的七情六欲,所有記憶。如今我自己取出了它,將這枚沉棠世家代代守護的靈石贈與你。按照神木占卜的卦象,我知道只有你開啟了它,這一切才有可能結束。”

 “……”

 “羲和君,我能與花破暗決戰,他是沉棠的弟子,他也理應由我去誅殺。但是血魔獸的血池擴散,是我阻止不了的。唯獨逆轉石才能做到。”

 他撚起那一枚黑黲黲的晶石,它的沉黑襯得他的手指愈發白皙。

 “這一枚靈石,九州大陸只此一顆,自鴻蒙上古流傳下來,到今時今日。它曾是伏羲創生三大禁術的力量晶石之一,只要開啟它,就能開啟一次時空的裂縫,讓佩戴者回到過去。”

 墨熄陡然色變:“那不就是三大禁術中的時空生死門?!”

 “不一樣。”姜拂黎道,“逆轉石來自於天界,是被伏羲帶下凡塵的靈石。它遠早于時空生死門的創生。它沒有時空生死門那麼強的威力,最多只能讓你回到十年前,再多則無法做到。除此之外,據典籍所載,時空生死門一旦開啟,施術者便註定了不得善終,塵世也有可能面臨詛咒而覆滅,但逆轉石不一樣。”

 “如何不同?”

 “它沒有詛咒。關於它的記載,大多都因去古太遠而模糊不清了,沉棠世家的舊聞錄上曾說它能‘倒映魂靈,可鑒君心’,又說它‘無傷紅塵,命已註定’。但這十六個字究竟是什麼意思,誰也不敢確定。沉棠世家的人只知道,它並不可以隨意使用,而是必須蔔算問天,得到天命卦象,才能將它交到那個人手裡,否則它造成的後果,甚至比真正的時空生死門還可怕。”

 暖閣的燈燭無聲地流淌著,有蹈火的飛蛾撲向那一盞孤燈,發出劈剝的爆鳴。

 墨熄沉默地看著那一枚晶石,而姜拂黎把那枚石頭遞到了他的面前。

 “天命卦象上說,應當把它交給你,由你開啟它,回到顧茫被當做議和禮遣送回重華的那一天——回到鳧水河畔,慕容憐去尋他之前。”

 心跳猛地快起來,血流驟然上湧。

 如今墨熄已經知道,顧茫回城之前尚未完全失憶,是君上派了慕容憐,前去拿走了顧茫鑄造的血魔獸力量魂盒,然後被慕容憐奉命毀去了全部的意識。

 也就是說,如果他回到那一天,回到慕容憐尋來之前,他就能夠——?!

 他驀地抬頭,對上姜拂黎的眼睛。

 姜拂黎點頭道:“只要你在那個時候,徹底毀掉血魔獸的力量之源,血魔獸就絕不能在此時重生。若是順利,許多人的命運都可能從那一刻改變——你或許能保住顧茫的意識,能立即替他平反,慕容楚衣或許不用死,花破暗也無法順利喚醒他忠實的僕人……”

 頓了一下,姜拂黎道:“我無法保證這種改變一定都是好的,逆轉石能持續的時間不多,只有一個時辰左右,等你回來之後,眼前的局面應當都會改變。過去種種只有持有逆轉石的你記得,其他人……你看到的將會是另一個結局。”

 “你可能會見到一個性情完全不同的嶽辰晴,可能慕容辰幡然醒悟了沒有被逼宮,他還是這個邦國的王,你可能發現我也是完全不一樣的狀態,你在過去做出的這一次改變,或許會造成和如今截然不同的重華。”

 “但是,羲和君。”姜拂黎往外看了一眼那血水蔓延的大地與狼煙遮日的蒼穹。

 “恐怕沒什麼結局會比現在更差了。”他說,“既然神木占卜說應當如此,那麼我們便賭一次。”

 “你用逆轉石回到過去,我也會在同時,去燎國的陣營裡找到花破暗,不讓他在這期間能夠有精力來設法阻止你。”

 他說完,取出一隻質地上乘的錦囊,將逆轉石收入其中,系於墨熄腰側。

 “這個石頭只有一塊。我們只有一次機會,沒有任何的前車之鑒。等你準備好了,告訴我。”他用那只僅有的眼睛注視著墨熄,而後者萬念交集,轉頭望著窗外滾滾的血色。

 他的重華,他的愛人,他們的年少青春,親眷家園——都有重頭來過的可能。

 “但你也有可能會死。誰也不知道。”最後,姜拂黎這樣對他說。

 墨熄望了顧茫犧牲的血池一眼,重新將目光落在了姜拂黎身上。

 “我準備好了。”

 窗外的細碎銅鈴泠泠拂響。

 這是重華黎明前的一場大賭局。

 只有最後這一條路走對了,他們才能迎來破曉。

 到這一刻,生死又算的了什麼?

 墨熄他本就是形單影隻,再無留戀的人了。

 他望著姜拂黎僅剩下的一隻眼睛,數百年前,就是類似於這樣的眼睛,曾經溫柔地注視過花破暗,開啟了一個時代的夢魘。

 也曾是這樣的眼睛,冰冷地注視著花破暗,它的主人用自己的性命讓這場噩夢暫時終結。

 而到了現在,是徹底了卻的時候了。

 姜拂黎問:“你當真準備好了嗎?”

 “是。”

 “你遇到的事情,可能會非常殘忍。”

 “……”

 姜拂黎最後再問一句:“可以嗎?”

 墨熄眼前仿佛落下一道光,那束光芒裡,顧茫披著鮮紅的披風,像火焰裹著戰甲。顧茫回過頭來,沖他笑著。

 那雙漆黑的眼眸,是他這些年在夢裡都不敢奢望夢到的模樣。

 “可以。”

 墨熄道。

 “姜藥師,請施法吧。”

 最壞不過是他會死去——他進入逆轉石之前,曾是這樣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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