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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汙》第197章
第一百九十一章、花未破暗(上)

 “此番糾葛, 要從花破暗知曉自己的身世開始說起。”

 隨著姜拂黎碎玉般的聲音,數百年前的往事被緩然揭開了面紗。

 數百年前, 花破暗在學宮為奴。

 但是, 此人性格強硬, 不服管束,別的奴隸生而認命,他卻在看過那些鮮衣怒馬錦帽貂裘的貴公子後,在心裡暗暗疑問,為什麼享受著華服美器的人不是他?憑什麼他一出生就註定了貧窮,而有的人一出生就衣食無憂?

 沒有人給這個地位卑微的孩子一個答覆。

 慢慢地,他長大了,骨子裡那種野性越來越克制不住。他開始偷著修煉法術, 原本只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 但隨後他驚異地發現,那些貴胄王孫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也練不好的招式,他卻輕而易舉就能掌握。

 他看著自己的聰慧與眾人的平庸, 心裡的疑惑與不甘日漸深重。

 他原以為血統能定天賦,所以他才為奴, 那些公子小姐才為貴胄, 卻原來不是的。

 那是因為什麼?

 憑什麼他有這般能耐, 卻要俯首為奴?

 這個小奴隸愈發癡迷于探尋其中的秘密。為此, 他旁敲側擊,偷閱典籍……無所不用其極。功夫不負有心人,到了最後, 這個奴隸終於發現了自己天賦異稟的真正原因——

 他的先祖。

 他知曉了重華建國時的舊事,知道了自己的祖輩曾離國君之位僅有一步之遙,卻因為被兄弟算計,所以落得個滿盤皆輸的境地。

 在那之後,全族連累,功績抹殺,劃歸為奴。

 所謂成王敗寇,便是這個意思,是嗎?

 他不禁想,如果先祖沒有那麼婦人之仁,先一步下手剿殺手足,那麼今日享受著無上榮光的人豈不就是自己,可以肆意踐踏僕奴的人豈不也是自己?

 再思索下去,花破暗便陡然悟到,他原本並不是奴隸,他只是與王權錯肩而過了而已。

 他本也可為尊的。

 知道了這些真相之後的小奴隸,窺瞧著那些王孫公子時,心裡就再也沒有疑惑,有的只是憎恨、鄙薄以及嘲笑。他用那雙鷹一般的眼睛看著這群廢物,看那些資質平庸的蠢貨怎麼努力也無法企及他所能輕易達到的高度。

 那種被褫奪了榮華的厭憎感在他心裡猶如野草瘋長。

 他想改天換命。

 但是,花破暗是個聰明人。他明白匹夫之勇只能換來人頭落地,所以他即使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仍舊隱瞞裝可憐,裝糊塗。他像個在草叢深處遊曳的蛇,暗中窺探著外面的風吹草動,他希望自己能得到一個名正言順的、可以在君上面前露臉的機會,為此他需要一步一步構建自己登上人極的臺階。

 而他選中的第一級臺階,就是當時學宮裡最純善心慈的大宗師——沉棠沉宮主。

 花破暗心機深重,他深杳沉棠人品,知道沉棠是個心地柔軟性情溫柔的濫好人。

 所以,他時不時在沉棠面前混個眼熟,留下乖順懂事的印象,待到時機成熟,便策劃了自己靈核暴走一事,果然騙得了沉棠的垂憐。

 當沉棠溫和地對他說出:“傻孩子,我已與君上稟奏,破例收你為弟子,你好生歇養,待恢復了便隨我出入學宮。”時,花破暗知道自己的第一步險棋是賭對了。

 沉棠這個愚蠢的善人,果然沒有令他失望。

 之後他便肆無忌憚地利用沉棠的同情,在沉棠身邊扮得可愛又馴順,逐漸成為沉棠最親密的弟子。

 因為老師的信任與支持,他日趨強大,於野心的棋盤上落下一枚又一枚正確的棋子。離他想得到的東西也越來越近。

 但其實,他也不是沒有過內疚。

 看到沉棠毫無保留地把法術教給他的時候,見到沉棠心無城府對他露出笑容的時候,收到沉棠贈與他的寒衣的時候……

 他不是沒有懷疑過,自己所做所謀,是不是錯了。

 有一次,他高燒昏迷,醒來時看到沉棠在桌邊疲憊地支頤淺寐,手邊還有一盞已經烹好的藥湯,他看著沉棠那張清臒溫雅的美好側臉,心忽然疼得那麼厲害。

 其實這些年,他所有的事情都看在眼裡,看著沉棠不在意別人的指責,耐心地教他,指引他,他瞧著沉棠與他人辯論,說奴隸之子秉性純善,又有什麼不可教化的。

 他吃過沉棠送給他的糖葫蘆,喝過沉棠為他熬的粳米粥,塗過沉棠贈與他的傷藥……沉棠貴為學宮之主,卻從沒有因為他的出身而薄待過他分毫。

 他還給他起了名字,叫他花破暗,哪怕在長夜中,也能花開破暗。

 所以喚出“師尊”二字時,從一開始的虛情假意,到最後,都是真心的。

 只是,他那時候是如此地亟欲攀登權力的高峰,只是對他而言,憎恨和野心始終佔據著上風。這些真心最終並沒有改變什麼,甚至他也很清楚,沉棠世家是徹頭徹尾君上的人,當年推翻自己先祖的家族裡,沉家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支。

 他能對沉棠有真心。但他絕不能對沉棠心軟。

 因果業報?

 咎由自取?

 他不知道。

 總之花破暗最終也沒有改變自己前驅的方向,他戰勝了自己內心的糾結,繼續窺探沉棠的秘法,暗中研習那些為人所不齒的黑魔禁術,然後將沉棠教給他的光明之術一一篡改,化作黑暗邪法。

 最終,舉兵謀反。意欲推翻重華王朝。

 那一年,他率著數十萬隨扈,領著血魔獸淨塵兵壓母邦時,內心的狂傲與意氣風發可想而知。一路上他設想著破城之後,舉國跪拜,向他這個從前無人看得上的奴隸俯首稱臣,哀哀乞求一條活路。

 痛快。

 到時候是容他們生,還是由他們死?花破暗懶得去預設這麼多,這些人在他眼裡就像秋後的衰草,並不是他會提前操心的東西。

 令他在心裡反復狎昵地構想著,思忖著,不知該如何安置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他踩過的第一級臺階——修真學宮的宮主沉棠。

 貶黜他為庶人?

 不不不,不夠意思。

 由他繼續在宮裡教書?

 太過乏味。

 挑斷他的手筋腳筋,關入牢獄之中?

 ……可為什麼呢?沉棠到底是對他極好的,從未有仇,何必關他入牢籠。

 但只要一想到把沉棠關起來,花破暗便感到一陣興奮,令他舔著嘴唇,眸光發亮。他彼時並不知道這種衝動意味著什麼,他心裡只是隱約知道,自己征服重華的巨大快感裡,有很多一部分,是因為他可以擺佈沉宮主。

 他的瞳孔微微收縮著,喜悅就寫在他年輕張狂的臉上。

 是最後的收盤了。

 今日之後,何人再敢螳臂當車?

 ——

 可這盤棋,他預設了千萬種結局,唯獨沒有預想過沉棠的選擇。

 花破暗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他這最後一局還未開場,沉棠便就在他眼前,用那雙曾經替他擦過汗的手,終結了他最得意的血魔之獸的性命。

 那個人,用那雙曾經笑著看著他的眼,冰冷地遙望他。用那曾經溫柔為他解釋術法的嗓音,狠戾至極地告訴他。

 “一切都結束了。花破暗,你的野心只能到此為止。”

 你的野心。

 你的圖謀。

 你的一切……包括你邪佞不堪的妄想。

 都只能到此為止。

 你是我縱出的惡魔,我沒有看清你卑劣的嘴臉,以至於血流漂杵,國將不復。那麼我此刻便以罪人之身,阻你不得再踐踏重華一步。

 我不覺得死有什麼可怕的。

 我只覺得,這些年,你在我身邊,笑著喊我師尊,那恭謙溫良的模樣——才是人世間最可怖的噩夢。

 那一天,人們只瞧見沉棠以身殉魔,卻沒有聽到沉棠在消散前,最後問花破暗的那一番話。

 他說:“花破暗,你拜我為師這麼久,我捫心自問,未曾有一天薄待於你。”

 “……”

 “我那麼多年的尊重與真心,沒想到……換來的……是你這樣的回報……”

 花破暗在法術相碰的激烈渦流裡,看著沉棠一點一點破碎的身影。

 “花破暗……”沉棠盯著他,沙啞道,“你謀劃了這麼長時間,利用了我這麼長時間……這些年裡,我問你——你可曾有一瞬,想過回頭,感到後悔?”

 好像有什麼堵在花破暗的喉嚨口,他看著沉棠那雙眼睛,那雙總是對他充滿了鼓勵,充滿了期盼,從來沒有過半點歧視與猜忌的眼睛……那種苦澀就一直堵著,直到沉棠最後散成了灰,那個沉棠想聽的答案,他仍是不曾說出來。

 沉棠故去了。

 花破暗是個權謀家,野心家,他自認為感情對他而言絕非最重要的,可是他仍是在沉棠死後,變得異常的瘋魔而且變態。

 幸好沉棠以身殉魔時,最終並沒有直接說出“我後悔當初在君上面前替你這個惡鬼求了情”,可能是來不及說,可能是他想等花破暗的那個回答,但不管怎麼樣——萬幸。

 不然花破暗或許會更瘋。他已經夠瘋了。

 沉棠身死,血魔獸封印,燎國兵敗。

 這是世人所知的那一戰的結局。

 可無人知曉的是,在花破暗撤兵回燎之後,在大燎的深宮中,他一直被夢魘所纏身。幾乎每一個夜晚,他都會夢到大決戰那一天,沉棠看著他,在化彌於塵埃前,問他——

 “這麼多年,你可曾有一瞬,想過回頭,感到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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