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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汙》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 再出征

 墨熄回府的時候, 顧茫正在書房裡讀讀寫寫。

 朱漆小窗敞著,外頭飄著零落碎花, 顧茫穿著一件淡藍色的細葛寬袍, 髮辮松松地綰在腦後, 束成一個沒規沒矩的鬆散丸子。風一吹,花影在他身上和桌案上游曳拂動。

 墨熄一看他攤著的那一冊書卷就知道他又在記錄那些正在流失的記憶了。顧茫寫的很專注,沒有覺察墨熄的到來。他腮幫微微鼓著一口氣,漿果般的嘴唇微抿著,煙雲般的睫毛在他鼻翼處投下溫柔的倒影,間或顫動一下。

 墨熄並不願意就此打碎這太過來之不易的祥和,就這樣站在書房半敞的門外看著。過了好一會兒,顧茫終於寫完了今日想寫的內容, 於是他抬起頭來。

 看到立在門外的男人, 顧茫愣了一下,微睜大了湛藍的眼睛:“咦?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你一直在外頭站著?”

 墨熄明明不是擅長說謊的人,卻在這一刻無比平靜而自然地說了句:“沒有。也才剛來。”

 說著, 他進了屋子。

 顧茫問:“朝會怎麼說?今天君上複朝了麼?”

 “複了。”

 “那就好,這樣的話獅駝關附近的城池也——”

 “已經遲了, 大澤城失守了, 今天剛剛到的奏報。”

 顧茫驀地一驚:“又一座城?!”

 “嗯。”墨熄道, “君上已經擬了詔書, 再過一個時辰他就要將這幾道詔書下至各個相關的宅邸,正午就要去點將台集結點將,舉兵前往北境。”

 “他已經跟你商量過了?”

 墨熄頓了一下, 說道:“是。還是由我帶北境軍出征,另外配了五萬飛馬營修士,由慕容憐帶。還有五萬赤翎營修士,暫時還沒有定將。”

 顧茫原本聽到慕容憐要去,眉頭就已經皺起來了,他心道慕容憐如今顯然已是無心沙場,對浮生若夢的癮頭大到了這個地步,君上卻還是要派他去……也不知是出於什麼緣由。然而等他聽到“五萬赤翎營修士還未定將”,眉頭就皺的更深了。

 “他還沒有人選?”

 墨熄搖了搖頭:“他屬意夢澤。”

 “……”

 “夢澤雖然體弱,但赤翎的舊部曾經是由她統帥過的,而這支軍隊又是第一貴族精銳,雖然聽話,但畢竟桀驁。君上擔心換了其他人做領帥會被赤翎的貴族精銳嗆得受不了,所以他的意思是希望夢澤能坐鎮赤翎軍中,不用她真正做什麼事情。”

 顧茫抿了下嘴唇:“你覺得君上真是因為這個?”

 “他為了什麼,我並不想去揣測。”墨熄道,“我在點將之前回府一趟不是為了別的,我是想來問問你——如果可以,你願不願意代替夢澤接手赤翎舊部,與我一同到前線去。”

 顧茫一下子愣住了:“你要我……接手赤翎舊部?”

 “是。你願意嗎?”

 從顧茫的臉上能夠很清晰地看到他情緒的變動,顧茫在根本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的情況下,就被“能夠重新回到自己的邦國,與同邦人並肩作戰”的這種意外沖得血色上湧,七分錯愕三分欣喜。

 可逐漸地,他臉上激烈的緋紅就有些潮退了,眼睛裡的光也有些黯淡下去。

 顧茫慢慢道:“墨熄。我很想與你一起去前線,哪怕你今天回來不和我說,我知道了也會這樣去做。”

 墨熄不由苦笑:“我明白。我其實並不想你去前線,但我想如果我真的阻攔了你,你不會高興,只會怨我。所以讓你同去的這個提議,是我與君上說的。”

 顧茫怔了一下,隨即垂眸:“謝謝你。”

 墨熄抬手揉了揉他的頭髮,他的手勁一貫都有些大,顧茫的丸子髮髻又紮的鬆散,被他一揉,幾縷髮絲就垂了下來,漆黑地垂在臉頰邊。墨熄道:“你去也有去的好處,至少我能時時刻刻都看到你。那如果你願意的話,我這就去和君上——”

 顧茫卻打斷了他的話:“我想去戰場。但我不想率領赤翎營的人。”

 墨熄:“……”

 顧茫道:“我不能再當領帥了。”

 “你想想看,赤翎營全是親貴出身的修士,與燎國對戰那麼些年,他們恨我都恨到骨子裡了,要他們願意聽我的軍令,那就是天方夜譚。”

 “……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果你是在擔心這個,那你不必有憂慮。”墨熄道,“你戴上覆面,君上會告訴赤翎營,你是王室的一個顯赫貴族,但是因為一些緣由暫且不宜公開具體身份。有了君上這一句陣前訓誡,主帥又是我,他們哪怕再多猜測,也不會有任何妄舉。”

 墨熄深邃的眉弓下,那一雙漆黑若夜的鳳眸看著他,那眼神溫和,沒有強迫,沒有勸導,只有無窮無盡的包容,像是吞浸了星夜的滄海。

 “只要你願意。”

 “但如果你不願意,或者你只是想當一個小兵,隨在我身邊,那也都由你。”

 顧茫又怎麼會不願意呢?他又怎麼會不知道墨熄的苦心。

 率領赤翎營打一場卓著勝仗,日後若是能有機會將自己探子的身份公之於天下,這也是絕不可小覷的功勳證明之一。

 想來這個赤翎營統帥的位置,墨熄和君上討要的很辛苦,君上屬意選慕容夢澤為副帥,顯然有他的私心,墨熄這是動了君上的利益才給他爭取到的一張籌碼。

 顧茫沉默一會兒,說道:“……還是讓夢澤去吧。”

 儘管心中多少有些準備,但當聽到顧茫真的放棄了的時候,墨熄的眼神還是微慟了。

 ——就像顧茫能一下看透墨熄做的犧牲,走的險棋,觸犯的君上的界線。

 墨熄又怎麼會看不透他師兄的放棄亦是為了他?

 “顧茫……”

 顧茫籠著寬大的深藍色衣袖,解釋道:“我當這個赤翎營的統領終歸還是不合適的,所有的眼睛都看著我,保不准就會有誰發現端倪。若是在大戰時我的身份暴露,勢必會引發重華軍士的內亂。”

 “而且我的記憶一直在慢慢地缺失,我也不知道接下來我會變成什麼樣子。如果我去做這個將領,沒有一個清醒的頭腦是不行的。”

 “……”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顧茫看著墨熄黯淡下來的神情,上前捧住了墨熄微涼的臉龐,眼尾展開柔軟的笑痕,“但是我也只是想為重華出一份力,想和你們並肩作戰,想陪在你的身邊。”

 頓了頓,他微微踮起腳尖,抵住墨熄的額頭,手滑下來,與他十指交扣。

 “這一次,就讓我做你身邊的一個隨扈吧。”

 墨熄低眸道:“你該有的位置並不是這個……”

 “我想有的位置就是這個。”

 墨熄:“……”

 “乖。”顧茫蹭了蹭他的前額,“能有再與你一起為重華出師的這天,我已經很高興了。”

 “和你。和北境軍一起。怎樣都是好的。”

 “墨熄,我們又可以比肩而戰了。”

 ——

 重華大曆六月十七日。

 夏。

 熄戰未至兩載,燎國撕毀合約,舉兵進攻獅駝關。因重華調兵拖延,燎軍在擊破獅駝險關後,閃電鯨吞楓城、荻城、大澤三城,將沉棠當年封印血魔獸之要地再次收歸囊中。

 大澤破城消息傳來當時,君上終自沉眠中蘇醒,為迅速將此城收復,朝議當日,君上便立行點兵,緊密備戰。

 獵獵罡風吹拂著鮮紅的戰旗,點將台欄柱邊,君上負手而立。

 在他左手邊,是一襲黑衣金邊的墨熄,右手邊則是寶藍色華袍的慕容憐。

 烈陽高照,君上的目光一寸一寸掃過下麵陣列周嚴的三軍,顧茫亦以覆面遮臉,立於其中。君上的視線落到他身上時頓了一下,隨即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以這種方式與他的顧帥打過了招呼。

 北境軍的統帥,飛馬營的統帥都已經落定了。君上盤著手腕上的天珠,而後以擴音術將聲音傳至整個校場:“慕容夢澤,出列。”

 “是,君上。”

 夢澤從軍陣之側走了出來。

 她長相柔美,身子羸弱,但儀態卻很挺拔。尤其是當她束起髮辮,換作一襲修身的嫡系王室軍禮袍時,就更顯得軍容端肅,誰都瞧不出她是個病懨懨靈核破碎之人。

 君上道:“赤翎營主帥一職,今授予你。望你與望舒君同心協力,襄助羲和君北征大澤,收復失地。”

 此言一出,軍隊裡隱約有些騷動開始暗波流轉。

 慕容夢澤低頭道:“遵命。”

 她從傳令官手裡領了金令箭,踩著鋪著朱紅色氈毯的臺階,走上了點將台,按規矩站在了主帥墨熄的身邊。

 點將台莊嚴肅穆,不可有隨意的交頭接耳,可是當夢澤在赤翎主帥的位置站定時,不少勳貴都流露出難以置信且萬分不滿的神情。他們不吭聲,眉眼一交匯,便已是不言而喻。

 重華的可用之人不少,憑什麼這枚金令箭是由慕容夢澤來接的?

 莫不是君王私心?

 莫不是想要夢澤與羲和君並肩而戰,互通有無?

 莫不是存心疏遠外戚……

 種種念頭仿佛實化,在靜謐無聲的點將台暗流洶湧。

 而作為與君上接觸至深的顧茫則很清楚這其中的深意:此一戰事關重大,最精銳的部隊都已被調遣,幾乎可以算是必勝之役。而在此之前,各路勳貴推諉扯皮,以致城池失守,邊關淪陷,實乃邦國不幸。

 當時,主戰的慕容夢澤明明全權受了君王的委託,卻因女流之身橫遭質疑。這件事明面上看,是那些勳貴遺老不服氣女子代權,可往深了挖,還是這些擁有著丹書鐵券,祖上封地的老貴族們沒有把君上太放在眼裡,所以才敢鑽這樣的空子。

 旁系貴族都已如此氣焰囂張了,君上若再將赤翎主帥的位置授予他們任何一人,豈不是自己抬起手來打自己的臉?

 唯有交與慕容夢澤,才能狠出這一口惡氣。才能無聲而威懾地警告他們:重華是孤在坐鎮,女子也罷,奴隸也好,孤要用誰,你們攔也攔不住。

 青天豔陽之下,君上道:“此一役共撥修士二十萬,軍壓大澤,即日出征。”

 戰鼓擂響,校場上旋即爆發出整齊劃一的應令聲,甲光映日,戈戟耀輝。重華的修士照例喝著出征前的誓詞,其聲衝破九霄,響遏行雲。

 “謹遵君令!不破不還!”

 “謹遵君令!”

 “不破不還!”

 顧茫匿在人群中,猶如一個最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他看著左右呼喝的修士,聽著氣吞山河的呼喊。猶豫了一會兒,他也試著小心翼翼地跟著他們一起,念出了那些從前印刻在他腦海裡而如今已近生疏的誓詞。

 顧茫輕輕地念道:“與子同袍,不破不還……”

 他跨上一匹普普通通的棗紅色戰馬,兜鍪羽雉隨風拂擺。

 城門大開,大軍北進。

 那一瞬間,他重新回到了他的故友他的同袍他的北境軍當中,作為一名小小的士卒。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陽光萬丈的起點。

 顧茫側過臉,恍惚在身邊看到了同樣年輕的陸展星,看到了尚且青澀的墨熄,看到了那些逝去的七萬兄弟重新複又上馬。他們是那麼年輕,而他已經如此破碎衰老。

 “不破不還!”

 振聾發聵的呼喝聲中,軍隊自校場向官道行去。或許是此一刻的陽光太過熾烈,透過睫毛刺痛了顧茫的眼睛,他竟有些酸澀得想要落淚。

 這一年,他終於再一次出征。

 就像他意氣風發的二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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