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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汙》第161章
第一百五十七章、慕容憐的回憶(下)

 顧茫雖然跟著慕容憐的腳步往前走, 但他對於慕容憐要去看他這件事,是感到迷惑且意外的。

 雖然他對慕容憐的記憶所剩無幾, 但是他很清楚慕容憐從來都沒有好言好語地對待過他, 更別提買了一盒點心去向他道歉了。

 小孩子的愛恨情仇沒那麼複雜, 今天你推我一下,我記恨上了,但你若明天給我一串糖葫蘆,之前的記恨也就煙消雲散了。所以顧茫篤信自己絕對沒有收到過慕容憐的那一盒糕點——如果他確實收到過,他和慕容憐之間的關係無論如何也不會像後來那般愁雲慘澹。

 懷著這樣的疑問,他一路跟著慕容憐,最後來到了林姨的小屋外。

 林姨的房外栽種著一株桃花,此時正值花期, 開得風流稠豔。慕容憐在花樹下站定了, 整了整衣冠,不尷不尬地輕咳了兩聲,確保自己擺足了少主的架子, 這才抬手準備敲門。

 可指節還未觸上門板,就聽得裡頭傳來了兩個女人對話的聲音。

 “怎麼摔成這個樣子。”首先說話的女人音色威嚴, 充滿著壓迫力, 正是慕容憐母親趙夫人的聲音, “我讓你帶孩子, 你就是這麼帶的?”

 慕容憐聽到自己娘親的聲音,臉上露出了些敬畏又吃驚的神色,本欲敲門的小拳頭就放了下來。

 接著, 林姨柔怯的聲嗓就從門板後頭傳出:“……對不起,是我疏忽大意了。”

 “我看你不是大意,你是沒有腦子。林姨,你在望舒府待著的這幾年,我趙素素何曾欺辱過你?這孩子受了那麼重的傷,你為何不來及時報我,難道是覺得我不會幫你?”

 林姨忙道:“不,不是的。我沒有……”

 趙夫人卻是冷哼一聲:“何必解釋。我知道你一貫恨我,全重華都當我是個妒婦小人,難道就你是個例外?”

 “夫人……”

 “不用再說了。”趙夫人嚴厲道,“孩子我帶走。你自己做好你該做的活兒,少在我眼皮子底下打晃。”

 林姨沒有出聲,但門板後面響起窸窸窣窣的腳步動靜。

 過了一會兒,趙夫人拔高了音調的嗓音刺透木板傳了出來——

 “你這又是幹什麼?”

 林姨小聲哀哀道:“夫人,求求您,您就把他留給我吧,您別看阿茫平日裡總鬧,他其實很怕生的,他在您那裡根本沒有辦法好好歇息……”

 “我是生人嗎?!”

 “不是……”

 “那為何他怕我?我是會吃了他還是會毒死他?”

 “我沒有這個意思……”

 “那你還不鬆手!你擔心什麼,我就算再不待見他,難道我會坑害他?”

 “……”

 “林姨,你清醒清醒,我是望舒府的當家,而他好歹是望舒家的種!”

 死寂。

 顧茫腦袋裡嗡的一聲悶響,簡直炸開了,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麼?

 誰是望舒家的孩子?

 趙夫人……她,她這話是什麼意思……她在說什麼??!

 血流轟鳴聲中,小屋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可同樣瞠目結舌的不僅是幻境裡的顧茫,還有慕容憐。

 慕容憐似乎想拔腿就跑,可是渾身就像被灌滿了水銀,動也動彈不得,在門口傻站著。

 就這樣和趙夫人撞了個正著。

 “阿,阿娘……”

 趙夫人是提溜著昏迷中的小顧茫出來的。她一眼瞧見慕容憐,臉上的血色迅速消失。

 “你怎麼在這裡?!”

 慕容憐蒼白地抬起一張小臉來,惶惶然對著自己的母親結巴:“我……我……”

 但趙夫人自己問完之後就沒有讓慕容憐回答,她忽然反應過來什麼似的,抬了一下手,止住了慕容憐的聲音。而後立即掩上了房門,阻斷了林姨的視線。

 林姨:“夫人……”

 “不許出來!”

 “夫人……阿茫真的很膽小的……他總怕打擾到別人……”林姨儘管知道自己惹她厭了,卻仍是怯生生卻固執地,“您……您給他瞧了病,就別再讓他留您那邊了……我一定……”

 “你給我閉嘴!”趙夫人猛地關上了門。

 砰的一聲。

 趙夫人似乎並不想讓林姨知道外面還站了個慕容憐,她壓低秀眉,低聲咬牙道:“過來。”

 慕容憐呆立著沒動。

 “你給我過來!”

 慕容憐還是回不過神,又驚又怕地仰頭張望著自己的母親。

 “……”

 趙夫人暗罵一聲,乾脆搙住他的衣襟,左手提著顧茫,右手拎著慕容憐,頭也不回地返去了自己的房間。

 一進房門,趙夫人就摒退所有侍奴,將顧茫往床上一丟,然後對慕容憐道:“你都聽到了多少。”

 慕容憐那時候才那麼小,哪裡經歷這陣仗,嚇得話也說不出,只睜大了眼睛,眸子裡充盈滿了驚懼的淚水。

 “問你話呢。男子漢大丈夫的,兩句話就哭,像什麼樣子!”

 “我、我……”慕容憐手裡還抱著那點心匣子,被母親逼得急了,哇地一聲就哭開了,“我不是阿娘生的嗎?我是撿來的嗎?”

 趙夫人一時愕然。

 慕容憐這一哭,就有些一發不可收拾,他一會兒看趙夫人,一會兒看床上昏迷的顧茫,最後竟有些要抽噎過氣的意思。

 趙夫人琢磨了一會兒,算是明白過來了,她先是扶額,繼而拍桌:“……慕容憐!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我這般國色天香的人,怎會生出他那麼難看的臭小子來?”

 慕容憐的自戀和趙夫人簡直是一脈相承,光憑這一點都可以斷定慕容憐絕對就是趙夫人親生的。

 慕容憐抬起一隻小手抹著眼淚,哽咽道:“那你剛剛還說……你還說他是……是……”

 趙夫人眯起眼睛。

 慕容憐感受到了來自母親的壓力,聲音輕弱下去,但仍是低低地說完了:“他是我們家的人……”

 這一回趙夫人沒有立刻說話了。

 她走到慕容憐跟前,將他費力抱著的點心匣子拿過來,擱在了鋪著金絲繡白鳥緞布的桌上。而後斟了壺花果茶,慢慢喝了一盞。

 施染著丹朱豆蔻的手指轉動著汝瓷杯盞,趙夫人抬起眼來,卻並沒有看向慕容憐。她的目光落在了顧茫身上,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道:“慕容憐,你來。”

 慕容憐猶猶豫豫地向她走過去。

 趙夫人放落茶杯,又思索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握住他的肩膀,對他說道:“……這一件事,你遲早都該知道,我本想等你再大一些的時候告訴你,不過既然你現在已經聽到了,那我再瞞著也沒什麼意義。不過這個秘密必須埋在你自己心裡,誰也不能說,誰也不許告訴,你明白嗎?”

 慕容憐懵懂地點了點頭。

 可是這麼小的孩子,又哪裡學得會保守秘密?

 趙夫人也有這個考量,所以她拉過慕容憐的掌心,指尖凝光,在他掌中劃落一個咒印。那顯然不是什麼好的咒印,慕容憐一下子便叫出聲來:“阿娘,好痛!”

 “只是落印之痛而已。”趙夫人道,“此印落下,在你成為望舒府之主前,你今日所聽到的秘密將註定無法出口。一旦你說錯了什麼,便會有遠勝這疼痛的苦楚讓你守口如瓶。”

 她說著,鬆開了他的掌心。

 “你別怪阿娘太狠心。你生在慕容家,若是露出什麼的軟處,做錯半點的事情,丟掉的或許就是你自己的性命。”

 做完這一切,趙夫人才讓慕容憐坐下。

 她神色複雜地看著正捂著手背,睫毛上掛著淚水的慕容憐一會兒,而後才斟酌著開口,儘量把那一段被她隱瞞的前塵往事,以一種小孩子能聽懂的方式道了出來。

 “你父親……他與我的關係……”

 她斟酌著,最後仍是硬邦邦道:“其實一直……都並不如你想像的那麼好。”

 慕容憐:“……”

 這事顧茫之前就聽墨熄講過,老望舒君慕容玄並不喜愛趙夫人,而是屬意一位從臨安來的姑娘。只不過後來由於權貴階級的阻撓,慕容玄最終還是沒有娶之為妻,而是和門當戶對的趙氏結為了眷侶。

 但這種事情,旁人畢竟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唯獨當事之人說的,那才是最真實的。

 隨著趙夫人的講述,這段往事的真相,終於漸漸地浮出了水面。

 原來,趙夫人雖然出身高貴,從前卻不住在都城,她父親是駐守東境邊陲的重臣,一家人常年居住于封地,只在每年年終尾祭的時候,趙公侯才會攜著妻女來王城參拜。

 趙素素便是于豆蔻年華時,於一次年宴上見到了為君上彈琴獻曲的慕容玄,從此喜愛上了這位年輕有為的貴胄。

 只是她這人性子傲,旁人看出了她的心思,她不好意思了,就竭力否認,甚至故意作出鼻孔朝天瞧不起慕容玄的樣子,以至於慕容玄對她並沒有什麼太好的印象,更不曾對她產生任何男女之情。趙夫人又是個自我感覺極其優良的女性,篤信哪怕自己每次見面都送給人家倆大白眼,慕容玄還是會發現她的美好並且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結果自然是十分慘澹。

 慕容玄沒有瞧上她,而是在某一年,他于游獵時偶遇了一個從臨安逃難而來的姑娘。

 那姑娘不知怎麼回事,大概是之前摔壞了腦子,許多東西都不記得,只知道自己姓楚,再問別的,她就零零落落都想不起來了。

 但除此之外,她擁有的盡是美好,生的溫婉動人不說,性子也十分柔和,一來二去的,慕容玄竟然與她生出了情愫。

 其實若是冷靜下來仔細想想,這是一段一眼就能瞧見沒有出路的戀情。楚姑娘來路不明,出身低微……種種一切都體現著與慕容玄的不般配。

 但奈何慕容玄那時候太年輕,把一切都想得樂觀無比,於是頭腦一熱就去和當時的君上——也就是他哥哥坦白了他的心思,並請求君上給他與楚姑娘賜婚。

 本來這也不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然而不巧就不巧在君上剛剛答應了趙公侯的求親,承諾將他的女兒趙素素許配給慕容玄為妻。

 這些純血貴胄的婚事大多都是由君上做主的,君上根本沒有料到慕容玄居然早已有了自己的中意之人。君無戲言,為了王族的顏面,他自然是把慕容玄的懇請一口回絕了,並要求慕容玄與楚氏一刀兩斷。

 可慕容玄那時候與楚姑娘正是情濃,哪裡能肯?一貫溫文爾雅的他居然當庭與王兄起了爭執,君上被他惹得煩心,又不想讓自己弟弟太過為難,最後壓著火氣,勉為其難地表示,如若慕容玄實在放不下楚氏,那麼待他娶了趙素素並誕下一兒半女之後,也可破例抬升楚姑娘的身份,允她嫁與慕容玄為妾。

 老君上本以為自己已經是讓了一大步棋了,卻不料一向識趣的弟弟這一次卻固執得厲害,執意不肯退讓半分。

 最終,雷霆震怒。

 而這時候,臨安封王嶽鈞天更是參上一奏,說他去查了楚氏身份,臨安根本就沒有一個姓的楚姑娘,此等來路不明的女子,不是探子就是妖孽。

 君上怒火中燒之下,以妖惑之罪將楚姑娘收押司術台,將她投作試煉。

 事情到了這般地步,慕容玄只能答應履行婚約,娶了趙氏為妻,以此請求,來放楚氏一條生路。

 其實按君上的意思,他本來也沒覺得楚氏是個密探,他清楚嶽鈞天趁機告的這一黑狀只是出於私怨,所以他本來想的就是拿楚氏威脅威脅慕容玄也就算完了,只要慕容玄乖乖地成了親,滿足了重臣趙氏一族的訴求,那麼自然可以放過楚姑娘一馬。

 可趙公侯一家並不那麼想。

 除了自戀至極的趙素素沒把外頭的那些傳言當回事,根本不覺得自己丈夫和那楚姑娘有什麼了不起的。趙家的其他人卻都覺得楚氏是個不得不拔除的眼中釘,肉中刺。再加上嶽鈞天從旁煽風點火,趙家的人就愈發坐不住了。

 他們幾番算計,繞過君上買通了司術台的修士,讓他們放一個假冒的楚姑娘出來,而留作真正的楚氏繼續在司術台被當做隨時會喪命的試煉體。

 本以為這樣就替女兒夷平了情路上的絆腳石,可是世上無不透風之牆,趙氏一族的密謀很快就傳到了當時正在前線的慕容玄耳中。慕容玄那段時日原本就非常低迷,此時再聽聞這樣的消息,頓時心神大亂,以至於在決戰交鋒中被敵軍重創,最終竟病死於回城途中,咽氣在鳧水河畔。

 趙家人沒有想到,這一番弄巧成拙,非但沒有幫著自家閨女,反而連累趙夫人守了活寡。噩耗傳來時,趙夫人已有七月身孕,悲驚之下害了早產,痛苦中誕下了一個男嬰,那便是慕容憐。

 生育之後,趙夫人鬱鬱寡歡,沉浸於喪夫之痛中。她根本不知道新婚那日慕容玄其實是被人哄騙著飲了合歡酒,其實他對她毫無感情,還以為兩人夫妻情深,卻從此陰陽兩隔。

 直到她身子稍愈,去到亡夫書房暗自垂淚拾掇遺物時,發現了一遝丈夫生前與楚氏往來的書信。

 當那綿綿情思,潺潺溫語從字裡行間湧流而出時,趙夫人才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一直以來都是她的過分自負居上,其實那些傳言都是真的,她丈夫喜歡的根本不是她,而是那個卑賤至極的逃亡流民。

 趙夫人如此心高氣傲之人,又怎能不惱羞成怒?

 她與對她隱瞞真相,只一心想讓她嫁與慕容氏的家族長輩們大吵一架,摔桌砸門,仍是順不過這一口氣,思及那個楚姑娘,更是氣得受不了。

 她竟不知不覺淪為了一個笑柄,而這一切全是拜她那個把她當做棋子的趙家,還有那姓楚的賤人所賜!

 趙夫人鬧完了趙家,又怎會放過楚氏?幾番打聽之後,總算知道楚姑娘如今被羈押在了司術台的修羅間裡。於是她懷著憤恨的心情去了司術台,那個時候,楚氏正被收了好處的修士提去做著藥劑試煉。

 她在司術台瞧見的“狐媚賤貨”,卻是一具被法咒封凍的軀體,有著面目全非的臉,骨瘦嶙峋的軀體,還有……

 明顯隆起的小腹。

 “好幾個月了,不過她一直被凍在玄冥之冰裡,在裡頭待上一年,也不過就等同於在外面過了三兩天。”修士與她解釋道,“令尊大人原本是想直接要她命的,但那樣做又太過明顯,怕引起君上懷疑,便就先封凍起來了。”

 “夫人,您是想現在就殺了她嗎?”

 趙夫人:“……”

 她有些發呆。

 她頭先看了丈夫寫與這個女人的情書,心中本是妒恨難平。

 可此刻隔著玄冰,她張望裡頭那個與自己年歲相仿的女人。

 只因沒有一個好的出身,不可與喜愛之人結為眷侶也就罷了。臉也毀了,命也懸著,連孩子都無法保全,竟都是拜自己家人所賜。

 她和她一樣,說到底,都是棋盤上的子,兩個犧牲品。

 趙夫人心中五味陳雜,再瞧那孕育著生命的腹部——她本不是什麼慈悲為懷之人,可她畢竟自己也才剛剛分娩,內心終歸是較從前更為柔軟的。躊躇良久,她終歸是不忍心,於是將楚姑娘救了出來。

 趙素素瞞著所有人,將楚姑娘藏在瞭望舒府邸的暗室裡,並請了一個口風嚴實的穩婆照顧,直到孩子平安降生。

 而為了掩人耳目,楚氏也被她改卻了姓氏,只取了其中一半,冠姓為林。

 從此往後,世上再也沒有那個楚姑娘了,而望舒府多了一個醜婆。

 那便是顧茫的泥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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