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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汙》第168章
第一百六十四章、楚家舊聞

 慕容楚衣瞧上去精神狀態很不對, 他一貫是個飄然出塵的人,眉目間總是沒什麼過多的波瀾, 哪怕之前在蝙蝠島與嶽辰晴爭執憤然離去時, 情緒也是壓著的。

 但此刻的他就像早春的寒湖, 有些東西已經在他封凍的冰面下藏不住了。哪怕墨熄他們隔著些距離,也都能明顯得感知到他的焦躁與低落。

 “什麼?你問三十多年前碼頭邊的住家?”掌櫃的顛著發福的大肚子,正在劈裡啪啦地打著算盤,他算錢算的正暢快,所以也只心不在焉地哼唧道,“哎呀,我早年是跑碼頭的沒錯,但是臨安碼頭邊住家那麼多, 沒有上百戶也有八十戶啦, 我哪裡記得每家每戶哦。”

 “那一家姓楚。”

 掌櫃哼哼唧唧的:“姓楚的也很多啊,這姓在臨安不罕見。”

 慕容楚衣在打聽一戶姓楚的人家……還是三十多年前的?

 墨熄略一思忖,旋即明白過來:端陽節的時候嶽辰晴曾經說過, 慕容楚衣這些年似乎都有意尋找自己真正的家人。而他手上擁有的線索其實並不多,只知道自己當年是被慕容凰從寺廟前抱回去收養的, 繈褓裡唯有一張殘紙, 紙上歪歪扭扭地寫著一個“楚”字,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慕容一脈, 男子單名,女子雙名。但慕容凰幼時身體羸弱,算命的先生說要給她起上一個男名才好養活, 於是君上就給他們家這一分族開了特例。然而慕容凰一直覺得雙名更好聽,收養了這個棄嬰後,便以他本家留下的“楚”字為由,取了一個名字,叫做慕容楚衣。

 想來慕容楚衣是近來多了些線索,所以這會兒才會尋到這酒香樓來,向掌櫃詢問三十多年前的舊事。

 果不其然,慕容楚衣並沒有離去,而是從乾坤囊裡取出了一枚金貝幣,雙指一推,遞到了掌櫃手邊:“您再仔細想一想。”

 掌櫃一見金貝幣,那打算盤的胖手指立刻頓住了,他一邊把貝幣收好,一邊笑著抬頭道:“貴人您看您這客氣的,其實……”

 他的笑容卻在瞧清慕容楚衣長相的時候,忽然有些僵住了。

 慕容楚衣:“怎麼?”

 掌櫃卻仿佛記憶深處的層岩被撬動,入了神地盯著慕容楚衣看了半晌,神情迷迷瞪瞪的,突地“啊”了一聲,陡然睜大了眼睛:“——是你?”但轉而又連連搖頭,“不不不,是她?”

 隨即又猛搓一把臉。

 “不是,你難道就是她的……”

 掌櫃的講的顛三倒四,似乎十分震驚且糊塗。但慕容楚衣卻似聽懂了他言下之意,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上前一步,鳳眸裡閃動著明滅不定的光澤。

 慕容楚衣低聲道:“三十多年前,臨安口岸,您是知道些什麼的,對嗎?”

 掌櫃的神情就跟做夢一樣,緩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他見周圍的客人與手下都向他二人投來好奇的目光,於是哆哆嗦嗦地掏出汗巾擦了一下肥膩的臉,猶豫片刻,對慕容楚衣道:“仙長您……您先隨我上樓去,我捋一捋……我捋一捋,上樓去我再說。”

 兩人便往樓梯口走。

 顧茫見墨熄劍眉微蹙,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便問道:“你認識這個白衣服的俏人嗎?”

 他剛從船娘那裡學來一個“俏”字,見慕容楚衣生的好看,於是乾脆就叫別人俏人。

 “……”墨熄道,“認識,你之前也認識他。你只是忘了。”

 “哦,那我要去和他打個招呼嗎?”

 墨熄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將他按下來,搖了搖頭。

 “他有自己的私事要處理,何況你我與他並不算太熟,此時相見未免尷尬。”墨熄輕聲道,“你先吃飯吧。”

 對話間樓梯處便傳來了腳步聲,掌櫃的引著慕容楚衣到了一間雅座,墨熄他們雖然瞧不見這兩個人了,但聲音卻聽得愈發清晰。

 瓷盞叮咚,繼而是沖泡茶水的響動,而後掌櫃有些虛弱的嗓音從竹簾子後頭傳過來:“……冒昧問一句,仙長是哪一年生人?”

 慕容楚衣便報了他的出生年份,那掌櫃聽了,反復呢喃了好幾遍,似乎是在推算什麼,隨即又連連歎氣。

 “難道真的是……真的是她當年說的那樣?”

 慕容楚衣的聲線潤如浸水之玉,但其中裹藏的情緒卻似岩下熔流:“掌櫃若有所知,何不明言。”

 “我……唉,我實在也是不敢確信,不過仙長這相貌……”掌櫃說著,又哀歎一聲,“好吧,好吧,我就先把我知道的都與你說罷。”

 “那確實就是三十多年前的舊事啦……”

 掌櫃的慢慢開了口,聲音顯得那麼恍惚。

 “三十多年前,我來臨安水路跑碼頭,那時候我是個窮佬鬼,吃了上頓兒沒下頓兒,有時候餓得急了,就揀地上別人丟的半塊餅,兩口饅頭。”

 “有一回我在碼頭邊揀饅頭的時候,被水岸邊一家小飯鋪的老闆瞧見了。那老闆是個好心人,便讓我去他店裡小坐,給我炒了一碗炒飯,一碗紫菜蝦幹湯。”

 “老漢店裡頭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三個人幫著阿爹一同拾掇飯鋪。我還記得那飯是他家大女兒炒的,擱了一勺子豬油,一大勺子醬油,滿滿當當一大碗,又香又熱騰。……我捉襟見肘的時候,常去他家店裡吃飯,不過也不吃白食,吃完了,我就幫著他家做些重活兒粗活。”

 吸吸溜溜的啜茶聲,掌櫃的又喝了幾口茶水,平復了一下心緒,接著道。

 “這戶人家姓的就是楚,一家都是善人,么兒還小,那兩個姊妹則是臨安城內頗有名氣的美人,方一及笄就有不少富商老爺上門提親。不過她們倆的爹爹對她們寵愛有加,那些富商老爺因為門第緣故,是無論如何不可能將她們明媒正娶的,而納作妾,老漢又絕不情願。寧願就由她二人自己選擇,也沒有將她們草率地嫁出去。”

 “名花無主,自然惹人惦念。她們姐妹倆的芳名便在當時越傳越遠,求婚的人也越來越難以對付。最後將一些橫行霸道的貴族老爺也惹來了,軟的不行,就來硬的,硬逼著人家爹爹交人。”

 “那後來呢?”

 “後來……”掌櫃的長歎了口氣,“其實後來發生了什麼,我也沒有親眼目睹,我當時開始做船運,跑商去了,一個多月都在泉州。而等我回來的時候,楚家的飯鋪子已經被燒作了一片焦土。”

 慕容楚衣:“!”

 “我拉了周圍的鄰居詢問,但他們都支支吾吾的,不敢多言。我那時候年輕,氣不過這樣的事情發生,於是不假思索地就沖去了官府裡鳴哀報官,太師爺告訴我,是楚家經不住踏破門檻的姻親糾纏,所以舉家搬離了臨安城。”

 慕容楚衣沉冷的聲音裡隱隱透著一股幾乎已壓不住的憤怒。

 “舉家搬離又怎會要燒舊宅?”

 掌櫃道:“我也是這麼想的啊。我當時就知道官府是沒有和我說實話了。唉,楚家畢竟於我有恩,我不願此事就這樣不明不白地過去,所以我就在臨安城不斷地找線索,詢問旁人……後來……後來……”

 “後來怎樣?”

 哪怕事情過了那麼久,舊事重提時,掌櫃依然十分痛苦,他嗓音發著抖,又喝了好幾口茶,壓低聲音:“後來……我就自己去找,最後在臨安城郊,竟尋……尋到了楚家老爹的屍體,身首分離……”

 他說到這裡,禁不住一個寒顫,眼眶發紅,他不敢也不願再描述具體情形,緩了一會兒,接著道:“我又是害怕又是傷心,正大哭著,忽聽得——那,那草垛深處,隱約傳來細細碎碎的聲音,我就扒過去看,看到他們家的么兒躲在草垛子深處,像小貓崽子似的瞧著我,也渾身是血。”

 墨熄聽到這裡,已是十分忿然,而這時竹簾後頭傳來砰的一聲瓷盞碎裂聲。

 掌櫃驚道:“仙長,你——”

 似乎是慕容楚衣太過於憤怒又太過於壓抑,所以不慎把手中的茶盞給捏碎了。

 “你,你手上都被劃……劃……”

 慕容楚衣淡道:“不礙事。”

 綢布窸窣,他好像是拿了塊巾帕替自己把血跡擦止了,而後低聲道:“您接著說。”

 掌櫃哦了一聲,發著愣,眼圈紅紅的。他已經許多年不曾再憶此事了,此時真的再一一回顧時,情緒也就漸漸地漫了上來。

 他沉默一會兒,接著道:“那個孩子年紀還很小,我問他話,他也說不太清,問他姐姐去了哪裡,他也只是哭。我便埋葬了楚公,把孩子帶回了我跑商的船上養著,他還沒到記事的歲數,我希望他以後過太平日子,也就從此不再和他提這段往事,希望他長大後不要記得這個仇……”

 “慢慢地,一天天過去,甚至連這個話都還不太會講的孩子,果然不再記得這件事情。城裡的人也漸漸把楚家一家給淡忘了……直到有一天。”

 他頓了一下,而後道:“楚家的長女忽然回來了。”

 “不過她已經完全是另一副模樣啦。”掌櫃的嗟歎道,“蓬頭垢面,患了失心瘋,一直反復不停地說自己有個孩子,但那孩子被她一時糊塗拋下了。別人問她什麼孩子,和誰生的,她都答不清楚,問她妹妹去哪裡了,她就一直哭,說不要怪她,她也是有苦衷的。”

 慕容楚衣:“……”

 掌櫃掏出手帕,撚了撚鼻子,感傷道:“官府的人聽聞了這個消息,將她接去診判,確定了她精神受了莫大的刺激,再也恢復不了正常以後,也就沒有再去管她。鄉人見她可憐,給她讓了間荒僻的小屋住著,一開始去探視她的人還很多,可漸漸地,大家發現她嘴裡顛三倒四就那麼幾句話後,覺得無趣,也就沒有誰願意理會她了。”

 “我倒是帶著她弟弟去看過她,可是她弟弟根本就不認識她,也不記得她了。而她一看到小孩兒就開始哭,說自己不該那麼狠心,把自己的孩子丟掉不要,說不管再恨都不該恨去娃兒身上,又說看到小孩兒變成鬼了,坐在血裡看著她。唉……”

 “雖然當年的事情什麼佐證也沒有,但我多半也知道,其實當初他們一家根本不是什麼舉家搬遷,而是被王都的某個達官貴人看上了,強擄了那倆閨女過去。恐怕是楚公護女心切,便被他們殘忍殺害,么兒也丟在草垛裡,由著他自生自滅。”

 掌櫃的說到這裡,發了會兒呆。

 “楚大姑娘當時說她有了個孩子,又不停地喊嚷說讓她妹妹不要怪她,她是有苦衷的。慢慢地,大家就猜想,她當年是不是為了活命,做了什麼不該做的,害死了她妹妹……所以活著回來的只有她一個,楚二姑娘卻不見了。”

 慕容楚衣神色漸黯,似乎並不願意接受這是真相:“……”

 “就因為這個猜想,人們開始疏離她,諷刺她,拿她的瘋癡開她玩笑。”

 “我當時……我當時也沒阻止,因為我對她的瞭解也不多,從前都是楚二姑娘為人更溫柔熱情,而她作為姐姐,總不太愛說話。我就覺得她或許真的對自己姊妹做了什麼,才被自責逼瘋的。這事兒擱在我心裡,始終是個疙瘩,直到她臨終的時候,我才知道——”

 慕容楚衣一驚,驀地打斷他,沙啞道:“什麼?她……已經不在了?”

 “早幾年就不在啦……”掌櫃傷感而自責地歎道,“……她走的時候,我去送她。許是迴光返照,她終有一時半刻的清醒。那會兒她跟我說……”

 掌櫃的停了須臾,似乎是在思量自己是否要把這最後一重秘密告訴他。

 最後他許是瞧著慕容楚衣與故人極其相似的臉,終於道:“她說,當年她與妹妹被貴胄擄掠,她自知逃不過,便佯作順從,自願解衣服侍,哄騙得對方放鬆了警惕,終於找著了機會可以放她妹妹逃走。可是她妹妹以為她為了存活竟不顧父仇委身人下,恨極了她,說寧願死也不願受她恩惠。”

 慕容楚衣:“……”

 “這時候我才知道鄉人都誤會她了,她根本沒有為了自己苟活,害死自己的妹妹,所謂的苦衷,竟然是這個原因……”

 “她催楚二姑娘逃跑,遭了拒絕和誤會,沒有能夠實現。她心中焦急,隨及又想到她們如今已身在王都,到處都是權勢駭人的門閥貴族,就算妹妹聽了她的話逃出去,又能逃多遠?”

 “楚大姑娘日思夜想,最終心生一念。她曲意逢迎作陪自己那位貴族時,曾見過不少世家貴胄,所以她最後的打算,就是想設個計,能讓她妹妹得到其中一位的照拂。”

 “為了楚二姑娘能夠好好活著,不用受辱,她一直在看,一直在選。在想誰能好心接受一位孤女。那個貴族必須足夠善良,正直,地位顯赫,能夠官壓一級。最後她把目標鎖定在了兩個人身上。”

 慕容楚衣:“誰?”

 掌櫃道:“弗陵君墨清池,先望舒慕容玄。”

 墨熄冷不防在這場對話中聽到自己父親的名字,不由驀地睜大了鳳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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