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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汙》第164章
第一百六十章、人魔一念

 墨熄和君上趕到的時候, 靜室周圍已經環了一群近衛修士,但是沒人敢靠近這間屋子。

 “參見君上!”

 “參見羲和君!”

 君上停下腳步, 瞧見沖天的怨戾魔氣從屋內奔湧出來, 直沖霄漢。黑色的靈流在空中一會兒扭曲成模糊不清的利爪之狀, 一會兒又變成雙目幽藍的狼首幻影。

 君上厲聲問:“刺客何在?!”

 為首的近衛長面色溏白,抱臂道:“屬、屬下無能,那刺客身法極好,已經逃跑……屬下已經派、派人去追了。”

 墨熄則問:“顧茫呢?!”

 近衛長這些天也不是沒有聽聞墨熄和顧茫之間的曖昧傳聞,陡地被墨熄這樣逼問,不由地冷汗涔涔,咽了咽口水,惶然道:“我們趕到的時候, 顧茫的黑魔魔氣已經爆發了, 屬下嘗試著沖進去過幾次,但、但……”

 君上乜斜過眼,看他那狼狽模樣, 髮髻紛亂,臉頰上有煙薰火燎的焦痕, 口角還有沒拭乾淨的鮮血。

 指責的話到了嘴邊, 還是成了一聲歎息。

 他仰頭, 看著那間已經完全被黑魔之氣籠罩的屋子。陰暗欲雨的穹廬之下, 療房被蹈舞著的雪狼虛影所籠罩,仿佛下一刻就會臼齒森突,將眾人撕咬成渣滓碎片。

 近衛長哭喪著臉和墨熄解釋:“羲和君, 這屋子裡的魔氣太重了,一般人根本進不去的。如今我們只能結陣守在屋外,一旦顧茫從裡頭暴走出來,那麼就——”

 墨熄沒有等他把話說完,也不想聽他把話說完了。

 他在所有人都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的時候,逆著強烈的魔氣,孤身闖進了靜室裡。

 君上一驚:“墨熄!”

 “羲和君——”

 焰浪襲來,眾人或驚或恐的呼喊聲都被墨熄拋諸於後,魔息風浪猶如尖刀錐刺著他,但不知是否因為他心中籠著一團因顧茫而生的火,他竟不覺得這魔焰有近衛長說的那般不可接近。

 又或許是因為他的顧茫哥哥就在其中,所以赴煉獄入火海,亦不是疼的。

 在這世上,沒什麼能疼過失去。

 墨熄猛地一下子撞開了屋門,黃檀木門吱吱呀呀,裡頭更為瘋熾的魔焰洶湧奔出,他抬手格擋了一下那幾乎逼得人無法睜眼的靈流,而後向屋子深處看去。

 顧茫就蜷在療房的床榻上,身邊是一卷已經被他的魔焰爆裂成碎片的載史玉簡,他將自己的脖頸低垂,頭顱深埋。墨熄只能看到一隻獸一般蜷縮著的孤影,卻瞧不見他的臉。

 “顧茫……”

 他快步到他身邊,可還未觸及他的肩膀,就被一陣強烈的魔氣驀地斥開。緊接著他看到顧茫抬起頭來,那張清秀的臉龐此刻已爬上了黑魔咒印,他眼瞳充血,藍色的眸子瀲著森森然的幽光。

 顧茫已經開始異化了。

 儘管眉目之間仍有些許清醒的殘痕,但痛苦清晰地印刻在他臉上,顧茫似是處於醒與夢的邊緣,混沌不堪地面對著眼前的人。

 “你答應過我的……”顧茫忽然嘶啞地開口,他盯著墨熄的臉,卻好像並不是在對墨熄說話。他鼻樑上皺,眸中閃著近乎癲狂的光芒,“你答應過我的事情全都沒有做到!騙子!”

 墨熄還未及反應,便被他猛地抬手緊扼住了咽喉。

 “咳咳……”

 顧茫瞧上去已經完全陷入了自己的狂亂當中,藍眼珠子左右轉動著,他起身,一面扼著墨熄的脖頸,一面逼將過去。

 “我不求你能夠給我正名,這些年我殺的人我染的血我都可以我也早就打算自己來背!可你究竟把我當什麼?!”

 墨熄被他扼得幾乎透不過氣來,他反握住顧茫的胳膊,喃喃道:“顧茫……”

 可此刻映在顧茫眼裡的卻並不是他的小師弟,而是八年前黃金台夜雨裡的君上,是金鑾殿前讓墨熄立下天劫之誓的君王。

 顧茫的頭微微側偏,一字一頓地從牙縫裡磨出來:“軍隊,兄弟,名聲,記憶……我什麼都沒有了,蟄伏八年,成了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而你呢?答應我的海晏河清,你給我看到了嗎?答應我的人人公允,你讓我瞧見了嗎?”

 “所有能算計的都被你算計完了——你能不能放過我?!我受夠了!不想再聽到你那些精彩權謀,我只覺得噁心!”

 人非聖賢,孰能毫無怨懟。

 胸腔裡的那些憤懣,那些曾經被理智所禁錮的不甘在魔氣的催化下變得如此強烈。

 顧茫狠狠一擊將墨熄抵住,緊盯著墨熄的臉,卻辨不出眼前的人。他已然沉溺在了自己的痛苦與瘋魔之中,腦顱裡亂作了一團。

 黑魔之息縈繞著他那具傷痕累累的身軀,釋放得越來越鮮明,越來越強烈。魔痕也從他的心腔處不住地擴散,蔓延到手臂、脖頸……甚至眼瞼之下。

 “顧茫……”墨熄在不傷到他的情況,竭力將他那痙攣的手微鬆開,“你看清楚……是……咳咳,是我……!”

 到底怎麼回事?

 那個刺客沒有將人刺殺,但他顯然是對顧茫說了什麼不該說的,以至於擊潰了顧茫的精神力,讓他崩潰成了現在這樣。

 ……到底是……說了……什麼?!

 砰地鈍響,墨熄悶哼一聲,被顧茫猛地抵按在了牆上。他身後飄擺的魔狼靈焰更明烈了,一雙眼睛更是藍的猶在發光。

 那雙眼睛裡屬於獸類的瘋勁越來越強,而屬於人的理智卻越來越少,唯一彌漫不散的是莫大的痛楚,熏紅著他的眼眶。

 “為什麼……我留不住陸展星……”

 質問逐漸成了充滿了煎熬自責的喃喃。

 “為什麼……會害得慕容憐……被人……刺殺……”

 聲音越來越混亂,越來越悲切。

 “為什麼……”

 他幾乎是絕望地低下頭,肩膀微微發著抖。

 “為什麼……會逼得墨熄走了那一條路……是我在左右他的人生……是我……”

 黑衣人冷酷的聲嗓仿佛就縈繞在他耳畔,那訴諸於他的真相像是刀子剜入耳膜,貫入咽喉,一路往下,將心肝脾胃都攪得血肉模糊支離破碎。

 大顆大顆的眼淚順著他魔痕佈滿的臉龐淌落,他身上的魔焰因那絕望和痛苦變得愈發熾烈。

 那一具曾在風雨裡也無限熾熱的身軀,好像就要被這樣撕裂,被這樣吞沒了。

 自我在一點一點地消散,黑魔的咒印甚至已彌散到他的指尖。

 顧茫哽咽道:“是我……一事無成……將你們……將你們都累作了盤上棋子……”

 展星。

 慕容。

 墨熄……

 顧茫崩潰地哀嗥著:“你為什麼要讓他立下天劫之誓啊……!!!”

 墨熄驀地一怔。

 隨即他的目光落在那些被擊碎的載史玉簡之上。

 他忽然什麼都明白了。

 顧茫的慟哭聲仿佛是從鮮血淋漓的喉管裡撕扯出來的,困境中哀哀地低鳴著,猶如瀕死的獸:“為什麼要逼著他立下天劫之誓……為什麼要害他到這一步……”

 “我只是想讓他過得好一些……我一直都希望他能過得好一些……”

 “是我在害他……”

 剛愎自用。

 自作聰明。

 什麼路都沒有給對方留下,什麼真相都不肯讓對方知道。

 最後落得這樣的境地。

 顧茫,顧茫……你太聰明。

 血從黑色的衣襟下透出,墨熄被意識淪喪的顧茫狠狠抵著,靠的太近了,那爆裂的黑魔之氣就像是數以萬計的尖錐刺入他的骨血裡,將他淩遲,解圍碎片。

 可墨熄還是忍著劇痛,抵著魔氣的重壓,微微顫抖地將雙手抬起來,一點一點地,最後——他捧住了顧茫已經渾然失了神的臉龐。

 血腥氣從喉嚨裡翻湧而上,他低頭凝視著顧茫的眼睛,他似是想說什麼,然而魔息對他的逼迫實在是太過強烈了,他最終什麼也沒說出口,只是用那戰慄的指尖,輕輕地……

 覆上了顧茫脖頸的蓮花咒印。

 ——

 “我會陪著你的。”

 “我不在的時候,這個劍陣也會守護著你。”

 “只要你需要我,只要你願意告訴我,只要你可以相信我……你就喚我一聲吧,師兄。”

 “我一定會來到你身邊。”

 過往的承諾猶如風吹雪散,被強熾的魔焰燒灼成了劫灰。

 顧茫的周身每一寸都籠著那樣危險的魔息,離近一寸,痛便深一分。墨熄撫摸著他頸側的咒印,皮膚相貼處,直接被灼得皮破血流,卻還這樣固執地不鬆手。

 最後,墨熄抵著劇痛,猶如信任斬盡誤解,寬恕折盡冤仇,純淨的魂靈穿過黑魔的詛咒——

 他將顧茫緊緊擁到懷裡。

 他感到那具身軀在細密地顫抖,感到魔氣幾乎是在瞬息間浸染了他的五臟六腑。

 可那又怎樣呢。

 他終是守了他的承諾,就像年少時他將上陣遠行前答應過他的顧茫哥哥的那樣,無論有多險阻,他都會回到他的身邊。

 他喜歡一個人,就是一輩子。

 與血統無關,與身份無關,與時間無關。

 他從來就沒有欺騙過顧茫什麼,而這一年,這一刻,或許顧茫終於能夠相信——他的諾言,從年少青澀的那一天起,說出了口,便是一生一世的。

 “是啊,天劫之誓。”墨熄沙啞地,在他耳邊輕聲說,“你看……師兄,我都已經笨成這樣了,所以你能不能留著再看著我?”

 “我用十年的時間,換你再看看我,不要讓我再犯傻,你……”

 輕輕的咳嗽間,已有血沫滲上唇角。

 墨熄閉上眼睛,手掌撫上顧茫的後腦。所有人避而不及的惡魔。他視若珍寶,擁入懷中。

 “你可願意嗎?”

 顧茫大睜著眸,顫抖而混沌地看著他,眼神失焦。

 須臾靜默,忽然,兩朵蓮花劍陣在這一瞬間散開萬丈光華,劍陣與劍陣交錯著,卻因不願傷及彼此而散作了紛紛揚揚的螢光羽翼,在他們周圍飄落。

 強烈的藍光之後,黑魔之氣驀地熄去了。

 顧茫身周盤繞的魔紋咒印斂入了皮膚之下,淚水順著他的臉龐潸然滑落,那水汽猶如洗去了他眸子裡的混沌,瘴癘散去,剩下的是澄澈清明的湖藍。

 顧茫的眼睛逐漸恢復了神光,他輕輕地喃喃:“……墨……墨熄?”

 墨熄還未說話,顧茫就哭了,他幾乎是崩潰地:“……對不起,對不起……”

 “我……我沒有想要害你,我沒有想要逼你……我真的……真的不知道你……就這樣……就這樣……”

 他沒有再說話下去,他已哽咽不成音。

 “那可是十年啊……”

 人的一生,又究竟有幾個十年。

 你為什麼這麼固執,就這樣為了一個當時你以為早已背叛你的故人把你的人生獻去。

 墨熄擁抱著他,撫摸著他的頭髮,親吻著他的發頂,低聲道:“是。那可是十年。”他將他擁得那麼緊,喑啞道,“所以啊……你要一直好好地。不然我就會很生氣。我一生氣……是不是就活得更短了?”

 長睫毛相疊處,俱是濕潤。

 “為了多和我在一起,哪怕多一天也好,師兄,你要乖啊。”

 顧茫已是泣不成聲。

 “不要魔化,不要自責,不要離開我。”

 墨熄抬手,摩挲著,拭去他臉龐上的淚痕。

 他血跡斑駁地擁著他,明明自己也受了那麼重的傷,卻還保護著他。他將下巴抵著顧茫的前額,濕紅著眼眶,卻仍淺笑著哄道:

 “你要慢慢地,慢慢地……用餘生與我守一個家。”

 “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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