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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汙》第93章
第九十一章 最後一個委任(下)

 重華橋邊的那個骯髒醃的老頭,忽然比顧茫先前見過的任何一次都要精神。他拖著斷肢掙扎著直起來,努力朝他們揮著手,熱淚盈眶地喊著︰「回來啦!你們可算是回來啦!」

 隨行奇道︰「這老頭在說誰?」

 顧茫左看看,右看看,只看到自己,還有身後風塵僕僕的同袍手足們。

 顧茫思忖未幾,忽然心中一動,驟然明白了老傢伙一直在等的是什麼——

 他是在等,等當年那些被他拋棄的兄弟們能夠踏過幾十年的時光,意氣風發鮮衣怒馬地回城。

 老傢伙一直在候著。

 所以顧茫當時下了馬,走到他跟前,老頭兒仰頭望著他,陽光刺在老傢伙昏花的眼楮裏,老傢伙嗚嗚地就哭了,一邊哭,一邊沖著顧茫磕頭,一邊又挪著想要過去抱住他。

 陸展星那時候嘖了一下嘴,說︰「茫兒,髒死了!」

 顧茫道︰「沒事。」

 他擡起手,摸了摸那老傢伙的頭。

 人都有軟弱的時候,都會犯錯,逃兵為他的逃離煎熬了大半生,顧茫想,已經夠了。

 老傢伙就豁著他那張漏風的嘴,哭得歇斯底里地,一會兒管顧茫叫「小趙」,一會兒又管顧茫叫「小陳」,「小冬瓜」。

 顧茫一一都應了,打那天起,老傢伙就安生了。

 他還是有點瘋,但不再直勾勾地看著地平線,他開始像個正兒八經的臭要飯,會對過往的人笑,顛著一隻髒兮兮的破碗,唱著他的蓮花落。

 「……」顧茫緊了緊裹著陸展星頭顱的布包,走到重華橋的盡頭。他知道,今天或許是他最後一次路過這個老叫花的身邊了。

 「老伯。」

 老叫花今日收獲頗豐,討飯的破碗裏擱著一隻大饅頭,懷裏還揣著一張餅。他其實並不記得顧茫是誰了,雖然顧茫當年班師回朝時解開了他的心結,但他畢竟年紀大了,又被執念折磨了那麼久,他並不記得當年是哪一位將軍下了馬,願意寬恕他這個罪人,願意當他的小趙小陳小冬瓜。

 因此他仰著頭,傻呵呵笑著,很閑適地看著顧茫。

 「老爺,給點賞啊。」

 顧茫也低頭看著這個臭要飯的,看了一會兒,他也笑了。

 「如今願意跟我說話的人,也就只有你了。」

 說完把乾坤囊裏的所有細軟貝幣,都遞給了老叫花子。

 顧茫道︰「走啦。」

 他起身,起身的一刻卻被老頭忽地攥住了手腕。

 「怎麼了?」

 老頭子好像意識到了什麼,又好像並沒有意識到什麼,最後哆哆嗦嗦地伸出那隻雞爪子枯木頭般的手,從懷裏摸出那張髒兮兮的餅子。

 獻寶似的,滿臉褶子都溢著笑。

 「給、給。」

 「給我的?」

 老人像是因為接近天命,有著常人所無的知覺,不住地把餅子往顧茫手裏塞︰「帶著、和你兄弟、路上吃……路上吃……」

 顧茫怔住了。

 或許老人和孩子的眼楮是可以看到鬼與未來的。

 他看著那張皺紋密佈枯縮如核桃的老臉,半晌,慢慢地整頓出一個笑,從老叫花子手裏,接過那張故國的炊餅。

 「多謝。到底還是能帶走一樣故鄉的念想。」

 老頭就朝他懵懵懂懂地點頭,嘴脣哆嗦著,不住說︰「你們要回來,要回來……」

 顧茫的笑容一頓,但也沒有墮下,他睫毛輕顫,起身道︰「走了。」

 他說完,背著布包,回頭望了一眼角牙崢嶸的城樓。

 城樓上,「重華」兩個遒勁莊穆的篆體字被夕陽一照,流彩華光,耀眼奪目。

 顧茫看了好一會兒,似是喃喃自語,又似是在與誰說話。

 他又道︰「走啦。」

 走啦。

 王八軍的殘部還被君上扣押於牢獄,陸展星的殘軀在顧茫的背囊裏。誰也沒有前來為顧茫踐行。

 他轉過身,孑然孤寂地走在重華橋上。橋底下河流滾滾,如昨日輝煌絕塵去。

 而那個重華橋邊的老頭兒,忽在此時抻著嗓子吆了一聲——他的嗓門像一面破鑼鼓,老頭兒伸著脖子,看著顧茫的身影走向暮色西沉的地平線。他嗓音啞著,顫抖的手敲著討飯的碗,開了口,開始嘲哳嘔啞地唱了一段兒他記得最流利的蓮花落——

 「人道光陰疾似梭,我說光陰兩樣過。昔日繁華人羨我,一年一度易蹉跎。可憐今日我無錢,一時一刻如長年。我也曾輕裘肥馬載高軒,指麾萬眾驅山前。一聲圍合魑魅驚,百姓邀迎如神明。今日黃金散盡誰復矜,朋友離羣獵狗烹。晝無擅粥夜無眠,落得街頭唱哩蓮。一生兩截誰能堪,不怨爺娘不怨天。早知到此遭坎坷,悔教當日結妖魔。而今無計可耐何,殷勤勸人休似我!」

 我也曾,輕裘肥馬載高軒,指麾萬眾驅山前。

 我也曾,兜鍪玄甲擎玉腰,箭破驚羽動九天。

 而如今……

 墨熄睜著眼楮,他看著顧茫的背影,一眨也不眨,多眨一眼,就少看一眼,他就這樣目送著顧茫遠去,眼淚終於順著臉龐淌下來——他從來都知道顧茫叛國是痛的,可是心中知曉與親眼所見,到底不是一般滋味。

 錐心刺骨,攫魂斷魄。

 為什麼會走到這個地步……

 為什麼要走到這個地步啊?!!

 昔日鮮衣怒馬少年郎,像個失了魂的乞丐,一個渾渾噩噩的野鬼,自長亭古道,一路向遠方走去……

 而墨熄知道他這一走,就是與重華長達七年的別離。

 再回來時,已是兩魄不復,心智損毀,滿身血污,鴻溝難平。

 再回來時,他也好,顧茫也好。無論八年前的陰謀陽謀如何,錯皆已鑄成——都再也無法改變了。

 「顧茫……」

 心髒如尖錐刺入,墨熄想要跟著他,可江夜雪的吟唱聲在耳邊越來越鮮明,時光鏡裏的種種色澤已淡得不可辨駁。

 顧茫的身影,也薄得好像隨時都會消失不見。

 他像是想涉過時光之海,抵達歲月的盡頭去擁抱那個孤獨的身影。

 想要涉過血水汪洋,去挽回那個再也不回頭的舊人。

 可是隨著解咒吟唱越來越到了終末,墨熄就不能動了。脫離這個世界只在頃刻,墨熄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個渺小的,孤寂的背影,無人相伴,獨自上路——

 他的臟腑都像是被拆碎了。

 他甚至想請江夜雪再等一等……不要再念了……

 再等一等,再給他最後一時一刻。

 至少讓他陪著顧茫走完這條驛道,至少讓他再多陪他一會兒。

 「渡厄苦海,昨日無追……」

 讓他再陪陪他吧。

 沒有仇恨的。

 不帶宿怨的。

 哪怕多一刻也好。

 「黃粱為夢,君何不回……」

 不要念了……

 終於,在這種死別生離的劇痛中,墨熄看著顧茫的身影被大地天光最終吞沒,無盡的黑暗覆壓下來,他的心在痙攣在掙紮在抽搐,心跳緩不上來,痛苦幾乎要把他的神智也一並摧毀。他甚至不想回到現實,回到現實了他只會比過去更痛。

 他要面對的又是顧茫支離破碎的殘片,要拾掇的又是滿世狼藉。

 他怎麼面對顧茫?怎麼看待君上?

 他怎麼撇棄顧茫造下的罪孽,又怎麼鎮下對顧茫的心疼?

 時空一鏡黃粱夢,醉死紅塵多少人。昔日學宮長老對此鏡的描述,竟非一句虛言……墨熄便在這樣令他無法喘息的劇痛之中被一種無情的力量狠命拽出,眼前閃過無數光怪陸離的倒影——顧茫眼尾的笑,顧茫眼中的惱,學宮時代那個永遠熾熱的少年,洞庭戰艦上那個誓不回頭的叛將,他們這半生一起歷經的喜怒哀樂都在此刻涌上腦海,最後又全部破碎在重華橋落日餘暉裏……

 ——

 「羲和君!」

 江夜雪的聲音傳來。

 墨熄猛地栽倒在蝙蝠塔冰冷的地面,眼楮渙散大睜著,胸口劇烈起伏,他喘不過氣……他像是被拖拽上岸的魚,那種兩難的疼痛簡直像要將他的骨和他的肉生生剝離,他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混亂間他看到江夜雪過來,看到江夜雪跪跌在他身邊……

 「顧茫……」墨熄近乎是哽咽了,「顧茫……」

 「不要再走了……不要走下去……」

 江夜雪抓住他的手,一診心脈,竟是瀕死之徵。痛到心都要停了——剜骨錐心,剜骨錐心……骨和肉都要分離……那顆心臟好像在絕望地哀嚎著,好像在說它真的不知該如何面對情與罪……不如殺了他吧……不如讓它停止吧。

 太痛苦了。

 再一次眼睜睜地看著最重要的人走向地獄,不……不……是被逼向地獄……誘向地獄……而他這次依舊是連挽回和陪伴也做不到……他依舊無法得知顧茫叛國的最終真相……

 「羲和君!!」江夜雪焦急地喚著他,「墨熄!!墨熄!!!」

 不要再走下去了……前面是死路啊……

 就在這時,忽然又是一道金光從時光鏡內散出,顧茫也從鏡子裏抽身而退——他重重摔出來,伏在妖塔的地面上。

 墨熄支撐著在時光鏡裏耗損到幾近崩潰的身軀︰「顧茫……」

 他踉蹌著,跌跌撞撞地爬過去,他看著伏在地上的那具軀體,他掙扎著想去握住顧茫的手,那隻八年前也好,鏡子中也好,他都沒有握住的手。

 「顧茫……」

 指尖顫抖得厲害,眼見著就要交扣上——可是那一瞬間,那個伏在地上的男人忽然動了一下,手掌蜷縮,無意識地收回。

 而後,顧茫慢慢地——慢慢地坐了起來。

 死寂無聲。

 他闔著眼楮,蹙著眉,睫毛顫抖著,繼而緩然睜開。

 臉龐蒼白,脣色淺淡。

 「……」他轉頭看向墨熄,很久都沒有說話。眼神從恍惚到明晰,從破碎到焦距,那些他甦醒時缺失的情緒與血色就像紙上墨彩,一點一滴地慢慢描摹出他的精神與氣質。

 墨熄眼楮裏映出一張熟悉的臉。就是在這從昏沉到甦醒的過程中,他彷彿看到一朵沉睡了許久的曇花終於吐蕾——顧茫不再是那個茫然無知的傀儡,不再是那個不知今夕何夕的囚奴。

 他的眼楮依舊是被淬煉過的藍。

 可是那張臉上的神氣,卻是逐漸從怔忡,轉向冷靜、桀驁、清醒與不可戰勝。

 不用任何解釋,不需要哪怕一句話,只消一眼,墨熄就能認出這個顧茫絕不是神識破碎後的顧茫,而是……

 從時光鏡中返回的,是恢復了過去記憶的顧茫!!!

 重華的神壇猛獸,昔日的顧帥顧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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