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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汙》第62章
第六十一章 故人難來歸

 這一次倒下, 顧茫足足昏沉了五六日才醒。這五六日間, 他模糊感覺到自己一會兒躺在馬車裏, 天光透過淡青色的幰子灑進來, 墨熄神情疲倦地守在他身邊。

 一會兒又回憶起些七零八落的碎片, 一些與墨熄這個人有關,一些則是軍隊裏模模糊糊的臉。笑着鬧着,杯盞碰在一起, 酒花四濺。

 他腦中時不時竄出一聲“顧帥”, 時不時又響起墨熄輕輕的嘆息, 在喚他“師兄”。

 而在他的沉夢裏, 那首大儺吟唱的招魂祭曲像是絮草般漂浮不散——昔有兒郎抱劍去,碧血沉沙骨難還, 此骸去歲仍玉貌, 此軀昨夜曾笑談……

 是啊,那些無定河邊骨,彷彿昨日還環簇在他周圍,看他指點江山, 聽他激昂文字, 聽他說爲奴之人也可有抱負,也能得未來。

 那一張張崇敬的、熱烈的、信賴的臉……他怎麼就記不清了呢。那一個個他抱着名冊努力刻在心裏的名字,那些放到人海中誰也不會注意的名字, 他怎麼就想不起來了呢。

 他什麼都忘了。

 可是愧疚卻揮之不去, 幾乎要熬幹他的心。

 君遺丹心我相照, 君餘浩氣我將傳, 英魂重返故里日……

 他不敢再往下諦聽。

 英魂重返故里日……可他的人回不來啊,他的兄弟們回不來,他們是一隻只沒有名字的孤魂野鬼,斷頭流血,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他胸口痛得厲害,痛得幾乎喘不過氣來,那些他曾用力記住的袍澤兄弟擠在他心腔裏,他的心快要被撕裂了,快要被他們逼瘋了。

 他像個在亡魂堆裏快要溺斃的人,他蜷縮着,哽咽着。

 你們不要恨我……我盡力了……我真的……我真的已經盡力了……

 求求你們。

 求求你們原諒我……求求你們來生不要從戎,但願生在王孫家,鬥雞走馬過一生……求求你們來世不要在我這樣的將軍手下做事……我窩囊,太天真,太傻了,我真的太傻了,是我害的你們枉死,是我不夠強大,讓你們喪命……求求你們……

 求求你們。

 他對着夢裏那些攢動的影子慟哭着,在那些影子裏,他忽然看到一個人的身影。

 高大的,張揚的,桀驁不馴永遠燦爛的。

 回頭笑看着他。

 顧茫心中陡地一燙,一個被遺忘了的名字忽地浮出喉頭,他跪在天地夢境裏,他衝那個死去的兄弟失聲喊道——

 “展星!”

 陸展星笑着,沒有說話,只朝他眨了一下眼睛,轉身消失在湍急的人潮裏。顧茫想要追上他,想要拉住他,想要和他說很多很多的話。

 可是就像每一個亡魂一樣,陸展星最終也不見了。大片沉鬱的黑暗澆淋而落,在這鋪天蓋地的長夜裏,重華的招魂歌輕輕低唱着,悼那些再也回不來的魂。

 昔有兒郎抱劍去,碧血沉沙骨難還,此骸去歲仍玉貌,此軀昨夜曾笑談……

 顧茫在自己的夢境裏跪跌在地,蜷成一團,喉嚨裏是嘶啞不清的呼喚。他在喚他的朋友,他的軍隊,他年輕時孤注一擲的執着與熱烈。

 恍惚間有誰握住了他的手,摸着他的頭髮,輕聲嘆息着安慰他,在他耳邊低聲說:“別哭了,顧茫,別哭了。”

 他不知道那個人是誰,只覺得那隻手是那麼溫暖,那麼有力。

 握着他,像要帶他從靈魂的死海泅渡上岸。

 顧茫哽咽了,他握着那隻手,隱約覺得肌膚透着的清淡氣息是那麼熟悉,是足夠他信賴的。

 所以他死死握着那隻手,死死扣着那五指,他哭喊道:“回不來了,他們都回不來了。”

 因爲他的出身。

 他的人,他的兵,到頭來也等不到一句——

 英魂重返故里日,人間無處不青山。

 都回不來了。

 “爲什麼就留我一個人啊……”顧茫失聲痛哭道,抓着那隻手就像抓着救命的浮草,泣不成聲,“爲什麼要逼我到這一步啊……爲什麼……爲什麼……”

 恍惚間,那人也緊緊握着他的手。

 那麼緊,那麼用力地捏着他的手。

 好像在用這種力量,訴說着他絕無法再傾訴的低語。

 還有我。

 你還有我……

 我陪着你。

 就這樣一直昏昏沉沉,直到第五日,顧茫才從漉溼的夢裏掙扎着甦醒。

 他睫毛簌簌,緩然睜開眼睛——他們已經從喚魂淵回來了,尾祭已經結束。

 他躺在一張鋪着厚厚狐皮氈毯的大牀上,隔着一層輕薄的墨色雲紋紗幔,可以看到外頭茂盛的天光,屋內噼剝的炭火。

 是羲和府。

 他已經回到羲和府來了。

 顧茫起身,擡手撩開簾子,坐在大牀上發了會兒呆。他出了一身汗,夢裏觳觫而悲傷的感覺還未散去,他眼神發直地望着燃燒的炭火,喃喃着那個回想起來的名字。

 展星。

 陸展星。

 他想起了那是他的兄弟,可除此之外卻想不起更多的東西,譬如他們是怎麼認識的,譬如陸展星最後是怎麼離開的。他的腦子就像瀝乾了水份的棉紗,再也擠不出一星半點的東西。還有夢裏的那些人影。

 他的軍隊。

 他以前是有個軍隊的,是嗎?

 顧茫抱住自己壞掉的腦袋,坐在牀沿第一次感到那麼迷茫又那麼煩悶。

 正發着呆,廂房的門忽然“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李微端着藥和點心走進來,一看他抱頭呆坐着,訝然道:“哎喲,你醒了啊。”

 顧茫低低地“嗯”了一聲。

 “醒了就把藥喝了唄。”李微端着木盤到他旁邊,“喏,兩碗,一碗退燒的,一碗寧心的。”

 顧茫懨懨地瞥了眼那兩碗濃稠的藥汁,卻被藥碗旁的一隻青瓷小碟吸引了注意。

 那隻瓷碟裏擺着兩塊色澤粉透的花糕,玫瑰糯米粉和出來的皮子晶瑩柔軟,包裹着裏頭若隱若現的豆沙餡料。

 李微見他盯着那兩塊花糕看,笑道:“這主上吩咐了給你準備的。這幾天你身體太虛了,一喝藥就噁心地直吐。拿花糕去去苦,你倒是還能喝下去。”

 “主上?”顧茫怔了一下,“……墨熄?”

 李微笑容斂去,瞪他:“沒大沒小,主上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又說道,“來,吃藥。”

 顧茫沒有什麼力氣和他討價還價,何況他餘夢未消散,心裏正是七上八下,於是也就乖乖地拿了藥汁,一碗奇苦,一碗奇辣,捏着鼻子咕嚕咕嚕全喝了下去,喝完砸了一下嘴,拿起一枚花糕塞到口中。

 大概是爲了讓他昏沉中也好吞嚥,花糕做的柔軟異常,像雪一樣,到了口腔裏,不需幾下咀嚼,很輕易地也就化了。

 顧茫吃了一個,舔了舔嘴脣,擡頭問道:“他呢?”

 李微一怔:“誰?”

 “他不在嗎?”

 李微這才反應過來,原來顧茫是在問墨熄的行蹤。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教訓道:“什麼他不他的,叫主上,或者叫羲和君。教了你多少遍的規矩了。”頓了頓,好奇道,“你問主上在不在幹嘛?你有事找他?”

 顧茫點了點頭,說:“花糕,我分他一半。”

 李微失笑:“主上纔不要吃這種東西。你爲啥要分他一半啊?”

 “我……”顧茫想了想,自從回憶起弱冠禮之事後,他想起墨熄,心裏就總有些莫名的情緒在輕舞搖曳。顧茫道,“我住他的地方,該給他的。”

 李微摸着下巴頗有興趣地念叨:“稀奇,難道這是狼羣的等階意識在作祟?次狼在討好頭狼?”

 叨咕還沒叨咕完,就聽得背後一個沉冷的聲音:“什麼頭狼?”

 李微一轉頭,一身黑衣戎裝的墨熄推門走了進來。

 李微立刻心虛道:“啊哈,啊哈哈哈,沒啥。主上朝會回來了?今天那麼早啊。”

 “快除夕了,還算清閒。”墨熄看了一眼坐在牀沿的顧茫,頭也不轉地對李微道,“你出去吧,我單獨跟他說會兒話。”

 雕花木門一開一合,李微出去了。

 墨熄走到顧茫牀邊,拉了一把椅子過來,坐下。

 顧茫猶豫地開口道:“你……”

 話沒有說完,墨熄擡手摸了摸他的額頭。真是奇怪,之前和這個男人的肢體接觸也絕不算少了,捏下巴抵牆上推地上什麼都有,摸個頭算什麼。怎麼忽然覺得胸腔裏的那個器官猛地顫了一下。

 竟有些發慌。

 “不燒了。”墨熄沒有留意到顧茫的細微異樣,他把手放下來,神情是和之前保持一致的清冷寡淡,“說說罷。你這幾天,又都想起了什麼。”

 顧茫不確定道:“我沒有……”

 “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撒謊。”墨熄道,這時候顧茫才注意到墨熄眼睛底下有一些青黑,明顯是熬夜太久所致的,“這幾天我差不多一直在你身邊。你的夢話,我或多或少都聽到了一點。”

 “……”

 墨熄說完,清冷白皙的臉面無表情地側偏着,等着顧茫的回答。

 顧茫想了想,道:“我不知道。是一些很碎的東西。”

 墨熄沒吭聲。他好像在盡力剋制什麼,壓抑什麼,可這種剋制與壓抑崩到了一個臨界點,忽然就壓不住了。

 他驀地一下擡起眼,銳利的目光直刺顧茫心肺,好像要把這人連骨帶肉剝開展現在自己眼前。他就這樣以捕獵者的姿態盯着顧茫看了一會兒,忽然咬牙道:

 “我聽到你叫他的名字了。”

 顧茫:“……”

 墨熄接下來這句話幾乎是從臼齒裏碾出來的,帶着一種說不出的不甘與恨意。

 甚至不知是不是顧茫的錯覺,居然還有一股子的酸味。

 墨熄陰沉道:“你到底還是忘不掉他,你忘不掉陸展星。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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